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好!”

千鈞一發之時,沈馳景推開了替她擋刀的席引晝,催動渾身內力,在利刃刺到胸膛前的一瞬間,将它生生折了回去。

再一擡眼看去,婦人已被雙手反剪,再動彈不得。她長發散下,眼眶充血,即便失了武器,卻也一刻不停歇地盯着僥幸撿回一條命的沈馳景。

沈馳景走上前去,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卻乍然聽得身後一聲脆響。

她回頭望去。

只見席引晝目色沉沉地低頭盯着手裏的東西,輕而易舉将夾着東西的二指捏合,又是一聲脆響。緊接着,他袍袖輕輕一甩,手中的東西被扔在了地上。

幾聲‘叮當’響過後,被掰成四段的利刃可憐巴巴地趴在了地上不說,還被路過的周伯期踩了一腳。

死狀相當凄慘。

一位圍着席引晝的地方官無意間對上了沈馳景投來的驚異目光,在停頓了一瞬後,給了她一個燦爛而又尴尬的笑容。

……

沈馳景還來不及回個笑容,便被趕上來的周伯期拉到了身後。

“不要離她這麽近。”周伯期對着沈馳景耳語了一句,随即獨自走到了婦人面前。

“夫人,我知您心中苦楚,也同情您的遭遇。”周伯期不愧是跟着京兆尹辦過事的人,并未被婦人的情緒帶着跑:“可沈大人的确沒做過那樣的事,您若非要置她于死地,不但給不了柳五正義,反倒會将您自己陷入不義之地。”

“呸!”婦人并不領情,反而大罵起來:“惡人怎麽會承認自己做的惡事?害我親人的惡人至今尚在任中,逍遙法外,好不痛快!”

為了安撫婦人的情緒,周伯期輕聲道:“請夫人将惡官的名字告訴在下,在下雖官小人微,也定能為夫人讨回公道。”

見婦人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趕忙趁熱打鐵:“同時,也請夫人告知在下背後之人的姓名。此人用心險惡至此,又同三年前誣您幼子之人有何區別?”

……

婦人突然冷靜了下來。

不再講話,不再掙紮,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

良久,直到所有人都以為她是要妥協的時候,她卻揚起了頭,瘆人的嗤笑聲自牙縫中洩出,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我還當……還當你真是什麽好官,當你真的善心大發,要為民做主……”

“哄我,騙我,套我的話。到頭來還想要告訴我,你是為了我好。”

“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看着眼前悲傷絕望的女人,周伯期那張一向伶牙俐齒的嘴嗫嚅着開合了數次,最後也不知從何說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些什麽,才能将婦人這顆千瘡百孔的心修補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叫她相信,這世上不是所有官員都那麽混蛋。

“伯期,小心!”

忽然,沈馳景的驚呼聲将她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她下意識抽劍出鞘,一秒便作出了标準的格擋動作,卻在看情眼前狀況的一瞬間驚呼失聲。

原是那婦人趁看押她的士兵也沉浸在了這個悲傷的故事中時,迅速掙脫了束縛,搶過離她最近一人的寶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她跌落在地上,抽搐着,疼痛着,以鮮血澆注着這片異鄉的土地。

周伯期丢下手中寶劍,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她的身前,也因此聽到了她最後的遺言。

“我、以即将逝去的魂靈起誓……願、願你們……永遠找不到他……片刻蹤跡。”

夕陽下,那只滴着鮮血的手轟然垂下,重重摔在地上,濺起滿目塵土。

後面的話,她來不及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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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十分,涿縣縣衙內。

“報告殿下,我們在河邊找到了一具屍體。經比對發現,正是今日午後不知所蹤的柳五。”

席引晝背對着報信人,疲憊地擺了擺手:“知道了,下去吧。”

只剩三人的房間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沈馳景只敢時不時偷偷向席引晝那邊瞭望一眼,然後在心裏奇怪為什麽幾個時辰前還柔情似水的太子殿下又變成了這副同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

于是乎,一晚上郁郁寡歡的周伯期深吸了口氣,最終成了打破沉默的第一人:“是臣失職,在與那位夫人對峙時沒找人看好這柳五,叫他趁亂跑了。兩個關鍵證人都逝世了,都怪……是臣無能,還請殿下降罰。”

席引晝依舊背對着她們,未置一詞。

本來坐在床鋪上捶腿的沈馳景見事不妙,識趣地停止了這項制造噪音的運動,并緊張地在這一站一跪的兩人之間來回觀察,預備一旦席引晝真的為證人之事降下處罰,她便沖上去求情。

還好席引晝并沒有讓周伯期跪太久。

半分鐘後,他轉過身來,對着周伯期微微阖首:“今日若不是周大人同友人密切合作、千裏奔波,沈斐隐之事定不得善了。還望周大人莫要自責,請起。”

“謝殿下。”

……

沈馳景看着光說不做的周伯期,急得冒了一脖子青筋。

謝你個頭啊!你倒是起身吶!

