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初雪
玫瑰夢門前大街附近的一條小巷裏, 黑色的凱迪拉克安安靜靜地停在路邊。
司機手上拎着一塊抹布,在車頭附近晃悠快半小時了,裝作在擦車的樣子, 其實抹布上的水都快要被蹭幹了;一旁保镖不遠不近地站着,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在車內, 沈璁和裴筱遠遠地坐在後排座椅的兩端,誰都沒有說話, 只有沈璁手裏一直沒有斷過的香煙火星明滅。
狹窄密閉的車廂內煙霧缭繞, 裴筱一只手将沈璁西裝外套的兩邊領口攥在一起, 緊緊裹着自己,另一只手掩住住口鼻,輕輕咳嗽了兩聲。
就在此時, 沈璁剛掐滅一根煙頭,手正好摸在一旁煙盒上。
他手指碰到了盒子裏抽剩的最後一根香煙, 但卻好像渾然不知一樣, 一把将煙盒捏皺攥在手裏,搖下車窗扔了出去。
車外冰涼清冷的空氣很快從車窗灌進來,一點點驅散了車中的煙霭。
之後沈璁沒有再關上車窗,只是随手将打火機扔到了一旁。
就着這個動作, 裴筱一把攥住了沈璁的右手。
剛才那一拳,沈璁沒有任何保留,作為換掉馬五兩顆門牙的代價,在覆蓋着他拳峰處那一層薄薄的皮膚上, 也留下了幾道細小斑駁的口子。
裴筱輕輕撫摸過那些傷口,指尖像是被窗外突然灌進的冷空氣吹着了, 不住地打着顫。
“疼嗎?”他心疼地哽咽道。
沈璁深吸一口氣, 良久後才出聲, 卻沒有回答裴筱的問題。
“為什麽?”他低沉着聲音問道。
“什麽為什麽……”裴筱輕輕松開手,別過臉去不看沈璁,輕聲應道:“裴筱聽不懂。”
“你今晚到這裏幹什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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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璁的聲音裏還是沒有特別明顯的情緒波動,但卻好像窗口不斷湧入車內的寒氣一樣,透着森森的涼意。
可裴筱聞言卻笑了,微微牽起頸子,看向窗外,一如既往的風情萬種。
“裴筱就是幹這個的啊,七爺忘了?”
“裴筱——”沈璁一把捏住裴筱的下巴,強迫對方扭過臉來看着自己,“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他咬牙道:“別跟我裝傻。”
裴筱緩緩垂眸,看着沈璁捏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看着手上那幾道條細口,很快就心軟了。
他解開旗袍腰側的兩顆盤扣,伸手從裏襯的口袋掏出了那張沈璁之前留下的支票。
把支票塞回沈璁手裏時,他終于還是沒忍住,一滴眼淚滴在了紙面上,委屈地埋怨道:“這不是七爺的意思嗎……”
沈璁松開裴筱,看着手裏染上淚漬的支票,胸口一陣憋悶,說不出的難受。
當初是玩笑也好,調/情也罷,他的确說過,要買下裴筱的一個假期;後來他跟裴筱厮混過整個春節,其實早就超出了之前說好的那個時間,但他們彼此都默契地選擇了避開這個話題。
直到正月十五那天,在被沈克山叫走前,沈璁悄悄将支票塞進了裴筱的睡衣口袋裏。
那仿佛又重新提醒着裴筱,他與沈璁之間,只是一場“單純”的金錢交易。
其實現在沈璁是可以解釋的,甚至他能感覺到,裴筱在期待着他能給出一個解釋,但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當初留下這張支票給裴筱,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
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用金錢去定義和了結一段關系,只有這樣才會讓他覺得沒有麻煩。
給裴筱支票時,他的确沒有想要了結這段關系的意思,但他也無法否定,自己正在用金錢定義這段關系。
不然,還能是什麽呢?
他拽着自己之前搭在裴筱身上那件外套,把人往身邊帶了帶,然後擡手,特別溫柔地拭掉了裴筱眼角的淚痕。
大年夜那天晚上,他就想過,裴筱那顆漂亮的淚痣讓眼淚打濕的樣子,肯定可憐極了。
他心疼地揉着那顆淚痣,緩緩道:“別做了。”
一瞬間,裴筱心如擂鼓。
“七爺……”他看着沈璁,眼底湧動着複雜的情緒,似期待,又似恐懼,雙唇翕動,深吸了兩口氣,才勉強穩定住情緒,艱難地擠出點笑來,“你又跟裴筱說笑了。”
“裴筱。”沈璁壓抑着聲量,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不要做了。”
“裴筱不到三歲就被賣進了戲園子,跟着我師父,沒有念過書,能認識的字都不多。”裴筱看着沈璁,苦笑着搖了搖頭,“除了一把嗓子——”
說着他仰起臉來,伸手覆在沈璁的手背上,帶着沈璁的大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
“和這張臉,裴筱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會。”
他深深地望着沈璁,微微蹙眉,“不如七爺告訴裴筱,不做這個,裴筱還能做什麽?”
