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自由

三日後的冬夜,蕭淩安如約帶沈如霜出宮去了燈市。

京城的冬季寒冷漫長,夜幕落下後更是滴水成冰,呵出的白氣還未觸及掌心就冷透了,只有裏三層外三層地裹着,才能勉強抵禦些寒氣。燈市是街道上最暖和的地方,人人都想既看了熱鬧又省些炭火,這個時辰人頭攢動。

為了隐匿行蹤,蕭淩安未曾将出宮的消息傳出去,也沒有張揚地清理街道和驅逐行人,只安排了心腹影衛暗中保護,與沈如霜混跡在人海中。

盡管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靛青棉布長衫,穿在蕭淩安的身上也與衆不同,通身貴氣渾然天成,脊背不會因為寒冷而彎下,挺拔俊逸得格格不入。而沈如霜雖未妝飾,滿頭烏發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就,但那張小臉卻如月色般皎潔清麗,猶見江南柔婉風韻,讓人看了就移不開眼。

二人并肩走在長街上,宛如一對璧人。

沈如霜走得慢些,好奇地探着腦袋四處張望,眸中映着各色流轉的燈火,璀璨宛若七彩琉璃,豎起耳朵聽着吆喝叫賣聲,繼那夜後第一回 心悅地笑了,梨渦淺淺旋于唇邊,偶然遇上路人稱贊,也會大方地回應。

仿佛她生來便屬于這充滿煙火氣的人間,離開皇宮後如魚得水般輕松歡快,再也不會死氣沉沉地喘不過氣來。

行人摩肩接踵,不經意間疾行而過撞了他們,沈如霜不甚在意地拍去腳邊塵土就往前走,沒留心到蕭淩安愈發陰沉的臉色。

他不喜歡嘈雜淩亂的地方,尤其是燈市。

許多年前的冬夜,幼弟哭鬧着要同他去燈市,誰知剛到路口就不見了身影。他焦急尋了大半夜,直到人群散盡,燈火零星之時依舊沒找到幼弟,只好愧疚又傷心地回宮,打算向母妃請罪。

可剛邁入屋門,就看見幼弟安然無恙地趴在母妃膝頭,蓋着羊羔毛毯子慵懶舒适,而母妃臉色極差,眸中盡是敵意與審視,質問他為何要故意将幼弟抛棄。

他訝異又疑惑地辯解,可母妃聽不進半個字,一口咬定他蓄意陷害、手足相殘,一旁的幼弟全然無視他求助的目光,笑得天真單純,眼底卻藏着幾分得逞的狡猾。

那一夜,母妃将屋門鎖死,讓他在雪地裏徘徊一整夜,而幼弟卻在母妃的懷抱中酣然入夢。第二天宮人進來時,他凍得渾身僵硬,險些就沒了性命,幼弟還在門邊眨着眼睛問他為何不進來。

蕭淩安一想到此事眉眼間就盡是寒霜,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只想着快些離開這讓人煩心的地方。偏偏這時沈如霜用溫暖柔軟的小手勾住他的衣袖,滿心向往地指了指前面的小攤。

簡陋的竹木架上懸挂着一排燈籠,照亮了本就不大的攤子。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婦坐在小凳上賣花燈,十二生肖齊全,還有蓮花燈與各色小玩意兒,一大圈人都圍着買,看來極受歡迎。

排在他們前面的是一對粗布麻衣的年輕夫妻,妻子的目光在花燈上留戀了許久,終究還是長嘆一聲離開了,丈夫追上去細問,只道:

“月錢還沒發,家裏米缸都見底了,買這不頂用的玩意兒做什麽?”

她邊走邊說,聲音清醒又堅定,卻又忍不住一步三回頭地望着攤子,滿是遺憾與不舍。丈夫生得憨厚老實,許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讓她在原地等,不一會兒就買了個精巧的花燈回來,寶貝似的放在她掌心。

妻子驚訝地問他哪來的銀錢,丈夫也只是撓着後腦,腼腆地說是這一整年慢慢攢下的,本想過年給自己做一套新衣裳,現在一起拿出來買花燈了。

妻子邊笑邊罵他傻,不時在他肩頭拍了幾巴掌,可笑着笑着卻紅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花燈護在懷中,像是比金銀還珍貴。

丈夫也不還手,只是憨憨地陪着她笑,高大的身軀将她嚴嚴實實地罩住,攬過她的肩膀相依相偎地走遠了。

沈如霜看得出神,莫名地鼻尖發酸,輪到她了也沒反應過來,還是攤主喚了一聲才将目光收回,認真地挑選起攤前的花燈。

這時蕭淩安才将這些玩意兒看清楚,不禁輕蔑地笑出聲。

無非就是用紙漿和劣等染料糊弄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不夠幹淨利落,支撐着形狀的竹架子有的被風歪,看不出到底是什麽動物。縱使是做的不錯的,也只能說是憨态可掬,龍鳳還不及一臂之長,哪裏有宮中特制的花燈氣派精美?

