25 小嬌妻 (1)
第二天一早, 沈璁是被窗外耀眼的天光晃醒的。
在陌生的床上醒來這件事,讓他在一時間有些恍惚。
前後也憋了幾個月了,不止是身//體, 還有心理上的,他昨晚多少有些過火, 結束後裴筱幾乎昏//死過去;他将人抱回床邊的時候才發現, 原來裴筱家裏竟然只有這麽一張小小的單人床。
在這張擁擠的小床上,裴筱幾乎要将半個身子都疊在他身上, 兩個人才勉強睡下。
他有潔癖, 還認床, 在這麽擁擠的地方,睡在硬到膈人的床板上, 他是有想過要回家休息的, 但摟着裴筱的手實在舍不得松開, 他只好接受了自己肯定會失眠一整晚的結局。
伴随着懷裏裴筱勻長的呼吸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又怎麽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甚至還整夜無夢,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就在他腦子還一片混沌時,裴筱正好推門進屋, 手裏端着一個冒着袅袅熱氣的白瓷杯子,笑盈盈道:“你醒了?”
“還以為你會早起,枉我天都沒大亮就跑了好幾條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洋人的咖啡館正好還在營業, 哪知道七爺居然一覺睡到了現在。”
裴筱嘴上明明含嗔帶怪, 但放下杯子後一轉身便能瞧見, 他眉梢眼角裏都是淺淺的笑意。
“趕緊起來吧……”
他溫柔地催促着, 剛走到床邊,就被沈璁有力的手臂一把攬住了細腰,拽着一道倒在了床上。
“七爺!你別鬧了……”
看着沈璁半/裸的上身,完整地暴/露出像雕塑一般完美的肌肉線條,昨夜的小野貓嗖地一下就紅了臉,就連這點嬌羞竟也來得恰到好處。
裴筱緩緩垂眸,小聲道:“大白天的,這破地方可不比馬斯南路……樓下還住着人呢……”
見沈璁雖然沒有聽勸松開他,但也沒有什麽進一步的動作,只是一下下輕輕揉着那顆眼角的淚痣,他便讨好地往沈璁的掌心裏湊了湊。
“咖啡我都端去樓下的小廚房熱兩回了,也不知道還好不好喝,只能‘委屈’七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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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會早起——”沈璁手心緊貼着裴筱細滑的臉頰,大拇指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那顆漂亮的淚痣,輕聲問道:“還知道我早上有喝咖啡的習慣?”
“嗯。”
在沈璁的掌心裏,裴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誠實地點了點頭。
第二次帶裴筱回家時,沈璁在門邊跟喜伯吩咐過,把第二天上午的工作都往後推一推;因為當時他并沒有要刻意避人,裴筱也聽到個大概。
雖然第二天沈璁并沒有早起,但喜伯還是一早就送來了咖啡,只是為怕吵醒沈璁,當時就被裴筱攔下了。
“所以我猜,七爺就算沒有工作的時候,也不習慣懶床,而且——”他緩緩睜眼,說着挑了挑眉,狡黠地看着沈璁,像一只妖媚又狡猾的狐貍,“起來後一定會喝咖啡。”
裴筱一定是只男狐貍精,這點沈璁早就知道了,但他沒想到這麽個天生就該狐媚衆生的主,居然也有如此細膩周詳的一面。
十裏洋場裏最風情萬種的交際花,善解人意起來竟也可以是一朵美豔動人的“解語花”,裴筱好像完全沒有缺點;沈璁覺得他現在的樣子,簡直像極了沈克山口中的那個所謂的“賢妻”。
這樣“詭異”的想法把沈璁自己都給逗笑了,他捏了把裴筱的臉,然後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穿上襯衫,算是放過了裴筱。
裴筱也跟着起身,像是有意在身體力行沈璁那個“可笑”的想法似的,體貼地把那杯“命運多舛”的咖啡端到了沈璁面前。
就着裴筱的手,沈璁低頭嘗了一口。
說實話,咖啡的味道很一般,但他一擡眼,看到裴筱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泛起點點期待,便再也舍不得糟蹋美人的一番心意了。
擡手接過杯子時,他故意“下/流”地在裴筱手背上揩了把油,然後仰頭間便将咖啡一飲而盡。
“我在樓下小廚房的炭爐上坐了粥,都十一點過了,七爺就不餓嗎?”裴筱撤走沈璁手裏的空杯,眼角佯嗔帶媚地瞪了沈璁一眼,“不過裴筱手藝有限,七爺若是不願将就,那就只能回馬斯南路去吃了。”
趁着裴筱背過身的功夫,沈璁悄悄起身,從背後緩緩将人鎖住。
“怎麽?百樂門裏最風/騷的交際花今日也要為我洗手作羹湯了嗎?”一雙賊手游走在裴筱平坦的小腹上,他貪婪地吮吸着對方耳後的花香,“我還沒見過裴老板穿圍裙的樣子呢,要不要試試——”
他說着說着,聲音便越來越低,在裴筱的耳邊就好像惡魔的蠱惑。
“下一次,只穿圍裙。”
“七爺!”
