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衆生皆脆

在大太陽底下來回折騰,就連蘇逸也有些吃不消。他擡手抹了一把汗,而後邁開步子,走回樹蔭處,站到葉絕身邊。對方顯然等待他已久,配合默契地遞來水杯。

蘇逸接過,沖葉絕一眨眼睛,聊表謝意,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了。原本微涼的水被高溫一蒸,竟也變得有些燙手。

可惜不能喝冰的。蘇逸微微一哂,握着水杯遺憾嘆息。他擰開杯蓋,一手叉腰,仰着頭咕嚕嚕灌水。灌得太猛,有幾絲來不及咽下的水順着他的下巴淌下,劃過凸起的喉結,最後滲進領口,了無蹤影。

天熱,汗流得快,蒸發也快,就算抱着水桶悶頭喝也似乎來不及,水分不足就更撐不住烈日的炙烤,暈倒的人一個接一個。

長袖長褲的軍訓服還沒領,葉絕仍舊穿的自己衣服,白色短袖,裸露在外面的整個小臂一陣火辣辣的疼,皮膚發燙,估計是曬傷了。

他托住自己的手,幹巴巴地架在胸前,看起來像是摔斷了一樣,滑稽的動作引得蘇逸為之側目。

“你……扭到了?”蘇逸仔細打量了一下葉絕,本是出于好意關心,可眼神帶着些許的懷疑,就使得這一句話突然間變了味兒了。

聽在葉絕耳朵裏,就成了:“你……不行了?”這誰能忍得了?他登時眼睛一瞪,放下自己被太陽公公折磨得慘兮兮的手臂。男人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丢。

于是他聲音洪亮地出言反駁:“沒有!我只是曬傷了而已!”這聲響,引得旁邊的人都轉頭看了他一眼。

蘇逸面色如常,不見任何疑惑。似乎在他看來,曬傷不過一件小事而已,所以他點點頭,簡單地應道:“噢……”

葉絕被他這句拖長語調的“噢”搞得面色一囧,忽然覺得自己這句反駁毫無氣勢可言,反而将他的底氣都漏光了。

他一向認為男人都是皮糙肉厚的,風吹雨打只是大自然的正常更替罷了,又怎麽會抗不過?壓根用不着塗什麽防曬霜。可這下倒好,才個把小時,他就曬傷了,程度還挺嚴重的那種,一戳就泛着刺痛。

這不就是明晃晃的“脆皮”嗎?

葉絕頓時感覺自己遭受了奇恥大辱,他轉頭再一看蘇逸,當即便想感嘆一句:“老天何其不公!”

這人也同樣穿着白T恤,展露在外面的修長手臂卻白皙依舊。自然下垂時,肌肉的紋理分明,青筋微微凸起,力量就蘊藏在其中,完全看不出一星半點被陽光傷害過的痕跡。

汗水打濕了蘇逸額前的碎發,他擡手将它們往後一撥,露出飽滿的額頭來。為了透氣,T恤衫不算太厚,因此汗水也微微浸透了他的前胸,結實有力的肌肉若隐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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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絕的視線忍不住向下挪動,巴不得看盡其中風景,再往下,突然瞥到一個小小黃黃的東西——好像是卡通圖案。

他那帶着鈎子想掀人衣服的眼神一下子停了,黃色的方塊,黑色西褲,加上招牌式的傻笑……又凝神細看,确認是海綿寶寶無誤。

葉絕一怔,這莫名的違和感……不懂就得問,然後他拍了拍蘇逸的的肩膀,語氣略帶遲疑,“你……這麽有童心的嗎?”

