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孤倒要看看
三個月後。
将養了不到一個月,席引晝的身子便已好全了。起先他拖着個病體在宮中指派戶部事項時,顧濟垆還曾來過幾次幫幫忙。等他基本能操辦大部分事項後,顧濟垆就再也沒踏進過宮中。
準确來說,他是消失了。
不僅沒來過宮中,就連顧府也是一片荒蕪。據周圍人說,他是被停官後心灰意冷,在一個清晨驅車離開了京城。
但席引晝知道,他的老師只是為好友故去而守喪罷了。
離開京城的前一日,顧濟垆是來過太子宮的。他本打算一走了之,到最後還是沒舍得放下這個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來同他說了聲道別。
“也許沒過多久,我就回來了。”
看着垂頭不語的席引晝,顧濟垆如是說道。
但席引晝自己清楚地知道,老師不過是在安慰自己罷了。
即便他什麽都清楚,臨了了卻也不得不放顧濟垆離開。
老師一生無妻,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當日一起刀口舔血的四個人能平安順遂,卻被老天開了一個這樣大的玩笑。
于他來講,最好的歸宿就是離開這個傷心地,随着時間的流逝,傷口或許才能得以緩解。
而自己能為老師做的,也只有守好他一手建立的戶部,期待他在平複一切後歸來,再把這裏交給他罷。
想到這裏,他擡頭看了看窗外的日頭,忽然有些擔心。
他本派了沈馳景和喬菱二人去地方突擊檢查人頭稅的廢止情況,不料今早啓程時喬菱突然昏倒在地。可任務急迫,又等不得人,沈馳景只能獨自前去。
人頭稅的廢止是老師離任前辦的最後一件事,他不想這事有任何閃失,本想與沈馳景一同前去的,卻被繁忙的公務絆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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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終于處理完畢了。
算算時間,沈馳景該是剛到不久,自己也該啓程去瞧瞧情況了。
涿縣是個離京郊不遠的小地方,但因着靠近京城的原因,也容納着密集的人口,承載着繁華的街道。
俗話說,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沈馳景算是深刻體會到了。
就比如現在,那個曾在胡餅鋪子前被她一腳踹飛的男人正在惡狠狠地瞪着她,神色十分不善。
這麽……巧的嗎?
她剛下馬車就遇上這麽大個驚喜,雖并不覺得自己前些日子待他有哪裏不對,但初來乍到,總歸還是有些惶恐的。
但很快,那窮兇極惡的目光倏忽間消失了。沈馳景四顧張望,再也沒尋到那人的身影,心下輕松了不少,遂步履輕便地走向了縣衙,亮明身份後,同裏頭的大人們交代了一番,又查了查這三個月來的稅收賬目情況,攏共花費了兩個多時辰才算是将将完成了席引晝交代下來的任務。
她同諸位大人們道了別,正欲依着自己來時的打算去走街串巷,以便深入群衆內部了解情況,卻萬萬沒想到,早已有人替她将家家戶戶聚到了一起,讓她剛走出縣衙不到三公裏便結結實實地踏入了“群衆內部”。
“有權有勢了不起嗎?”
“太猖狂了!”
“仗勢欺人,豬狗不如!”
望着眼前哄哄鬧鬧的人群,沈馳景沒來由地發怵,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人聲太過嘈雜,她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是見到有京官前來,聚衆告禦狀的?難道縣令等人給自己看的賬目是假的,人頭稅根本沒有被徹底廢止?
那可不行。當官的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想到這裏,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熱忱來,趕忙向前快走幾步,向走在最前頭的女人詢問道:“老鄉,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有什麽事您盡管說,本官定當效犬馬之勞!”
“我呸!”
誰料,那女人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勃然大怒,竟使了渾身力氣出手去推她:“毒婦!”
諒沈馳景內力再強勁,也被推了個措手不及。
她跌坐在地上,用來撐地的手心瞬間被崎岖的道路劃了幾道口子,糊上了路上的泥濘。察覺到女人仍在用不善的眼神瞪着自己,她撐着地緩緩起了身,将握成拳頭的手背到了身後。
沈馳景可不是個省油的人,哪裏會任人這樣欺負。
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她忍了忍火氣,決定先禮後兵。
“這位夫人,本官初來乍到,不解鄉俗。若是哪裏得罪了您,還請海涵。”她迎向了婦人的目光,禮貌道。
“毒婦!”聽沈馳景這麽一說,婦人更來勁了。她罵完這一句後并未再說下去,反倒回頭望了幾秒,随即一扭身鑽進了人群中。
不多時,她又出現了。
這一次,她是揪着一名男子的衣領出來的。
而這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琳宇街異常跋扈的“胡餅男”。
與那日不同的是,今日的胡餅男一改嚣張架勢,反倒被婦人拿捏在手裏,喪眉耷眼地站在隊伍前頭,渾然沒了半點氣勢。
“柳五!”
婦人恨鐵不成鋼地将他提到前頭來,三番五次戳弄他也沒法叫他張口,罷了只能自己扯開嗓子吼:“鄉親們!你們也看到了,我家柳五一向是個不敢言語的老實男人,連只雞都不敢殺。誰料三個月前上京城那集市去置辦東西,竟碰上了這等毒婦,将他一腳踢成了半個殘廢不說,居然還派人暗殺他!”