裴筱撒嬌似的拖長着尾音,一把抓住沈璁的大手,轉頭憤憤地瞪了對方一眼。
不是不情願,只是眼下他租住的老舊閣樓,跟沈璁在馬斯南路的小洋樓實在比不了。
想起昨晚最瘋狂時,就連腳下年久失修的木質地板都在“咯吱”作響,一副随時都要承受不住的樣子,他現在還是會臉頰滾燙,心有餘悸。
房子倒是塌不了,但他樓下的确租住着一對小夫妻;唯一讓他感到慶幸的是,今早下樓借用廚房時,他發現樓下小夫妻那個每天都會笑着找他要糖吃的小女兒,被送回了鄉下的奶奶家。
他已經管不了那對和善的小夫妻有沒有聽到什麽了,至少小孩子沒有聽到就好。
昨晚瘋起來顧不上,現在清醒着,他可不敢跟沈璁再在這棟破房子裏白/日/孟/浪。
沈璁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很快松開了手,慵懶地靠在床框上,對着裴筱勾了勾手,“過來——”
“還不餓,再陪我躺會。”
理智上,裴筱很清楚沈璁是什麽人,更清楚這樣的“邀請”十分危險,但冬日裏難得明媚的天光落在沈璁身上,讓他看起來是那麽真誠。
在這一刻,沈璁好像不再是那個叱咤上海灘商圈,讓人聞之色變的“活閻王”;也不是在外灘十裏洋場裏那個揮金如土,風流成性的沈家七少爺。
他似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青年,身上還穿着褶皺的襯衫,租住在一條老舊小巷的閣樓上;就連那四分之一的葡國血統,給他的也僅僅只是一張比常人更加英挺帥氣的臉,除此之外,并無特別。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裴筱想着。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就可以跟沈璁永遠窩在這一方小小的閣樓裏,就像樓下的那對年輕小夫妻一樣,過着最簡單的生活,再也不去理會外面的世界。
他想得出了神,一雙桃花眼不由自主地盯着沈璁,脈脈含情,然後竟鬼使神差地躺進了對方懷裏。
不過好在,沈璁并沒有做出什麽“荒唐”的事情來,他抱着裴筱,一直都眯着眼睛,舒服得好像睡着了,只有手指還是跟之前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裴筱眼角那顆桃紅色的淚痣。
昨晚,感覺到裴筱的眼淚流進自己的指縫中時,他就在想,那一刻,當裴筱的淚痣被眼淚沾濕,樣子一定可憐極了,也委屈極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無助地耷拉着,任誰不是我見猶憐。
裴筱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也知道自己眼角的淚痣好看,但那只不過是他魅惑男人的一點小工具;他不會知道,在某一個瞬間,因為想象着這顆淚痣的樣子,沈璁真實地感受到了心髒猛地一記抽痛。
在沈璁懷裏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兩個人都昏昏欲睡,裴筱才終于鼓起勇氣,試探着輕輕喚了聲:“……七爺?”
“嗯。”沈璁懶懶地應着。
“其實那晚……在錢二的包廂裏……我沒有……”
裴筱猶豫着,不知道該怎麽說,其實他還是很希望沈璁可以相信自己的。
“我知道。”沈璁低聲打斷道。
裴筱猛地仰起臉,滿臉震驚地看着一臉鎮定的沈璁。
“是錢二那個抽壞了腦子的畜生,逼着李茉莉陪自己抽大煙,李茉莉不從,性子又烈,這才得罪了錢二。”沈璁平靜道,說着緩緩睜眼,看到自己懷中的裴筱一臉驚訝,“你只是剛好經過而已。”
裴筱猛地撐起半身,“你早就知道了!”
