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随軍(小修) 一九七四年,三月五日

一九七四年,三月五日。

從羅平開往滬市的火車已經出發一天一夜,被困在小小的車廂裏,平日再乖巧的孩子也會不耐煩。趙秀雲一個人還帶了倆女兒,七歲的方青禾,三歲的方青苗。

大的那個還好些,小的苗苗已經忍不住半哭說:“媽媽,我要下車。”

趙秀雲把小女兒抱起來哄,走不了幾步,大的也拽她的衣角,喊道:“媽媽。”

平常都是放養的孩子,但車上魚龍混雜,趙秀雲只能把孩子拘在身邊,就是她自己,也早就坐不住了,明知道還離得遠着呢,時不時都要探出窗外看。

她這個是卧鋪車廂,買的上下床的票,對面是一對姐弟,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男的一身國防綠,女的穿的确良襯衫。

姐弟倆本來在看書,聽見孩子動靜看過來。

趙秀雲摸一下大女兒的頭說:“不好意思啊,吵到你們了。”

姐弟裏的姐姐說:“沒事,孩子嘛。”

趙秀雲也是松了口氣,這對姐弟是才上車的,前頭是一對小夫妻,苗苗哼一聲他們啧一聲看一眼。孩子怕生,大氣都不敢喘,揪着姐姐的衣服不放,縮在床角不說話。

她是個怕給人添麻煩的,把苗苗放床上,從包裏掏出桃酥,掰成兩半,各給孩子一塊,這一路上她就靠這些吃的喝的把孩子攏住。

趙秀雲捧着油紙包問:“同志,吃桃酥嗎?”

弟弟先是看姐姐一眼才搖頭說:“不用,你們吃吧。”

趙秀雲是覺得過意不去,想着吃人家的嘴軟,雖然她剛上車也給那對小夫妻分了,人家該翻的白眼一個沒少翻。

但自己理虧,也說不了什麽,這會更是熱情洋溢道:“沒事,吃一個吧,孩子估計待會還要鬧,算我的賠禮。”

她話都說這樣,姐姐伸手拿說:“謝謝大嫂。我們姓陳,嫂子怎麽稱呼?”

趙秀雲笑得爽快道:“我姓趙。”

萍水相逢,其實也沒什麽好講,熟人見面還留三分呢,更何況陳家姐弟看着像是謹慎人,不愛多說話的樣子。

趙秀雲看着兩個孩子都自顧不暇呢,更不會去打聽別人的事,他們這個車廂就比別人的安靜些。

一直到推車來才打破寂靜。

乘務員扯着嗓子喊:“紅燒肉、小炒肉、大米飯,有要的嗎?”

趙秀雲忙不疊應道:“要的要的,半斤飯,再要兩份紅燒肉。有湯嗎?”

乘務員答:“有,雞蛋湯。”

趙秀雲掏出布頭做的小錢包,把随身的飯盒遞過去說:“那再要一個,多少錢?”

乘務員一邊打飯菜一邊應:“八毛五。”

一兩米飯三分,紅燒肉三毛五,小炒肉兩毛五,雞蛋湯一毛,這就是工人一天的工資了。

趙秀雲是個持家人,一向節儉,但火車上不要票啊。

她是公社戶口,孩子也是,按理每個月有一定量的細糧供應,可惜打去年開始,都是一斤糧票買五斤紅薯。

吃多不頂飽,又燒心,大人撐得住,孩子可不行。

想吃細糧要麽回大隊換,要麽黑市買議價糧。

趙秀雲只舍得買孩子那份,自己偶爾打打牙祭,這會有不要票的,可不使勁買,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

兩個孩子聞見味坐得老老實實的。

趙秀雲給老大勺和飯盒,她靠着小桌板也能自己吃,小的就不行。

得喂。

趙秀雲吹吹湯,瞥見陳家姐弟只買一份飯,一份小炒肉,熱情招呼說:“同志,也嘗嘗這個,可好吃了。”

陳家姐姐擺擺手說:“不用客氣的。”

趙秀雲有些遺憾道:“哦……那你想吃就說啊。”

她生來就是這個性子,過會抛之腦後,确認兩個孩子都吃飽,這才端起碗。

苗苗吃飽就困,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趙秀雲一手用筷子,一手在女兒後背上輕拍,自己也打了個哈欠。

就這麽吃完一頓飯,她把飯盒壘一塊,有些躊躇,勤快人,活是放不了的,沒有活也找出活來。

但要讓她這麽去洗碗,把孩子放這可不行,這兩年拍花子也不少。

陳家姐姐看出她的顧慮,使喚弟弟說:“幫嫂子把碗洗了。”

趙秀雲嗫嗫道:“這怎麽好意思。”

陳家弟弟倒是爽快拿着她的鋁飯盒出去。

兩個孩子都睡了,趙秀雲也算騰出時間來講話,誇道:“你這個弟弟不錯,還會洗碗呢。”

陳家姐姐說:“這有什麽不會的,長了手的都會。”

也是,不過是想幹和不相幹的區別。

趙秀雲想起自家油瓶倒了都不扶那兩個弟弟,心裏撇撇嘴,嘴上說:“那也是個好孩子,不然哪裏叫得動呢。”

陳家姐姐也有點得意:“是,我弟就只有這點好。”

看她樣子就知道,家裏一定嬌慣得厲害。

趙秀雲忍不住摸摸苗苗的頭問:“你們這是往哪去啊?”

