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再次見到天光,宣寧已經被扶到了屋檐之下,靈鵲蹲在他身邊,将臉怼到他眼前,見他醒了過來終于松了口氣,有些憂慮地看着他:“少閣主要多保重啊,以前您可是在這裏跪上四五個時辰都沒事的。”
明明開口是關心的話,聽起來卻讓人不是那麽痛快。宣寧扶着牆緩緩站起身,冷淡道:“多謝靈鵲使關心。”
話音剛落,寒鴉從屋裏推門出來,規規矩矩地朝宣寧拱手一禮:“閣主請少閣主進去。”
與外頭風刀霜劍的苦寒不同,明細風的屋子裏簡直可以稱得上春暖花香。地龍燒得正旺,地上擺了幾盆鮮活花草,屋子裏熏着醉人暖香,宣寧覺得邁過一道門檻,便從北境苦寒一腳踏進了草長莺飛的江南三月。
宣寧規規矩矩地按着年俗給長輩磕頭請安,而後垂手立在屋子中央。
明細風拿着小剪子邊修指甲邊問他:“寧兒想明白了娘為什麽罰你嗎?”
宣寧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明細風一年四季紅衣如火,款款走到宣寧面前,伸出白玉雕琢般的一只手用染得血紅的指甲輕輕滑過宣寧的臉,輕輕嘆息:“這張臉是長得好看,怪不得寧兒這麽招小姑娘喜歡。”
昨夜蘇小冬在雙風居晚宴結束前自己跑回寒石院,宣寧便知道明細風非得發作一回。
本來,設在雙風居的除夕家宴,沒頭沒腦地把蘇小冬喊過去,明細風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蘇小冬去倒是痛痛快快地去了,可一顆心落在什麽地方,叫人看得明明白白,生生把一場家宴吃成了鴻門宴。無論蘇小冬是明細風看上的人,還是明英看上的人,都是碰不得的,這口氣自然是要撒在宣寧身上。
明細風牽住宣寧的手,“嘶”了一聲,柔聲道:“寧兒的手怎麽這麽涼,娘給你找個手爐暖着。”說着,也不由宣寧拒絕,轉身便去找了個鑲着寶石的精致小手爐塞到宣寧手裏,又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替他暖着,真像是有幾分慈母的樣子。
宣寧輕輕掙開明細風,将那只手爐一抛,手爐筆直地被擲出去,穩穩落在案上。他朝明細風微微颔首,道:“若是母親沒有別的事,孩兒便不打擾了。”
“宣寧!”
柔暖溫情與雷霆之怒只在瞬息之間。明細風一揚衣袖,便有一波澎湃內力激蕩開去,宣寧往後疾退幾步,堪堪避過,只被一絲殘餘後勁波及。那只是極弱的一擊,不足明細風十分之一的功力,宣寧卻覺得胸口無由地一陣悶痛,繼而方才盤亘在心肺間的那種尖銳冷痛卷土重來,他眼前猝然一黑,險些站不住。
明細風不依不饒,一卷衣袖又快步追了過來。
宣寧忍着心肺間的刺痛,連退避的步伐都要遲緩上幾分。屋子裏畢竟狹小,宣寧終于被逼得退無可退,他背抵着屋子裏的石柱,眯着眼睛透過眼前層層黑霧看明細風,連說軟話的力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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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細風自然不是真的要殺宣寧,恰恰相反,在盯着他驟然蒼白的臉時,一向以為自己木人石心的明細風心頭滑過一點類似心疼的情緒。這樣沒什麽奇怪的,在被逼成現在的明細風之前,她也曾經是個喜歡鮮花喜歡陽光的心腸柔軟的好姑娘,這孩子被她帶在身邊也有十多年了,會對他有些感情,這很正常。
于是明細風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在宣寧面前頓住,掌風将他散落的碎發逼得飛揚而起。
她曾經親手掐死過那些襁褓中的嬰孩,可她知道,她永遠無法真的對宣寧下殺手,不僅是因為他在她身邊長了十幾年,還因為他是宣憑的孩子。
她頹然将手垂下,道:“把蘇小冬從寒石院趕走,讓她搬到雙風居去。”
“她沒做錯什麽,我沒道理趕她走。”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從昨晚邀請蘇小冬赴宴起,宣寧便知道明細風的意思。他鮮少反抗明細風的命令,可這一回卻倔得像頭撞上南牆也不肯回頭的老黃牛:“她不是個物件,不是你想要給誰,就能夠拿給誰的。”
“不是嗎?”明細風秀眉輕揚,笑道,“你爹有沒有教過你,有志者事竟成。寧兒你不知道,娘想要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而且你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你大哥本來是可以走幾步路的。”
宣寧臉色煞白,愣了半晌,低聲道:“我記得。”