“嗯。”沈璁點點頭。
他知道,裴筱是想問,既然他早就知道了,為什麽還要一直躲着自己,把自己仍在大街上。
但關于這個問題,他不并想回答。
見裴筱在自己懷裏倔強地梗着脖子,瞪大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伸手輕輕拍了拍裴筱的腦袋,然後稍稍用力,溫柔卻也不由分說地将人塞回了懷裏。
“沒看出來啊——”他手指摩挲着裴筱的臉頰,故意調笑道:“我們裴老板這麽個‘柔柔弱弱’的大美人,居然還有替人打抱不平的時候。”
“其實……”裴筱沒有繼續糾結剛才的問題,也并不覺得平安夜那晚的事情自己處理得有多偉大;他眸色暗了暗,踟蹰良久,最後還是誠實地小聲道:“我師父就是抽大煙抽死的,就死在我面前。”
艱難的喘/息聲和沙啞的咳嗽聲中,馮吟秋端着煙杆,躺在床上,一陣吞雲吐霧後,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一旁的裴筱厭惡地捂住口鼻,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剛剛背過身去,就聽到身後馮吟秋發出一聲恐怖地哀嚎;他驚恐地回頭,看見床上的馮吟秋突然渾身抽搐,幾分鐘後就沒了氣息。
就算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去請了大夫來,最終仍然回天乏術。
當時那一幕可怕的場景直到今天仍然歷歷在目,每每想起,還是讓裴筱不寒而栗。
“所以七爺……你相信裴筱……”他仰臉認真地看着沈璁,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底泛起點晶瑩的篤定,“我永遠都不會碰那些髒東西的。”
沈璁低頭,微微蹙眉,揉了揉裴筱細軟的頭發。
他輕拍裴筱的後背安慰着,良久後,手掌停在了對方左側肩胛骨下方的傷疤上。
“可我記得你說過,你師父也經常打你。”他的聲音很輕,完全沒有質疑的意思,聽上去只是尋常的關心,“難道你不應該很恨他嗎?”
恨嗎?
裴筱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太小的事情,他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家裏應該是很窮的,所以才會不到三歲就被父母賣掉了。
據馮吟秋後來說,他一眼就看出裴筱是個唱戲的好苗子,所以才掏錢把人買了回來,準備收作徒弟,繼承衣缽,等他老了,唱不動了,還能給他養老。
那會的馮吟秋是真的紅,北平城裏最炙手可熱的大青衣,日進鬥金,追捧者無數;裴筱跟着他學戲,有幹淨整潔的新衣服穿着,寬敞明亮的四合院住着,還有老媽子照顧,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
但壞也壞在馮吟秋實在太紅了,而且紅得飛揚跋扈。
也許是小人得志,也許是年少成名,身邊任何同行,甚至班主,他都從不放在眼裏,就連追捧他的富家少爺若是不合心意,他也敢随時擠兌兩句。
其實他沒有真的做過什麽,因為根本不屑,但那張嘴的确是不饒人的。
這也是為什麽裴筱後來并不讨厭李茉莉的原因,甚至有的時候,李茉莉陰陽怪氣的樣子在他看來還有些莫名的親切。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性子,捧着馮吟秋的人能從西直門排到大栅欄去,恨他的人也能排這麽遠。
終于,幾年之後,他被人毒啞了嗓子。
傳統戲曲都講究唱、念、做、打,其中青衣更是尤以唱功為主。
很快,在确定馮吟秋的嗓子再也好不了之後,他就被趕出了戲班,裴筱人生中唯一一小段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此結束。
馮吟秋是個極其驕傲,甚至自負的人,就算舞臺生涯徹底結束了,他也仍然堅信自己才是最好的大青衣;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徒弟的身上。