“滬市,你們呢?”

“一樣,我去找我男人随軍。”

當兵,那可沒有壞人。

陳家姐姐打開話匣子,她本來也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不過是頭一次和弟弟單獨出門,出門前家裏人幾次叮囑,這才一路上什麽話也不說。

趙秀雲聽她意思是去探親,包裹看起來卻像是長住,不過也沒多問。

扯兩句閑話,陳家姐姐話音一轉說:“嫂子真是羅平人?聽着不像。”

趙秀雲笑着說:“我原來是廣播站播音員,普通話得好才行。”

陳家姐姐誇她道:“怪不得呢,普通話說得真好。”

她是江南人,說話就一股水鄉味,軟軟糯糯的。

趙秀雲笑笑,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陳家弟弟拿着濕漉漉的飯盒進來,趙秀雲抱着孩子,只能點點頭說:“實在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客套話翻來又覆去,太陽越升越高。

趙秀雲知道這是快到滬市了,忍不住心裏嘆氣。

真是做事憑着那股勁,松下來又愁上心頭。

她十四歲那年念初中,趕上縣裏來位新領導,搞微服私訪這一套,結果沒到公社就铩羽而歸,因為這位領導是地地道道北方人。

羅平方言本來就十裏不同音,推行普通話才多少年,哪怕是年輕人不會說普通話的大有人在。

這下還得了,推行普通話也是任務之一,領導就盯上全縣的廣播臺,覺得必須得弄幾個普通話好的人熏陶熏陶。

趙秀雲是天生講話就沒口音,還沒初中畢業就有工作,被分配到公社廣播站,每天念報紙,一天念兩遍,一遍普通話,一遍方言。

偶爾再通知點事情。

工資是二級工标準,每月三十三元,多少人眼紅着。

這随了軍,可不一定能排上工作。

趙秀雲打下定決心要去随軍,這事就一直挂在心頭。

丈夫方海是同大隊的人,十六歲就當兵,一直在西北,光坐火車就得四五天,兩人聚少離多,結婚到現在八年,除了新婚懷上的青禾,就是四年前他回來探親時懷上的青苗。

兩個都是女兒,都是她的掌中寶。

可孩子光有媽疼有什麽用,爺爺奶奶不待見,就是她自己娘家媽都糟蹋,趙秀雲一個人帶倆孩子,又要上班,獨木難支。

婆婆還見天到廣播站鬧,說給他們家老四絕後。

其實趙秀雲知道,是指望着她趕快去随軍,把工作騰給小叔子。

婆家鬧,娘家也鬧,好像她這份工作是個香饽饽,誰想咬就能咬一口,趙秀雲涼了心,一直是硬撐着。

誰想上個月方海突然調到滬市,那可是大地方,不是西北一吹一嘴沙。

他特意寫信想讓媳婦去随軍,老婆孩子熱炕頭嘛。

趙秀雲也是快撐不住,轉頭悄悄賣了工作,沒跟誰打招呼,登上到滬市的火車。

但她有件事不好意思說,她跟丈夫其實不太熟。

雖然是一個大隊的,但方海比她大四歲,男孩女孩又不湊在一塊玩,頂多小時候見過面。

相看的時候見過兩次,一次是在娘家,第二次就是訂婚,部隊難請假,他們訂婚結婚只差幾天。婚後第五天,方海就歸隊,一直到四年前回家探親,待了半個月。

前前後後加起來,兩人處一塊的時間不太多。

趙秀雲唯一欣慰的是,方海對女兒還是挺喜歡的。

回回來信都得問,總給孩子寄東西。

不然她也不敢去随軍,生怕丢了工作,再換個人折騰她。

也不知道這麽做是對是錯。

趙秀雲盯着窗外,火車不知道軋過什麽,劇烈晃動一下,她把睡夢中驚醒的苗苗抱緊,一手拍着禾兒的背。

乘務員扯着嗓子喊:“滬市站,滬市站要到了啊。”

邊走邊喊,留下尾音。

趙秀雲推大女兒說:“禾兒,醒醒。”

禾兒七歲,在鄉下已經是半個勞力的年紀,平常沒少幫媽媽幹活,一激靈,揉着眼睛說:“媽媽,我醒了。”

趙秀雲一顆心軟得不像樣說:“好,我們馬上就要下車了。等到爸爸那再睡,好不好?”

禾兒對爸爸沒有印象,但對寄給她的東西有印象,順從地點點頭。

趙秀雲摸摸女兒的頭發說:“那穿鞋吧。”

禾兒乖乖下床,蹬上鞋站好。

從床底拉出行軍包背上,趙秀雲一手抱小的,一手牽大的。

火車慢慢進站,她眼睛看站臺,穿軍裝的人倒是挺多的,就是不知道哪個是方海。

太久沒見,她臉都快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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