說罷,她指了指男人的腿。衆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均倒吸了一口涼氣。
柳五的左小腿中間有一道明顯彎折,造成了其左右腿的不同長度,使他根本無法靠自己支撐着站太久。
“我本想領他上京去讨個說法,他卻說京城人多,傷人者早就不知逃向何處了。也是老天有眼,今日我夫妻二人來涿縣做些小生意,好巧不巧竟遇上了她!”
婦人越說越悲痛,再也沒了當初的強勢,說到後來愈發聲淚俱下:“我夫妻二人也是今日才知,傷人者居然是戶部的官員!怪不得,怪不得敢這樣仗勢欺人;怪不得随意便能将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小老百姓踩在腳下!”
不知是誰突然說了一句:“将傷人者繩之以法!”
随即有不少百姓附和道:
“繩之以法!”
“嚴懲兇手!”
……
随着吶喊聲愈演愈烈,喧鬧的人群也愈來愈激動。大流裹挾着小流,逐漸将形單影只的沈馳景包圍在了裏面。
“等等!”沈馳景眼疾手快地擋住了一顆飛來的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它捏成粉末後,無奈地看着後退了一步的人群,盡力柔聲道:
“各位鄉親,現在能好好聽我解釋了嗎?”
趁人群還對她的武力有所忌憚時,沈馳景言簡意赅地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并在最後禮貌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本官脾氣欠佳,當日情急之下的确踢過這位大哥,但本官腳下有度,絕無可能将人踢成殘疾;至于暗殺一事更是無妄之談。說到底,他并沒有對我的朋友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我又何苦一定要治他于死地呢?”
說着說着,她向前走了幾步,對着瑟瑟發抖的柳五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大哥,你好好回憶一下,暗殺你的人到底是誰派來的?”
柳五被吓得直往婦人身後縮。
那樣子,同三個月前對喬菱惡聲惡氣的壯漢哪還有一點相似之處?
沈馳景氣得想笑:這柳五戲也太好了吧?到底是哪個天殺的這麽有眼光,才能請到他做演員來陷害我?
“你這個毒婦,還想對他做什麽?”婦人警惕地護住了柳五,朝身後的百姓們哭訴了起來:“你們瞧瞧,這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呢,她就敢公然威脅柳五了!蒼天啊,還有沒有王法了!”
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人群又躁動了起來。
“……?”沈馳景瞠目結舌,只恨自己今生見識少,沒能提前适應這樣胡攪蠻纏的人:“不過問了句話,怎麽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成威脅了?”
婦人并不作答,只一股勁地訴自己的冤:“柳五當日只是有急事在身才插了那位姑娘的隊,事後也同人家道了歉。他一輩子老實,從未與人結仇,只有這位大人不依不饒,一心想要除了我家柳五出氣啊!”
人群開始議論紛紛。
“他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視人命如草芥,殺起人來哪管有多大的仇?只要稍不順他們的心意,便是把你扔進油鍋烹了也是你的命!”
“是啊,我就聽說過三年前,臨縣有戶人家的兒子不小心怎麽招惹到了位大人家的狗,第二天便失蹤的徹徹底底,他母親哭瞎了眼也沒盼到兒子回來!”
“死了,肯定是被人弄死了!”
眼看輿論越來越偏,沈馳景急了:“你們講講道理好嗎?她說什麽就信什麽嗎?說我打殘柳五,又派人去謀害他是吧?你們有證據嗎?”
人群中有人叫嚣道:“沒有證據又怎樣?證據肯定早就被你們處理掉了!柳五夫婦這樣可憐,你不思悔改,還在那裏狡辯!”
沈馳景氣得大笑:“怎麽,柳五夫婦可憐,我就要背這個黑鍋嗎?難不成你們斷案是看誰可憐,而不是看誰正确?”
“別聽她狡辯了!”
“不能放她走!她一走,柳五的仇就再也報不了了!”
“為所有受欺壓的百姓,打死這個狗官!”
随着呼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東西從四面八方向她砸來。
菜葉子、雞蛋,甚至還有瓦片和石子。
為了盡量護住全身,沈馳景只好蹲了下來,一手護住頭部,一手在上方揮動,試圖抵禦飛來的雜物。
盡管如此,她也無法将所有的傷害都擋在外面。幾塊鋒利的瓦片劃開了她的手心,又重重砸在了她的膝蓋;還有幾粒石子漏過指間的縫隙,悶着聲砸到了額間。
他媽的。
沈馳景疼得爆了粗口。
要不是自己是以戶部官員的身份來的,怕一旦動手壞了戶部和朝廷的名聲,導致自己被上級開除,她才不會這麽忍氣吞聲。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人群只會被那婦人煽得更加激動,到時候自己就不是丢官的事情了,怕是連小命都要送在這裏了。
實在不行,也只能動手了。大不了動手的時候輕些,別真給人打殘了。
她正欲起身,卻又聽到有人在喊。
“狗官要跑!”
“打死她!打死她!”
受了這麽久的委屈,沈馳景的怒火終于在這一瞬間達到了極致。她攥緊了拳頭,舔了口幹裂的嘴唇,眼中洩出了隐忍許久的怒意。
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有這個本事!
就在這時,嘈雜的人群外忽然傳來了一聲震天撼地般的怒吼,生生将人們震住了片刻。
“孤倒要看看,今天,誰敢動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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