畢竟,當初就是因為看出裴筱天生是塊唱戲的料子,他才買回了這麽個小人兒;所以他相信,十幾年後北平城裏最厲害的大青衣就算不是他,也一定是他教導出來的小徒弟。
但當時的裴筱還太小了,并不懂這些。
起初,他只是覺得師父可能心情不大好,離開戲班後,幾乎沒有再笑過 ;押着他練功的時間越來越長,要求也越來越嚴苛,就連脾氣好像都變差了,經常動手責罰他。
但在戲班子裏,他見過,別人的師父也是會打人的,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只是默默地加倍努力,想讓師父開心一點。
可惜,很顯然,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并不能彌補馮吟秋從雲巅跌落沼澤的空虛,除了盯着裴筱加倍努力地練功,他開始有了更多的消遣,排解那些郁結的苦悶。
喝酒,賭錢,整夜整夜的不回家。
裴筱漸漸發現,師父打自己已經不僅僅是因為練功了。
馮吟秋喝多了要打他,賭錢輸了要打他,輸光了沒錢買酒還是要打他……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恨師父的。
再後來,馮吟秋染上了煙瘾,因為經常抽得渾身癱軟,人事不省,倒沒以前那麽多力氣打他了。
但昂貴的鴉片也敗光了一代名伶這十幾年攢下的全部家底,他們終于搬出了那間寬敞明亮的四合院,漸漸窮得吃不起飯,穿不上衣。
“餓肚子的感覺……真的太難受了……”裴筱攥着沈璁的袖口,輕輕嘆了口氣。
冬天穿着破洞的布鞋,走在北平的冰天雪地裏,每次脫下鞋來,都能看到自己凍烏的腳指蓋,凍瘡總是又疼又癢,讓人連覺都睡不好——
這樣的感覺,裴筱現在都還記得。
那時候他真的很恨馮吟秋,而且發誓,等長大以後一定要離開師父,只要能吃飽飯,穿暖衣,他做什麽都願意。
直到幾年後的一天,當他身染重病,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那是他第二次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混沌中,他隐約感覺到有雪片落在自己的臉上,還以為一切都是幻覺;但當他中間迷迷糊糊醒來時才發現,是馮吟秋背着自己,跪在一家藥店門口,求大夫救救他。
那個時候他已經十幾歲了,再也不是個一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娃娃,而馮吟秋的身體也早就被鴉片毀了大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裴筱不知道師父是怎麽把自己弄到藥方門口的,但他知道,在跪了幾個小時之後,藥店的老板終于賒了一包草藥給馮吟秋。
那一計藥湯算是暫時吊住了裴筱的半條命,但他病得太重,又拖了很久,不是一副藥就能治好的。
幾天之後,他看到馮吟秋帶了個男人回家,然後把他搬到了隔壁的柴房去。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那個陌生男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但一整晚,他都能聽到哭聲。
馮吟秋是一個多麽驕傲的人啊。
裴筱親眼看見他被人毒啞,曾經的一代名伶,大青衣,現在就連說話都像是一面破掉的銅鑼,難聽極了;他被趕出戲班,賭博酗酒,染上煙瘾,不人不鬼……
但就算這樣,他也沒有想過要賣掉自己。
裴筱從來沒有見過師父掉淚。
從那一刻起,他就沒辦法再恨馮吟秋了。
雖然病好之後,馮吟秋還是經常打他罵他,賭博酗酒,抽得家裏烏煙瘴氣;但他不得不承認,不管多壞,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這麽一個人還在乎他的死活了。
自那以後,他一直努力練功,十幾歲就登上了戲臺,幾乎複制了馮吟秋當年的傳奇,一夜成名。
但最終,再多的錢也挽救不回馮吟秋早就被鴉片啃壞了骨頭的身體。
在馮吟秋去世之後,他很快就離開北平,來到了上海。
“七爺……”裴筱緊緊抱着沈璁,低頭把臉埋進對方的胸口裏,用悶悶的聲音,掩蓋住自己喉間的哽咽,“你說,我該恨他嗎?”