“啊?”蘇逸一頓,随即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唇邊的笑意一點兒也控制不住,他的笑容第一次毫無保留地綻放,“的确是海綿寶寶,這個是跟我家小公舉一塊買的,她有一件T恤印的是派大星。”

葉絕第二次聽到蘇逸說出“小公舉”這個詞,實際上并不難發現,只要一說起家人,這人的話能瞬間翻倍。他也沒想到,這人笑起來會這麽好看——唇角上翹,眼睛微彎,眼角便勾出一道溫和的弧度來,跟他平日裏半斂眼眸、斜睨他人的冷漠姿态完全不一樣。

想誇人便誇,葉絕從不憋着,他再次拍了拍蘇逸的肩膀。要不是天氣太熱,條件不允許,他可能還會直接勾肩搭背。

“兄弟,你笑起來的樣子真不錯,建議以後多笑笑。”葉絕說。

“是嗎?”蘇逸好像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也逐漸明白了,被對方觸碰也并非難以忍受的事情,用不着大驚小怪。更何況接受了誇獎,就是應當要表達感謝,于是他接着道,“行啊,如果我開心的話。”

葉絕聞言,眼睛噌地一亮,立馬追問:“你現在開心嗎?”

蘇逸也很給面子地快速回答:“如果現在能原地解散的話。”

“……你這麽一說,我的開心飛走了。”

·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一如休息閑聊的時光。當哨聲吹響,魔音灌耳,幾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渾身一抖。特別是在離開了大樹的庇護,望見外面那刺目的光線之後,衆人的恐懼更甚。

被護在樹蔭之下,才知道什麽叫做美好。離開陰影,方能懂得失去了才想要珍惜的痛。

衆人重新列隊,蘇逸站在教官身邊,正跟他報告班上學生情況,包括具體有哪幾位暈倒的同學,申請延期軍訓,或是暫時請假,等等。

教官姓周,身量不高,年紀看起來也不算大,黝黑的面龐上時時帶笑,一派溫和的模樣,很能拉近距離。

“就這些同學嗎?你看看還有沒有遺漏的?”他側着頭聽蘇逸講話,一邊在一本小冊子上寫寫劃劃,自己看了一遍,感覺沒什麽問題了,才遞給蘇逸。

蘇逸接過黑色的小本子,大概只有半個手掌大小,是很方便攜帶的那種。他手指劃過每一個名字,仔細核對,注意到周教官一筆一劃都寫得很慢,沒有連筆,也沒有出現錯誤。

其實寫得潦草些也沒事,蘇逸一樣能看懂。只不過周教官寫得這麽認真,似乎是想把每個缺勤的人都記下來,記在腦海裏。

他拿着本子的時間過長,周教官有些疑惑地看過來,自然捕捉到了蘇逸眼中的困惑,方才解釋道:“我是想着,雖然不能記住所有人,但是有小一部分人能藏在我的這段記憶裏,好像也不錯——盡管今天下午,我只和這些同學短暫地相處了一會兒,接下來的兩周訓練也不知能否再見到……總歸還是相識一場。”

雖然周教官說的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蘇逸還是聽懂了。他心下震動,仿佛是第一回 接收到這類溢滿友善的信息,一直以來對不熟之人保持冷漠态度的他,竟然覺得深受感染。

蘇逸又低頭看了一遍這幾個名字,也認認真真地記下了,才将手裏的本子合上,遞還回去,“教官,我核對過了,沒有錯誤。”

周教官沖他笑了笑,把小冊子放進胸前的口袋裏,示意他先行歸隊。

蘇逸從右邊走,本想繞開,站到隊尾去,卻被站在第二排第一個的葉絕一把拉住,“喂,幹嘛去呢。”

有幾個第一排的男生聽見這話,自顧自地拍了拍旁邊的同學,一條長龍紛紛向左平移了一個位置,為蘇逸空出地方。

原先站在排頭的男生排到了第二個,他頂着一頭棕黃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着金光,很是亮眼,一看便是染過的,能躲過德育處主任的火眼金睛也是不易。

展皓揚先是一晃身子,垂在腿側的右手沖蘇逸快速擺了擺,小動作還挺多,他小聲說道:“班長,速度啊。”

