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晏明月在外站了許久,夜裏的風像是一把尖銳的刀,陣陣劃痛她的面頰,周圍更是死寂一片。

北風久未出來,她甚至生出徑直硬闖入屋中的念頭,只是不知屋內門前可有人在看守,若是執意惹惱了賀凜,他莫不是會叫人将她直接擡出去。

晏明月拉了拉出來時匆忙披上的單薄披風,心緒不寧,只能不住地來回在門前踱步。

不知過了多久,門前一陣微弱的聲響,北風輕聲打開房門,面目仍是進去時那般模樣,開門的瞬間,晏明月也未能從這微小的縫隙看見些什麽,只聞他低聲道:“王妃,王爺請您還是先行回去歇息,不過是點小毛病,不足挂齒,王爺現在不便見您。”

如只是點小毛病,怎會不便見她!

晏明月緊抿着雙唇,眸色暗沉,似有愠怒,卻又不知從何發起。

屋內,聞見北風勸退晏明月的話語聲,榻上微不可聞傳來一聲低嘆。

蘇延放下手中的銀針,擡眸看了賀凜一眼,此刻他剛毅的側臉被晃動的燭火映照得忽明忽暗,額上細汗密布,眼尾滿是疲憊和憔悴。

沉默片刻,到底是忍不住開了口:“王爺,這毒,不可再壓了。”

賀凜半晌未答話。

原本的計劃,在與蘇延商讨之後,理應是可行的,即使過程苦痛,亦或是後面需要承受巨大的代價,他義無反顧,也無怨無悔。

可眼下的情況,他自然不會不清楚,毒素比他想象中蔓延得更快,已經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若強行進行壓制,只怕會造成不可逆的後果。

頭一次,他也生出幾分不知自己是否能扛得住的猶豫來。

蘇延擔憂地看着賀凜,他的沉默,叫人心底更加不安,而後又再次開口道:“并且老臣認為,此事應當告知王妃實情,畢竟事關……”

“不許告訴她!”賀凜的氣息不穩,但卻仍是想也不想便厲聲開口打斷了蘇延的提議。

蘇延氣急,恨恨地瞪了眼賀凜,沒好氣道:“你為她做這些,卻不叫人知曉,藏着掖着就想等着将人拱手讓出去嗎,待你前去東嶺數月,她遠在京城可還能記得你半分好,還能記得究竟是誰,在誓死守衛這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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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無言以對,仍是沉默,再次側頭向房門的方向看去,那頭已沒了動靜,就連原本隐隐可見的影子,也逐漸消失不見。

她應當是回去了。

如此便好。

蘇延重重嘆息一瞬,下了最後通牒:“老臣話已說明,此毒,萬不可再壓制,王爺需盡快定奪,否則東嶺一事也将受到影響,老臣先行告退了。”

蘇延推門時,正巧遇見返回的北風,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沉着一張臉,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沒了晏明月的身影,蘇延四下環視一圈,輕哼了一聲,邁開步子一路朝着隐秘小路去。

此時已過午夜,蘇延腳下步子加快,原本是耽擱不了這麽長的時間,門前的馬夫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走出小路,此處是北淵王府的一道側門,他的馬車隐匿在一顆松樹下,擡腿跨上馬車,剛探手撩開車簾,卻見自己的馬車內,竟坐着一個人。

“蘇太醫。”晏明月掀起眼皮,精致嬌柔的眉目此刻帶着從容不迫,見蘇延露面,甚露出一抹淡然的笑來,“本宮在此等候你多時了。”

蘇延身形僵硬了一瞬,似沒想到晏明月竟然會在他的馬車中,勾着身子在馬車門前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動作些許不自然地入了馬車中,坐離了晏明月最遠的位置:“老臣惶恐,不知王妃此為何意?”

晏明月不緊不慢支起身來,修長的指尖輕點着臉頰,輕飄飄地輕啓嫣唇:“你不是還未來得及回答本宮的問題,此刻當是有時間了吧,你為何會出現在王府?”

蘇延緩緩皺起眉來,他當然知曉晏明月大半夜出現在此可不是為了和他閑談的,賀凜的情況在心頭迅速閃過,而他那執拗的态度也叫蘇延心緒越發沉重起來。

蘇延默不作聲,晏明月也極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靜靜等待着。

她在此等着,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從蘇延口中問出個什麽來。

但蘇延對晏明月并無幾分信任,她雖貴為長公主,又是北淵王妃,可以往她的作為,他皆看在眼裏,默了一瞬,鼻孔悶哼一聲:“王妃此時才在意王爺的情況,難道不覺有些為時已晚了?”