沈璁的手心裏,裴筱的臉蛋溫潤細滑,幾滴眼淚的沁潤之下,他還是那麽美,甚至更美了,梨花帶雨,簡直活脫脫就是一只攝魂奪魄的妖精。
就着這個暧昧的姿勢,沈璁一把将人攬進懷裏,空着的那只手順勢從西裝外套的邊沿滑了進去,摸到了裴筱腰側被解開了那兩顆盤扣。
靈活的手指很快狡猾地探了進去,貪婪地撫摸着這具直到現在也仍然讓他垂涎的身/體。
車窗外,冷空氣仍然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而在車裏,某些東西已經急劇升溫。
在這種強烈的,暧昧的冷熱碰撞之下,沈璁已經可以聽到裴筱難/耐地細/喘。
今晚,就在這裏,就是現在——
他甚至想直接要了裴筱。
下一秒,順着裴筱旗袍側腰的那個開口,他一把撕開了對方的旗袍。
“唔……”
在裴筱難/耐的哼聲中,那只撫摸在他臉頰上的手,緩緩繞到了他的腦後。
沈璁溫柔地帶着裴筱,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後緩緩偏過頭來,伏在對方的耳邊。
“如果今晚,不是孔立文剛好找我到這兒來喝酒,那現在……”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而富有磁性,但接下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裴筱覺得寒意砭骨。
“撕開你衣服的,就會是另一個男人。”
裴筱失望地阖眸,擠落了眼角的一滴淚,滴在沈璁的肩頭。
但他還是伸出手,緊緊地抱着沈璁的脖子,輕描淡寫道:“怎麽會呢?”
“只是一杯酒而已。”
“當初我師父那樣都打不死我,裴筱的命,硬着呢。”
沈璁聞言,微微将脖子往後仰了仰,拉開自己和裴筱的距離,一瞬不瞬地盯着對方的臉。
他像是第一次看見裴筱,又像是要在這一次把裴筱徹底看清。
“裴老板為了錢,還真是什麽都敢做啊。”
“呼——”
裴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像随着這口氣,也抽幹了他身上所有的氣力。
他腰身一軟,順勢滑進了沈璁的懷裏。
“七爺餓過肚子嗎?還有凍瘡……”他無力地縮在沈璁懷裏,摩挲着對方拳峰上的那幾道傷口,“可比這個疼。”
“我師父走的時候,只有三十多歲……”
“如果我能早點掙到錢,興許他還能再多活兩年。”
馮吟秋對他是不好,但他現在有的一切,也都是馮吟秋給的;小時候被打得渾身淤青時,他也曾詛咒過師父早點死,但當馮吟秋真的咽了氣,這個世界上就連最後一個在乎他死活的人都沒有了。
孤獨,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七爺……”他緩緩阖眸,耳朵緊緊地貼在沈璁的胸口上,像是在傾聽對方心底最深處的聲音,“何不食肉糜啊……”
“可你現在還會餓肚子嗎?”沈璁輕輕撫過裴筱腦後的短發,眉頭微蹙,“裴筱,我給你的還少嗎?”
“多少算多呢?”裴筱還是閉着眼睛,但眉心也跟沈璁一樣,漸漸蹙緊,“七爺這麽有錢,是不是就可以放下廠子和生意,每天留在家裏陪着裴筱,不要再出去賺錢了?”
“還是說……”
“七爺可以養着裴筱,一輩子。”
沈璁猛地坐直身體,也将裴筱從自己懷裏摘了出來
他看着裴筱,陰沉着一張臉,“你是覺得我養不起你嗎?”
“七爺當然養得起。”裴筱也沒有躲避沈璁的眼神,只是輕描淡寫地問道:“可是未來的‘沈太太’呢?她會答應嗎?”
至此,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上海灘好像馬上就要迎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了。
冷風終于吹醒了裴筱的理智。
其實從一開始,他也以為自己和沈璁之間只是一夜的露水情緣。
跟沈璁看不見他時,不會時時想念一樣,他見不到沈璁時,也總能保持清醒;當他看見自己睡衣口袋裏的支票,再次提醒了他,自己和對方的關系。
就是為了躲着沈璁,他今晚才刻意沒有去百樂門,選了一家最小,檔次也最低的夜總會;卻不曾想,夜總會下午一打出他的招牌,孔立文立馬就得了信,屁颠屁颠地去拍沈璁馬屁。
當着沈璁的面,沈璁只要對他溫柔一點點,他就随時可以淪陷。
剛才趴在沈璁的胸口上,他沒有指望能聽到對方的心聲,他就是想聽見沈璁的心跳,去證明自己不是一個人。
現在只要沈璁說話,哪怕只是随便說點什麽,虛假的承諾,或是顯而易見的謊言,他覺得他都能說服自己相信的。
可是沈璁沉默着,一言不發。
他不是什麽好人,但也從來不屑于當一個騙子。
“七爺。”
當裴筱再擡眼時,風已經吹幹了他的眼淚,他還是夜總會裏那個最風情萬種的交際花。
他拽了拽沈璁的領帶,一圈圈纏在自己的手指上,“還做嗎?”
“七爺要是沒興趣,裴筱就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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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