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命如芥
卧室裏, 裴筱難傷心地趴在床上,剛才在沈璁面前用盡全力屏住的眼淚,終于還是不争氣地滑出了眼眶。
他将臉埋進枕頭裏, 實在氣不過,又憤憤地錘了兩下床。
但讓他最生氣的其實不是沈璁, 而是自己,因為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有比掉眼淚更不争氣的想法——
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看,沈璁有沒有追進來哄哄自己。
雖然剛才在一氣之下鎖上了房門,但他知道,喜伯屋裏有整棟房子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 沈璁如果真的願意, 總能找到辦法進來的, 哪怕是敲敲門,說兩句軟話,他說不定都會忍不住自己開門的。
可是他等了好久, 門口卻還是一直靜悄悄的。
從一開始,他還倔強地用枕頭捂着腦袋, 強迫自己不許回頭去看;但過了一會, 等到現在, 他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正怔怔地望着房門的方向發呆。
其實他覺得, 這幾個月來沈璁對自己算是很不錯了。
吃穿用度方面從不含糊,這點自不必說;沈璁沒有明說不喜歡他出門, 但他多少能感覺得到, 可他在上海本來就沒什麽朋友, 也沒什麽地方好去, 而且現在還要忙着上課,根本沒什麽時間出去瞎晃。
這好像也不礙着他什麽。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心裏說服自己,沈璁是希望一回家就能看到自己,才不讓他出門的——
這也是沈璁在依賴他。
至于不讓養貓,那也是沈璁這麽多年來的生活習慣了,既然都生活在一起,他覺得就該彼此适應,甚至妥協,也沒什麽問題。
沈璁願意推掉大部分應酬,把能抽出來的時間都用來陪着他;也會不時準備些小禮物,經常給他驚喜;不管多忙,沈璁也要每晚摟着他睡覺,直到他睡着,才起身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願意騙自己,沈璁應該多少是有點喜歡他這個人的,而不僅僅是身體。
他一面恨自己不争氣,都這個時候了,還可以卑微地找出一萬條理由,替沈璁開脫;一面又氣沈璁,哪怕只是騙騙他呢,為什麽不繼續騙下去,騙得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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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璁為什麽還不進來哄哄自己,他明明就很好哄的。
可房間門外一直很安靜,他甚至都懷疑,沈璁是不是已經走了,回公司去了。
終于,他還是忍不住起身悄悄打開了房門,一擡頭就看見沈璁居然還站在樓梯口的附近。
只是除了沈璁和喜伯,房間裏不知什麽時候又多出了一個年輕的男人,一身黑色中山裝,戴着頂帽子,這麽熱的天進屋也不摘下來,帽檐還低低地壓着,看不見臉,透出一股莫名的神秘。
尤其是當沈璁聽到開門的聲音,居然下意識地側了側身,無論怎麽看,都像是有意要擋住那名神秘到訪的男子。
裴筱覺得一切突然從兩人間的別扭和矛盾,變得詭谲了起來。
沈璁一直不喜歡家裏有外人出現,傭人要在他外出以後才能到屋裏來打掃,就算是給裴筱上課的老師,也會在每晚沈璁下班前離開。
這麽久以來,裴筱還是第一次在家裏看到除了自己和喜伯以外,有人出現在沈璁身邊,而且,還并不是平常經常跟在沈璁身邊,類似保镖、司機之類的熟臉。
很快,沈璁似乎也發現了裴筱的存在,他帶着那個陌生且神秘的男人,轉身就進了隔壁的書房。
裴筱狐疑滿腹,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追了出來,但在書房的門前,沈璁迅速地關上了房門。
随着“咔嗒”一聲,房門被人從裏面反鎖了。
之前半夜醒來看不到沈璁時,裴筱經常會爬來,去隔壁的書房看看;為了不打擾沈璁工作,他大部分時候都不會出聲,只是在門縫裏偷瞄幾眼。
偶爾沈璁實在忙到太晚,天都蒙蒙亮了還不見回屋,他不方便催促,卻也心疼得緊,便會泡杯茶或咖啡送進道隔壁書房去,安安靜靜地陪沈璁呆會,算是提醒。
每當這時候,沈璁也會盡快完成手邊的事情,和他一道回屋休息。
這就算不能證明沈璁對自己有多好,起碼也代表着,在那個時候,沈璁是沒有什麽東西要刻意瞞着他的,他可以自由進出沈璁的書房,對方就算在忙工作時也不會反鎖房門,而且,沈璁也不介意在他身邊處理公事。
可是就在剛才,沈璁轉身關門的時候,兩人的目光有一瞬相接,裴筱可以确定,沈璁一定是看見了他的,不可能存在什麽誤會。
但沈璁很快避開了他的眼神,迅速關門上鎖。