可沈如霜似乎個個都喜歡,挑得眼花缭亂,遲遲不知選哪個最好。

他有些不耐煩地掏出一錠官銀,随意丢在狹小的攤子上,對着小販道:

“老人家,這些都給你,早些散了吧。”

老婦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拿起銀子一掂量就笑開了花,再看蕭淩安舉手投足間皆是貴氣便不再多問,很快就驅散了圍在攤前的人群,樂呵呵地走遠了,對沈如霜道一聲“姑娘好福氣”。

沈如霜讪讪點頭,細膩柔滑的面容上半喜半憂,不太明白蕭淩安為何突然這麽順着她心意,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臉色,局促地揉着衣角道:

“其實,我只要那個兔子燈。”

蕭淩安懶得同她解釋計較,淡淡地掃過無人的小攤,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你喜歡就好,拿上快走吧。”

沈如霜歪着腦袋思忖了一會兒依舊不解其意,也不再去深究,将其他花燈都分給了附近的孩子,只拿了兔子燈跟着蕭淩安離開。

越往深處走越是熱鬧,小販抑揚頓挫地唱着民謠,吸引着行人上前買吃食,酒釀的清香、糖葫蘆的酸甜、炙肉的油潤......陣陣香氣順着風飄來,争先奪後地充斥着鼻腔,硬是把寒冷的風都捂熱了。

沈如霜看得盡興,唇角柔和地揚起來,花燈暖黃色的光如同夕陽般溫柔地覆在她的面容上,俏麗的鼻尖凍得微紅,眸光又有了往日的靈動瑩潤,盈滿了純澈的歡喜,如花燈上的兔子般可愛動人。

她閉上雙眸深深地呼吸着,仿佛連這兒的風都是歡快自由的,輕輕撫過她的發梢與臉頰,讓她留戀不已。

蕭淩安默默凝視着沈如霜的笑顏,原本疾行的腳步也緩了下來,覺得她與平日有些不同,似乎從未見她如此松快地笑過。

可還未等他多看幾眼,角落的影衛就迅速走到他跟前,焦急地附耳道:

“周太傅那邊有消息了,請陛下速速過去。”

蕭淩安神思一凜,立即想到周恒之要說的應該是楚新元之事,俊美無俦的面容中染上幾分凝重,眼底又暗藏着找到機遇的興奮,命人備了兩匹馬,拉着沈如霜的胳膊不容商量道:

“現在有要事處置,你先回去。”

沈如霜還沉浸在方才短暫的愉悅中,如同被打斷美夢一般不情不願,頓時就失落地低垂了眉眼。可她亦知蕭淩安處決的都是天下大事,實在耽誤不得,終究還是遺憾地點了點頭。

她不會騎馬,蕭淩安便指了一人在馬背上帶她,見她手中依舊緊緊握着兔子燈時,不禁皺起了眉頭。

此物太過顯眼,若是回宮路上被哪家的眼線看到,今夜的行蹤必定暴露,說不準又會掀起一股洶湧暗流,故而不可能留下。

他一把搶過兔子燈便要扔掉,沈如霜望着驟然一空的掌心,大抵也猜到了其中緣由,心底湧上股反抗勁兒,倔強地上前奪了回來,顫聲道:

“我一個人也可以走回去,把它留下吧......”

或許這只是個普通到粗糙的兔子燈,但是于她而言,卻是煙火俗世的唯一念想。往後在深宮的落寂光陰裏,她看到這兔子燈就能夠想起宮外自由生動的日子,算是寥寥幾絲慰藉,哪怕是午夜多做一場夢,她也知足。

可蕭淩安的眸中只有冷漠與不解,甚至覺得她在無理取鬧。這樣一個不堪入目的兔子燈有什麽好的?更不可能因此縱着沈如霜離宮随意走動,讓她脫離自己的掌控。

他不由分說地将沈如霜攔腰抱起,毫不費力地丢在了馬背上,又捏住她手腕上的經脈,找準了位置用力收緊。

沈如霜吃痛地驚呼一聲,手上脫力地松開了兔子燈,眼睜睜看着它掉在泥濘裏,卻被禁锢着雙手不能撿起來。

馬鞭狠狠抽在馬背上,蕭淩安策馬奔馳而去,沉重的馬蹄将兔子燈踏了個粉碎。

作者有話說:

攤主:姑娘好福氣

沈如霜: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放個小預告,明天狗子會被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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