沈璁輕拍着裴筱的後背,溫柔地安慰着,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覺的裴筱的淚水已經沾濕了他胸口薄薄的襯衣。
可他卻沒有說什麽。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和裴筱之間,只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露水情緣,單純的肉/體關系;就算到了現在,他也只是把兩人的關系看做一場欲罷不能的欲/望交易。
他從來沒想過裴筱會願意揭開自己的傷疤,跟他談起這麽隐私的話題,更沒有想到……
在裴筱的故事裏,他居然能找到一份幾乎絕無僅有的共鳴。
跟裴筱一樣,他們的童年都有過一個幾乎是唯一的,最重要的人;但跟裴筱不一樣,他沒有恨過窦鳳娘,畢竟窦鳳娘至少是不會打他的。
但他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從小就知道。
不管多麽努力地讨好扮乖,就算很多時候根本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他還是會懂事地照做,但母親還是不太願意搭理他,直到最後,幹脆把他遠遠地送去了外國,從此不聞不問。
在法國的那幾年,他唯一可以得到的,關于母親的消息,都是在國內侍候母親的奶娘傳給喜伯的;後來奶娘去世,窦鳳娘竟然狠心到連自己病重的事情都沒有透露給唯一的兒子。
直到沈璁接到消息,才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了。
他也想恨母親的,就像裴筱恨馮吟秋一樣,但也跟裴筱一樣,他根本做不到。
回國後他才知道,母親生前的諸多籌謀,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居然都是為了他好。
不知道為什麽,他和裴筱,從出身,家世,到成長的軌跡,明明看着好似雲泥之別,毫無交集,但偏偏又有些說不出的相似,甚至重疊。
方才裴筱娓娓道來時,提到馮吟秋都只是喊師父,并沒有透露對方的名字,但窦鳳娘以前算得上是個十足的戲迷;十幾二十年前能風靡北平城的一代名伶,尤其是母親最喜歡的大青衣,沈璁覺得自己應該也是知道,甚至見過的。
“你師父到底是誰?”
沈璁面上雲淡風輕,但裴筱的心卻一秒揪緊。
他薄唇翕動,幾次張開,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努力地深吸了好幾口氣後,他才顫抖着說出了那三個字——
“馮吟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但就是控制不了,激惴惴不安地偷瞄着沈璁的反應。
良久後,沈璁才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原來是馮老板啊。”
在當年的北平,馮吟秋的确曾經名噪一時,一折《霸王別姬》更是唱得餘音繞梁,空前絕後,只要他開鑼,窦鳳娘幾乎都會親自捧場。
為了讨好母親,沈璁也跟着去聽過兩次,但他那會年紀也不大,本身對京戲就沒什麽興趣,現在留下的印象已經很淺了。
後來馮吟秋落魄,窦鳳娘還送錢送東西接濟過,當時沈璁跟在母親身邊,隐約記得馮吟秋身邊好像是有個小男孩來着。
但幾歲大的孩子,又吃不飽肚子,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到底長什麽樣,沈璁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後來沒過多久,沈克山舉家南遷,他們便也斷了聯系。
現在沈璁只覺得,如果裴筱就是當初那個瘦巴幹癟,還病病歪歪的孩子,能出落成如今的樣子,倒當真是不易。
“叩叩叩——”
就在此時,房間的門突然被人輕輕敲響。
“裴先生。”
門外是一個客氣溫柔的女聲,裴筱聽出來了,正好是樓下那對小夫妻中的太太。
他趕緊收拾心情起身,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拉開了房門。
“我看見你坐在爐子上的粥都快要燒幹了,就幫你端了下來。”女人舉了舉手中端着的小砂鍋,關心道:“裴先生,你沒事吧?”
