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夜促膝
能從沈璁嘴裏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 對裴筱而言,是一種不小的沖擊。
如果說他的生命裏還有一個比馮吟秋更驕傲的人存在,那一定就是沈璁了。
沈璁模樣好,家世好, 學歷好, 樣樣都好, 就連進入沈氏家族企業後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等一的好,好像沒有什麽是他做不到的。
他好像出生就是那站在雲尖尖上的人,總會讓裴筱覺得, 自己踮起腳來也夠不着。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有錯呢?
就算有,以沈璁的性格, 比起道歉, 他更有可能直接修改游戲的規則, 讓錯的都變成對的。
他似乎根本就沒有任何必要,向任何人低頭。
其實不怪裴筱吃驚,就連沈璁自己都在說出那三個字後感到莫名的為何。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說出這三個字是在什麽時候了, 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 他上一次跟人道歉,對象一定是母親。
可是窦鳳娘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突兀的道歉,好像突然就打通了裴筱的任督二脈似的, 讓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聯了起來。
“所以……”他頗為震驚道:“你之前一直不讓我出門,就是怕你爹……我是說沈克山……你怕他……”
之前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聯想,不是裴筱不是聰明,而是站在他的位置上, 能想到的, 其實也跟當初的窦鳳娘差不多。
畢竟, 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沈家所有的“髒”事都讓沈璁做了。
在外人看來,沈克山一直都只是一個在商業上極為成功實業家,甚至,就算已經不便于行,他還是經常熱心除夕上海的一些慈善晚宴,是個形象相當積極正面的老者。
裴筱自知卑微,他可以想到自己會和當初的窦鳳娘一樣,可能一輩子都不能進沈公館,也不能得到沈克山和沈家的任何認可,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外界看來如此高高在上,又形象良好的沈克山,真的會對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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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啊?”裴筱埋怨地拍了把沈璁的胸口,“你要是說你只是擔心我,擔心沈克山做什麽,我還能故意跑出去讓你操心嗎!”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兩個人之間的不愉快,裴筱的聲音裏帶着點委屈的哭腔,聽得沈璁心疼極了。
他雙手将人緊緊摟住,等懷裏的人安靜下來後才低聲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在上海灘,說沈克山一句手眼通天,神通廣大,實在不為過。
但好在他們之前的确有過約法三章,沈克山也一直信守承諾,從來沒有到馬斯南路二十七號來過;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要單方面撕毀約定,至少家裏還有一個喜伯這個自己最信任的人——
馬斯南路二十七號,已經是沈璁能想到的,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總不可能每天帶着裴筱去公司的。
就算裴筱願意,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眼前正在做着的事情有多危險,他決不會允許裴筱參和進去。
“我怕保護不了你……”他抱着裴筱喃喃道:“但又不想告訴你……”
“……什麽?”
沈璁的聲音太輕了,裴筱一時沒有聽清,他下意識疑惑地問道,一擡頭對上沈璁的眼睛,馬上吓了一跳。
就算方才說起沈克山和窦鳳娘的事情,沈璁也可以保持平靜,可現在沈璁的眼神卻痛苦極了。
這是裴筱第一次在沈璁眼底看到這樣濃烈的情緒。
“要我怎麽給你開口……告訴你……”沈璁說着,搖了搖頭。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将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去。
“我曾經,至少有兩次機會是可以救我娘的……可我……”
“都沒有做到。”
裴筱第一時間就想起來了,沈璁剛剛才說過,如果他在國內,在窦鳳娘身邊,一定不會眼睜睜看着母親抽大煙把自己抽死。
“那……”他猶豫着問道:“還有一次呢?”