書房內,那個一身黑色中山裝的男人站在角落的陰影裏,還是低着頭,神神秘秘的。
而寬大的紅木書桌前,沈璁一手拿煙,一手不停擺弄着打火機的金屬外殼。
雖然他的表情很淡定,但這個動作還是出賣了他心裏的焦躁不安。
“消息,可以确定嗎?”他低聲問道。
“可以确定。”黑衣男人開口,明顯不是上海本地口音,他的聲音很年輕,但卻透露出一股與年紀極為不符的沉重感,“今天,屍體已經找到了。”
就是因為今天找到了屍體,他才會匆忙趕到公司去,卻沒能找到沈璁人,這才破例找到了家裏。
而他口中所說的屍體,算來也是沈璁的手下,之前負責秘密運送一批藥物離開淞滬地區,那批藥物,就是出自孔立文拿地建起的那片工廠。
藥物運送途中,還沒有走出上海的地界,負責運送的人員中就有一人無故失蹤,找了足有兩天,才在上海與蘇州交界的鐵路邊,找到了失蹤那人的屍體。
“沈先生,我們是暴露了嗎?”黑衣男人擔憂地問道。
沈璁眸中神色一凜,低頭看着手邊的打火機。
“咔嗒——咔嗒——”
他不斷地點燃火機,又盯着火苗逐漸熄滅,良久後,凝重地搖了搖頭。
“不可能。”
藥品的生産和交易,需要嚴格的把控和手續,這也是為什麽當初他可以對着孔立文獅子大開口,因為除了求他,孔立文別無他法。
現在他秘密運送藥物出滬,若是真的讓政府或是洋人發現了端倪,絕不可能只是不動聲色地殺了他一個無關痛癢的手下,而完全沒有任何其他動作。
他不止本人安然無恙,甚至可以确定,就在昨天,貨物已經出了上海,在他精密的計算和巧妙的僞裝之下,一路暢行無阻。
無論怎麽看來,這整件事,都更像是有人用他手下的一條性命,給他提了個醒,警告他,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可是這畢竟是一條人命,究竟是誰,如此手眼通天,還如此心狠手辣,可以視人命如草芥,靠着弄死一個人來傳遞消息。
“難道是孔家人做的?”黑衣男子猜測道:“畢竟之前……”
畢竟之前,是沈璁拿走了廠子裏大半的利潤,只剩下個總經理的虛名,和一點湯湯水水給孔立文和那一群跟班分。
但黑衣男人好像多少還是攝于沈璁的威勢,并沒有敢大大方方地說出這後半句。
“也不可能。”
這次沈璁很快否定道。
他是毫不客氣地壓榨了孔立文,但在做決定之前,一切就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且不說孔家現在沒了主心骨,各房人都在忙着奪産分家,鬧得不可開交,孔立文都幾個月沒有過問過廠子裏的事情了;就算他真的能抽出時間來管,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沈璁知道,孔立文未必就蠢到完全看不出自己吃了悶虧,但他既無能力,也無膽識,這個啞巴虧,他只能硬吃下來。
就算他心裏再怎麽不服氣,最多也只敢到公司旁敲側擊地跟沈璁讨價還價兩句;賺錢的膽子和心思,他或許多少還有點,但再借他兩百個膽,也不敢殺人,還能做得這麽“漂亮”,神不知鬼不覺就做掉沈璁精心僞裝的手下。
沈璁一把将打火機拍在桌子上,站起身來,篤定地搖了搖頭。
“孔立文,沒有這個本事。”
“那……”
黑衣男子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房門卻意外地被人敲響了。
沈璁的第一反應是裴筱,畢竟剛才關門時,他看到了對方震驚且失望的眼神。
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不對勁。
裴筱不認識剛來的黑衣人,但喜伯一定是認出來了的,不然也不會只看了一眼貓眼就忙不疊地開門。
既是認出來了,喜伯就應該知道房間裏談論的事情有多重要,而且很清楚,沈璁一直不希望将裴筱牽扯進這個旋渦,就算裴筱真的追了上來,喜伯也一定會想辦法攔住。
思及此處,沈璁愈發覺得心裏更不踏實了,兩步上前,趕在黑衣人前面,伸手拉開了房門。
“少爺。”門外喜伯看似恭敬地垂着首,眼神卻不斷暗示着大門的方向,“老爺那邊派人來傳話,要你抽空回去一趟。”
沈璁見狀擡頭,果然看見一樓客廳的大門邊,站着沈公館的傭人。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了起來。
若論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甚至草菅人命,放眼整個上海灘,又有誰能出沈克山的左右。
放沈璁手下的那批貨物順利離開上海,是因為他的确只剩下這麽一個兒子了,不可能真看沈璁出什麽事情;但在此之前,他還是留下一條人命作為提醒,告訴沈璁,沒人可以完全把老頭子蒙在鼓裏——
他什麽都知道。
沈璁不得不承認,如此“小懲大誡”的手段,完全就是他印象中那個親爹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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