“我昨晚好像還聽到樓上有敲門聲……”
“沒事沒事!”裴筱連忙擺了擺手,接過了女人手裏的砂鍋。
想到現在還躺在自己床上的沈璁,他一陣臉紅心跳,身子也心虛地往門邊擋了擋。
“我只是上樓歇會,沒想到就這麽睡着了,不好意思啊,程太太。”
“沒關系的。”女人笑着搖了搖頭,“你沒事就好。”
之後二人又閑話了兩句,裴筱還客氣地将人送到了樓梯口,等他端着砂鍋再回到屋裏時,看見沈璁已經換好衣服起來了。
他背過身去,将砂鍋擺在桌上空掉的咖啡杯旁,本意是不想讓沈璁看到自己眼底的失望,可聲音裏到底還是沒有藏好。
“七爺……你……要走了嗎……”
“嗯。”沈璁低頭整理着自己的領帶,随口應了一聲。
裴筱雙手撐在小圓桌上,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他真的很後悔,剛才為什麽要期待那麽多,沈璁明顯早就不記得了,他卻不死心,偏要反複地試探,然後一次又一次失望。
明明他之前從來也不貪心的,只想在沈璁身上找點念想就行,現在卻總是自不量力地想要留住最是留不下的人。
沈璁生來就是沈家七少爺,從來不是,也永遠都不會是方才陽光下的那個小青年——
其實裴筱一直都知道的。
但看到沈璁要走,他還是難過得不行。
而在房間的另一頭,沈璁已經默默理好了領帶,這才反應過來,裴筱已經好一會沒有動靜了,就連剛才說話時的語氣好像也不大對勁。
他回過頭來,一眼便看見裴筱單薄的肩背輕輕的顫抖着,就好像在抽泣似的。
“裴筱。”他沖着裴筱的背影,溫柔地喚了一聲,順手扯開了自己剛剛系好的領帶。
記憶中,沈璁除了發火時,還沒有喊過自己的名字,裴筱聞聲肩背一僵,緩緩回過身來。
“會打領帶嗎?”沈璁沖裴筱招了招手,道:“來——”
裴筱連忙收拾起自己的情緒,走到沈璁身前;怕被沈璁瞧出什麽異樣來,他小心翼翼地低着頭,真就認認真真地打起了領帶。
看着自己面前溫柔可心的大美人,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沈璁莫名的一陣恍惚。
裴筱好像真的是他養在府中的“小嬌妻”,會在每天早上先生出門上班前,體貼地在門邊替對方系好領帶,再依依不舍地叮囑上一句“注意安全,早些回家”,然後踮起腳尖,紅着臉吻一吻丈夫的臉頰。
沈璁一時沒忍住,雙手将人抱進了懷裏。
其實從昨晚看到裴筱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明白了,外面裝得再怎麽紳士斯文,本質上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他自私陰狠,睚眦必報,所以從來沒有人能在給他找了麻煩後,還能繼續在外面逍遙快活的。
既然不允許任何人給自己找不痛快,那就連他自己也不可以。
掙紮許久後他才發現,自己為裴筱破例,從來只有一次和無數次,所以根本也無需在乎再多一次。
他不打算再糾結下去了,不管什麽原因都好,既然欲罷不能,那倒不如順心遂意。
不過昨天他跟沈克山大鬧一場,不歡而散,還在半夜裏就這樣跑了出來,眼下都快中午了,也不知司機會怎麽跟沈克山“彙報”;就算他可以無視沈克山,這年下裏,生意上的夥伴,政府裏的要員,都少不了要走動一番。
他不是不知道剛才裴筱在桌邊背對着自己,是在扭捏什麽,但總有些正事是不能耽誤的,反正來日方長,只是他眼下必要走了。
“怎麽了?”他使壞地在裴筱的細腰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引得對方憤憤地瞪了自己一眼後,才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道:“跟誰使小性子呢?”
只一句話,裴筱就聽出沈璁在捉弄自己的,他一把拽開沈璁的賊手,氣鼓鼓地埋着腦袋不肯說話。
“既然裴老板不高興,那上次在酒店門前說的話可是也不算了?”