蘇逸沒再推脫,往前邁了一步,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倏然感覺到身後那人戳了他後背一下,緊接着笑嘻嘻地來了一句:“班長,好乖啊。”

面上泛起無奈,心裏倒輕松起來。唇角一勾,蘇逸沒回頭,只是低聲槽他:“德行。”

又是一輪漫長的煎熬,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不僅是高溫難耐,還加上了翻湧不止的饑餓感。

蘇逸挺直地站着,動作始終标準如初,像一棵沾染了霜寒卻依舊傲然不倒的松。

人類的從衆心理和跟風心态永遠無法消弭——倘若有人帶頭變得懶散,就算是一只軍隊也絕無辦法維持一開始的堅毅。然而當有只領頭羊頂住了壓力,不被壓垮,那麽後面的人也會跟着努力,勉強自己再堅持一下,哪怕只是多上一秒。

葉絕心情越發沉重,他此刻的手臂又酸又漲,還泛着一陣陣的癢。時間越長,越是令他難以平靜。他從沒被曬傷過,竟是頭一回領教到什麽叫真正的“瘙癢難耐”。他很想放松身體,不再緊繃,散去所有力道好讓自己能停下來,撓撓癢。

這種不适感甚至無法用文字來形容,他不懂該怎麽說。難道打報告的時候,也只能直接說出真相嗎?而真相就是,他曬不了太陽?又不是瓷娃娃,男人哪有什麽事是抗不了的。

心裏保持堅定,可視線變得有些模糊起來,身形也撐不住想挪動,葉絕強行穩住自己。他以前好像聽老爹說過,嚴重的紫外線照射,可能會引起人體疲乏、低熱、嗜睡等全身反應。所以他再曬下去,估計要遭。

萬幸的是,在葉絕忍不住要舉手請求休息之時,耳邊響起一陣尖銳的哨聲,明明是刺耳難聽的,葉絕卻覺得如同天籁之音。

感謝上帝。不知道有沒有用,總之先感謝了再說。

繃着的那股勁兒一松,葉絕險些栽倒在地。上帝再次眷顧,沒和大地臉貼臉,他直接撲到了蘇逸的背上。

蘇逸身上是幹淨的皂角香,清清淡淡的,味道不濃,聞起來沒有攻擊性,很舒服。這人分明流了挺多的汗,但不澀,一點異味兒都無,靠近也不用擔心會被弄髒。緊貼着的後背略顯單薄,給人帶來的安全感卻是無窮的。

“……”葉絕輕輕吸了吸鼻子,有點小尴尬的同時,倒還挺爽的。

他正要撐起來,假裝無事發生,然而路過的季芸正好被葉絕這一番動靜給吓到了。她方才從後面走上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人突然倒下了,趴在班長的背上好半天沒動彈,又摸不準對方究竟是不是裝的。

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團支書,也有可能會被烈日擊倒,人類到底是脆弱的。她停在蘇逸旁邊,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選擇了問出口:“他怎麽了?臉這麽紅,中暑了?”

葉絕雙目緊閉,因長時間沒喝水,嘴唇幹燥起皮,毫無血色,看起來是病态的——然而顫動不止的眼皮直接暴露了他。

蘇逸輕笑一聲,不動聲色地擋住周圍人看過來的視線,反手攬着人往上托了一下。

他先是回答了季芸的問話,“估計是累到了,我等會扶他去休息。”

季芸點頭,放心地離開了。

一切似乎都已解決,風平浪靜,也許等下就能休息了,班長果然給力。葉絕心下微松,賴在人後背上,就有些不想起。

然而蘇逸不給他半點機會,側過頭的那一刻,在葉絕耳邊留下一句,“這位病患,你還好嗎?請問你需要人工呼吸嗎?”

葉絕感覺自己心跳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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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衆生皆脆,我是脆中脆。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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