他自然記得的。他剛剛被捉回鸾鳳閣時就是只喂不熟的小狼崽,明英不顧反對把他接到雙風居裏住着,每天親自帶他識字讀書,哄他吃飯睡覺,可憐他親眼目睹至親至交慘死,初來乍到年幼無依,當真是把他捧在手裏護着寵着。
就這樣宣寧磕磕碰碰地在雙風居裏待了大半年,從寒冬熬到了炎夏。夏日多雷雨,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裏,宣寧從李家村慘遭屠殺的噩夢中驚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摸着黑到外間去找人,不知怎麽的,就摸出了雙風居。大約是手足之間心有靈犀,明英被雷電吵醒後擔心年幼的宣寧受驚害怕,自己提着燈籠想去看看,卻屋裏屋外都沒見着人,當即把整個雙風居的人都叫醒,親自盯着大夥兒頂着風雨四處找人。
明英腿上素有舊疾,平路都走不穩當,在暗夜裏泥濘山路上行進猶為艱難。那一晚風雨實在太大,明英找不到宣寧又是心急,果然便出了意外,一個不當心從坡上滾了下去。不幸中之大幸,山坡不高不至有性命之虞,可還是傷了明英的兩條腿,加重了腿疾,那以後他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明細風幽幽嘆氣:“你大哥為了你可是連自己的一雙腿都廢了,如今一個路邊撿回來的小野丫頭你也要跟他争。”
宣寧強忍着一陣強過一陣的不适,被明細風的話一激只覺得腦子裏一陣嗡鳴,心肺裏的那種痛楚越發尖銳起來,口中竟隐約翻湧起血腥味。他在心裏架起來一杆秤,一邊是笑語晏晏的蘇小冬,另一邊是手足情深的明英,搖擺了好一會兒也無法稱量出孰輕孰重來。
這本就無法稱量,但這卻未必是個無解的問題。
既然欠大哥一雙腿,想法子還給大哥便是,沒道理要牽扯上蘇小冬。
宣寧權衡再三,對明細風道:“若是能重塑經脈,治好大哥的病……”
明細風眼前一亮,宣寧便知道這話講到她心上去了,接着說下去:“渝州趙家有一副洗髓續靈湯,傳聞是當年複興百草谷的神醫寧遠留下的,接續經脈有奇效,縱使全身經脈斷絕,只要一息尚存,服用一段時日仍能令人奔走如常。年前我去懷空谷時順道去了趟渝州,如今這張方子便在我手上。”
明細風聲音輕柔,笑容卻滲人:“寧兒對娘和大哥有所保留啊。”
宣寧不卑不亢:“洗髓續靈湯的功效是否如傳聞一般出神入化尚不可知,我本想配齊了藥材找人試驗過再告訴母親和大哥。”
“總歸是個機會,聊勝于無。”明細風背過身去不再看他,背手立了片刻,道,“過了正月十五,你盡快去将洗髓續靈湯的藥材配齊回來。蘇小冬的事先放一放,不過娘要把話先說在前,既然寒石院不肯放人,這丫頭要是傷了死了不見了,娘可是要找你問責的。”
說罷,明細風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顧自地往屋子中央的軟榻上斜躺下去,閉目小憩。
宣寧走出那暖似陽春三月的房間,外頭又是無邊苦寒。
靈鵲和寒鴉守在外面聽着屋裏的動靜,心裏早就做好了進去将人擡出來的準備,還為誰背少閣主回寒石院,誰去雙風居請莫先生吵了一架。沒想到宣寧自己穩穩當當走了出來,除了臉色不大好外,沒看出什麽不妥,寒鴉躬身行禮,愣在一旁的靈鵲連忙跟上,兩人微微躬着身子目送着宣寧走入寒風中。
待人走遠了,靈鵲扯了扯寒鴉的衣袖,小聲道:“閣主好像越來越懂得心疼少閣主了。”
寒鴉白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這與我們有什麽關系。”
靈鵲笑嘻嘻道:“閣主少沖少閣主發些脾氣,少閣主好過些,我們也能好過些呀。”
而事實上,一個人究竟好不好過,瞞得過旁人,卻是瞞不過自己的。
宣寧走出紫來居時被冷風一撲,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心口頃刻間炸開劇烈的疼痛。他不敢逗留,甚至沒有力氣同靈鵲和寒鴉打聲招呼,一心只想着早些離開。
好在沒有人閑來無事到無回峰頂上閑逛,從紫來居往寒石院去,沿路上一個人也遇不到。宣寧強撐着走出一段,身子脫力地晃了晃,伸手撐住路旁的一棵樹,枯枝搖曳,簌簌落下半樹積雪,他肩膀微震,無聲地嗆出幾口血。
幾口淤血吐出,插在心肺裏翻攪的那幾把“小冰刀”倒消停了一些,宣寧輕輕松了口氣,踢了踢地上的積雪将那一灘刺眼的血跡蓋過去。
他想起剛剛靈鵲說的話,以前在雪地裏跪上四五個時辰是常事,哪就這樣弱不禁風在雪地裏待上一小會便被冷風吹得咳血?他思來想去,将自己這回咳血歸咎到兩件事情上去,其一是接顏獻回來的路上被顏韌之所傷,大約真傷了根本,恐怕是留了病根,其二,恐怕還是因為近來有蘇小冬照顧,人過得安逸,就越發嬌弱了起來。
他清楚記得他剛剛把蘇小冬送到顏獻的院子裏去,他有些吃不準,現下她回寒石院了嗎?又或者,她還會回寒石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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