“什麽?”裴筱一個沒忍住,擡頭看向沈璁,脫口而出道。
但當他看到沈璁嘴角的壞笑,馬上便知道自己又上當的,嬌嗔着作勢就要将人推開。
沈璁倒也不惱,借着勁一把将人霸道地鎖進了懷裏,“是裴老板自己親口說的,整個假期都要‘賣’給沈某,可不能賴賬。”
“我……我……”裴筱結巴着,一陣臉紅心跳。
在後背他睡衣裏看不見的地方,沈璁的手已經悄悄滑了進去,順着他的脊椎骨往上,指尖輕輕地琢磨着。
他幾乎瞬間就淪陷在了這種溫柔的挑/逗裏,最後只能勉強地嘴硬道:“我、我說的是……好價錢……”
“嗯!”沈璁笑着點了點頭,在松開裴筱前,巴掌“下流”地在裴筱屁/股上拍了一把,調笑道:“沒事兒,七爺有錢。”
說着他松開裴筱,轉身拎起搭在一旁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轉身離開前,餘光瞥見裴筱的腳好像不由自主似的,往前跟了兩步。
“我、我只是……”
發現沈璁突然回身,裴筱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眼神流露出一絲慌張,急忙想要解釋,又說不清楚,心虛地垂下眼睫。
但看見沈璁微微挑起的嘴角,他很快感到一陣心安,
他緩緩走上前去,即使沒有旗袍和高跟鞋,也沒有精致的妝容,那萬種的風情也早已刻進了他腳下的步子裏。
“裴筱只是——”他眉目一擡,眼波流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好像會說話似的,每一幀都在訴說不舍,“送送七爺。”
以前沈璁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兒女情長的人,但眼下他還沒走出這間小屋,就已經開始惦記了。
他俯身抱住裴筱,現在才終于明白,為何“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衣服都沒換呢,就別送了,再讓人看見。”他揉着裴筱的背心安慰道:“等我忙完這兩天,擠出點時間,就讓車子來接你。”
想到家裏的老頭這會可能已經被自己氣歪了嘴巴,臨出門前,他還是忍不住回身叮囑道:“這兩天就別出門了,你這家裏也沒個電話,我怕車子來了找不到你。”
“到時候我會讓我的司機親自來,你見過的,旁的人都不用搭理。”
回家後,沈璁先是跟喜伯了解了一番,在确定沈克山那邊至少在明面上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後,他才放下心來去洗了個澡,然後重新換了身幹淨的西裝,出門應酬。
除了沈璁覺得有必要一見的人,這樣的年節裏,想要找機會跟沈家眼前實際掌權者,未來唯一的繼承人攀關系的就更多;幾天應付下來,沈璁覺得自己血管裏流着的好像都只剩酒精了。
不過雖然忙碌,但他也不是完全抽不出一丁點時間,再怎麽說他到底還是個人,晚上也是要睡覺的,大可以提前讓人把裴筱接到馬斯南路的家裏等着自己。
但他并沒有那麽做。
之前他每一次接觸裴筱,不是在家裏,就是在一些風月場所,然後發展到床/上結束;他原本和人相處的模式一直都是這樣,就算到了現在,也不覺得“講究辦事效率”有什麽問題。
但以前,他也從不跟同一個人這樣“接觸”第二次。
不得不承認,裴筱之于他,已經是極其特殊的存在了,既然決定順從本能,他也就不準備再擰巴下去了——
這回,他想換個不一樣的地方跟裴筱見面。
其實他還不太能适應生命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例外,只是覺得總跟同一個人,在差不多的地方,經歷差不多的過程,做差不多的事,未免有些無趣。
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潛意識裏,有意無意間,他正在試圖跳出跳出自己與裴筱之前畸形的關系與相處模式。
或許他是想讓裴筱更特別一點的。
可是想歸想,眼下大過年的,連百樂門都還沒有開始營業,要找個合适的去處就更難了;大街上只有一些洋人經營的店鋪還開着,多數是咖啡館或者酒店,都是沈璁跟人談生意,應酬交際的地方,他想想就已經覺得乏味了。
于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時間又耽誤過了兩天。
其實沈璁大部分時候都在忙于應酬,也沒有什麽不适的感覺,但每當他回到馬斯南路空蕩蕩的家裏,聽見自己和喜伯說話時的回音,他偶爾還是會想起裴筱。
他想抱抱裴筱,哪怕什麽都不做也好,畢竟除夕夜之後,就算有酒精的幫助,他也沒有再睡過那樣安穩的一個覺了。
時間越拖越長,但沈公館那邊還是出離的安靜,大過年的,沈克山甚至都沒有打電話叫兒子回家吃飯。
沈璁擔心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更怕平靜的表象下,是不是藏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于是在中間的某一天,他特意借着送東西的由頭,讓那個怕老婆的張秘書去裴筱家看了一眼。
張秘書進入公司的時間晚,起先的職位也低,還是沈璁看他老實細心,才提拔了起來;他說起話來啰啰嗦嗦的,不太招人待見,應該沒什麽機會接觸到沈克山。
沈璁之所以選他去,就是看準了他這個老實膽小又碎嘴的性子,就算背後真有什麽貓膩,也能兩句話就詐出來。
其實這麽多年來,之所以沈璁在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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