她清楚記得,除了對他親近的人以外,席引晝的脾氣并不是很好,也沒什麽耐心。尤其是對那些觸犯他規定、妨礙他辦案的人,更是鐵血無情。

況且不知為什麽,席大爺今天的心情碰巧又不是很好。周伯期這個犟板鴨,這不是在往槍口上撞嗎?

所幸事情發展并不如自己所料。

席引晝并未惱怒,也沒強求周伯期站起來,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周大人為官不久,想必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場面吧。你心中是不是在想,如果官場當真污濁至此,那做官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開始猶疑于自己科考的初心了,對嗎?”

“殿下赤誠寬容,因而臣對殿下一向坦誠,并不想說些好聽的話哄騙殿下。”周伯期并未否認:“考取科舉,入朝為官,本就不是臣的初衷,而是家母的執念。她少時便對讀書抱有極大的熱忱,卻遭到了全家的反對,都說女子無法參加科考,讀了也沒用。于是當臣出生後,她便早早四處搜羅私塾,只等臣長大些便想将臣送進去。幸好家父還算富裕,與家母恩愛不移,也就默認了她這種行為。沒想到後來陛下真的下達了允許女子科考的旨意,家母欣喜若狂,不顧臣自己的意願,一定要臣前去參加科考。”

“臣不忍拂她的心願,只好盡力為之,本以為一定會被刷掉的,卻沒料到真的考過了。但臣是真的不願為官,也不想從政。官場人情複雜,遠非臣所能及。”

她擡頭望向那邊正在焦躁不安走動的沈馳景,笑得有些酸澀:“臣還記得當日沈大人問過臣,如果有人頂替了本該屬于臣的職位,臣當如何。由于當時尚未同沈大人熟稔起來,臣并未講真心話。”

沈馳景猛然停住了腳步,一動沒動地聽着周伯期的心裏話。

“如果真有人這麽做了,臣一輩子感激他。”

……

不知不覺中,她的喉嚨有些發澀,連說話時都忘記了要自稱為“臣”。

“那些天我處處碰壁,本以為自己能夠如願離開朝堂,卻在打退堂鼓時收到了母親的來信。她問我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說她想我了,要我受委屈了一定告訴她;又告訴我說鄰裏鄉親都羨慕她有遠見,能生下我這麽個優秀的女兒。”

說到這裏,周伯期自嘲地笑了笑:“看到這封信,我已經想象到如果我就這麽回去了,母親該有多失落。她不會責備我,也不會罵我沒用,甚至都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任何情緒。但她一定會很難過,我知道的。”

“所以你才去了京兆尹處?”沈馳景恍然大悟。

周伯期點點頭。

“在其位須得當其政,縱然我千般不願,也還是跟着京兆尹大人處理了許多案子,學會了一些為官之道,漸漸的竟也得到了一些來自百姓的稱贊。聽到他們對我的認可,我開始不那麽抵觸官場了,也慢慢接受了現狀。就這樣為大家夥解決些實際問題,也挺好的。”

“但今天的事情卻把我的一切想法都打回了原點。”想起那位死去的婦人,周伯期原本淡淡的聲音驟然悲戚了起來:“地方官員同豪紳狼狽為奸,互許好處,魚肉百姓,無惡不作。”

“可最讓我悲哀的事情并非這些,而是那一瞬間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念頭。我扪心自問,倘若我當時正在該縣為官,我是否真的能像同夫人許諾的那樣,為她讨回公道?”

“我不能。”

“在一壇濁水中若出現了一滴清水,那它的命運一定是被人吞噬。即便我真的在場,也無力抵抗官場中心知肚明的規則,甚至極有可能為了保命選擇噤聲不語,眼睜睜看着堂下慘狀。”

“無力護民,怎配為官?”

周伯期談至這裏,已是心灰意冷。她一甩冗長的官袍,以手撐地,向着不發一語的席引晝鄭重叩首。

“殿下,我不是聖人,不想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想無災無難地過完這一生。可偏生心存寸軟之地,見不得這樣的人間慘狀,心生不忍卻又不想以命去搏。兩相權衡,實在難為。或許離開這裏才是最好的選擇,只要這些事情沒發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便能心安理得地當它們從未發生過吧。”

席引晝沒有說話。

“請給我一些時間。”

衙中沉默的時間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席引晝已經默許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不用太久,最多一個月。”

燭影随風搖曳,映出了席引晝業已疲憊的身形。他用寬大的衣袖将雙手蓋的嚴嚴實實,随後再次向周伯期伸出了手,示意她起來。

“周大人,就再相信我最後一次。”

“一個月之後,你想走或是想留,我再不會阻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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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男德班優秀學員席引晝:雖然我在安撫屬下,但我也不能讓老婆吃醋,絕不和女屬下有肢體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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