“在我小時候。”沈璁無力地将下巴耷拉在裴筱肩上,疲憊地阖上了眼睛,良久後才道:“我曾經看過,沈克山,打我娘。”
“而且,不止一次。”
其實窦鳳娘也不至于愚蠢到真的去做點什麽,故意激怒沈克山的事情,她只是對待沈克山的态度比較冷淡,并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百般讨好,獻媚争寵。
但僅僅只是冷淡的态度,就已經足以刺激沈克山了。
憑他那點可憐的自尊,自負又自傲的性格,怎麽能夠忍受一個低賤卑微如窦鳳娘一般,甚至要靠自己活着的女人,居然不是全心全意地愛慕并且崇拜着自己,還這麽難以掌控。
而在窦鳳娘的眼裏,只要沈璁不被親爹厭棄就夠了,她根本不需要讨沈克山的喜歡。
所以她再三警告兒子,不管看到任何事情也不準出聲,而且不準家裏的任何人插手;所以就算沈璁看見了,也只能被含淚的奶娘捂着嘴抱走。
“可當初如果我能攔住沈克山,哪怕一次……”沈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能就不會有之後的事情。”
因為沈克山極其看重臉面,他要維護自己在外人面前正派高大的形象,就不能被人诟病自己是個只會對女人動手的人渣。
所以就算窦鳳娘被他打傷,也是不能請醫生瞧病的,就連奶娘想去抓兩服藥,都得做賊似的把藥方拆成好幾份,分開幾個藥鋪買齊,深怕被人發現。
沈璁也是後來才在日記上看到,就是在那個時候,窦鳳娘聽人說,罂粟可以入藥止疼。
後來鴉片泛濫,她又不缺錢,便悄悄試過幾回。
到最後,沈克山已經很少來看他們母子,沖突自然也就少了,可窦鳳娘已經沾上了鴉片的瘾,再也沒能戒掉。
作為一個被養在府外的孩子,沈璁就像一個私生子,雖然沒有人敢在明面上得罪沈克山,但在背地裏,他聽過的閑言碎語不會少。
他從來不被父親和外界看好,又有沒能保護母親的陰影,要是這一次連裴筱都保護不了……
“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廢物。”
他輕聲道。
“不是!”裴筱突然激動道:“你不是的!”
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他盡量壓抑着,可聲音還是止不住的哽咽。
“你救過……很多……別的人……”
“我倒也沒有那麽偉大……”以為裴筱真的哭了,沈璁連忙坐直身體,輕拍着對方的後背,無奈地笑道:“都過去了。”
“你現在想做什麽都可以。”
“要不……”他低頭撥着裴筱的下巴哄道:“我去買一個電影公司?”
“在百樂門唱歌有什麽前途,給電影唱兩首插曲,再錄成膠片……”
看着裴筱吃驚的眼神,他故意玩笑道:“幹脆你自己演,反正電影院門口那些海報上的明星也不如咱們裴老板風華絕代。”
這話要是換做旁人來說,裴筱也只會當玩笑一句,但沈璁這麽說了,他就不懷疑對方真的會做。
畢竟以沈家的人脈和財力,要捧紅個巴小明星簡直易如反掌。
可裴筱卻高興不起來,甚至心裏還酸溜溜的。
“七爺……你……認真的?”
“本來只是玩笑。”沈璁微微挑眉,“但如果你真想,就是真的。”
“那你不怕……不怕……別人盯着我……”
裴筱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得像是蚊子叫。
他也氣自己總是這麽矛盾。
之前沈璁像養一只鳥兒似的把他關在籠子裏,他自然不樂意;可現在沈璁突然“大度”了起來,他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只要想到沈璁好像也不那麽在乎自己,他一瞬間就難受得想要掉淚。
可是下一秒,他就聽到沈璁笑出了聲音。
“怕,怎麽不怕。”沈璁坦蕩蕩道。
之前要不是見不得百樂門裏那麽多爽色眯眯的眼睛盯着裴筱看,他可能也不會這麽快把人拐回家裏來。
“明兒一早,我就去找根狗鏈,把鄭喬拴在我辦公室門口,不——”
“直接拴在公司門口。”
“讓所有人都看看,觊觎我沈璁的人,是個什麽下場。”他一臉壞笑着挑了挑眉毛,擡起裴筱的下巴,“我倒要看看,整個上海灘,還有誰還敢‘盯’着我們裴老板。”
裴筱聞言很快破涕為笑。
明知道沈璁是在跟自己說笑,但他就是無法自拔地沉湎于沈璁對自己的這種占有欲。
他喜歡曾經那個溫柔的沈璁,也喜歡現在這樣霸道的沈璁。
而且,他毫不懷疑,以沈璁的為人和手腕,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七爺不殺鄭喬了嗎?”他靠在沈璁懷裏問道。
“你想他死嗎?”沈璁反問道。
“不想。”裴筱很快答道:“裴筱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只是不想七爺弄髒了手。”
沈璁低頭吻了吻裴筱的額角,“聽你的。”
總算把裏裏外外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倦意也爬上了他的眼皮。
他放松下來靠在沙發上,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七爺不上樓睡嗎?”裴筱趴在沈璁的胸口上問道。
沈璁閉着眼睛搖了搖頭,“不想動。”
裴筱擡起頭來,看着滿臉疲态的沈璁,心疼地伸出手,溫柔地撫平了對方輕蹙的眉心。
“那七爺就像剛才一樣,睡在裴筱身上。”
他摟着沈璁,讓人平躺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耐心地一根根撥順對方的發絲,另一只輕輕扶着着沈璁的後背,就像哄孩子睡覺似的。
“要不……裴筱也給七爺唱歌小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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