蘇延意有所指,晏明月嘴角笑容也有一瞬僵硬。

的确是晚了許久,甚至又過了一世。

晏明月斂目沉吟片刻,而後再擡眼時,眼眸中帶着清澈又堅定的目光,正色道:“蘇太醫,本宮不知王爺如今情況如何,但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管,他是越朝的北淵王,亦是本宮的夫君,本宮并非想為此前的作為解釋開脫,但如今本宮是當真心系王爺,他的腿傷如何,可是遇上了什麽難事,你應當是知曉實情的,請你,告知本宮,可好?”

蘇延愣了一下,渾濁的眼定定看着眼前眉目嬌柔的少女,似覺與以往有了什麽不同,也未曾想過,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會這般請求他。

但很快,蘇延思及賀凜傷勢惡化的緣由,臉上再次浮現幾分愠怒來,迅速移開視線,不冷不淡道:

“王爺此前在北部平原遭奸人所害腿中毒箭,此毒劇烈且傷及筋骨,本就非常人所能承受之苦,但眼下朝中動蕩,甚有人不令人省心,若要穩固這動蕩的江山,還需王爺親自坐鎮鏟除奸臣,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王爺無法騰出餘力解毒,更不能叫人知曉他的弱點,只得叫老臣為其壓制毒素,令他表面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實則……”

晏明月心頭一顫,雙唇不由微張,自然知曉蘇延所指的不令人省心之人是誰。

是她。

“實則如何……”

蘇延輕嘆一口氣:“實則,老臣與王妃多說也無益,至少今日的情況,并不樂觀。”

蘇延當知自己與晏明月說這些,叫賀凜知曉了,定是會勃然大怒,可他心頭咽不下那口氣,晏明月沒少叫賀凜操心,更沒少阻礙其中的計劃,賀凜的一片心意,落到她這,便成了令她厭棄的垃圾一般,叫人心寒。

“你為何要如此做!何為無法騰出餘力解毒,不解毒強行将毒素壓制,豈不是任由毒素長久以來侵蝕他的骨血!”晏明月一時不由得有些激動,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度。

她忽的意識到,自己前世所見的賀凜的模樣,不過是掩埋在真相下的冰山一角。

他最初行走于常人無異,定是因為蘇延幫他壓制着毒素,可壓制到底不是解毒,只會叫這毒愈演愈烈越發深重,而後來的拐杖和輪椅,那便是此刻這般造作留下的惡果。

他不該如此的。

驕傲如他,晏明月想起前世賀凜坐在輪椅上的模樣,不由得鼻頭發酸。

而她那時,似乎還冷眼諷過他,跟甚沒有多過問他的情況一句,只留下了滿眼的冷漠與疏離。

蘇延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即使尊卑有別,仍是氣沖沖瞪了晏明月一眼,怒道:“我為何要如此做?你以為我若有別的法子,會任由他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嗎!您是王妃,是長公主殿下,從小養尊處優,從未接觸過人心的險惡,朝中的陰暗,如今先帝駕崩,有多少人觊觎着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您怎會知曉,若王爺此刻倒下,皇上身後還有何人可以支撐,這大越的江山又如何保得住,奸臣未除,王爺只能出此下策。”

晏明月被蘇延的怒火怼得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原本當真是不知曉的。

身為公主,嬌養在深宮之中,先帝疼愛她,人人巴結她,她從未吃過苦頭,更不敢有人在她跟前造次,即使當年她知曉先帝駕崩後,晏律的位子多少有些不穩固,但到底是無法想到那麽多,更無法知道,究竟是誰一直在身後默默守護着她,守護着這片江山。

眼眶微紅,似有濕潤打濕了眼眶,晏明月深吸一口氣,暗聲道:“蘇太醫,你是當真關切王爺的,王爺所中之毒若是有解,你可願助本宮為其解毒?”

蘇延挑了半邊眉:“何解?”

晏明月忙從懷中拿出此前在白敏青那所得的解毒法子抵了出去,蘇延狐疑地接過紙張,借着馬車內微弱的光,很快臉上的神色由疑轉驚:“你、你見了白醫師,何時?”

“就在那日去過太醫院後,白醫師告知了本宮解法,本宮也做了詳細的記載,但到底還是不知王爺所中毒素的全部配方,也未曾有過實操,如此,還需得蘇太醫助本宮一臂之力。”

蘇延緩緩擡起頭來,此刻看向晏明月的神色,便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嘴裏低喃着:“那般大雪,你竟當真出了城。”

晏明月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眼角的紅,暗色中落下一滴晶瑩的淚,聲音低而緩:“與他所做的一切相比,微不足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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