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

蘇小冬坐在竹樓的廳堂裏等了整整一日, 北風穿堂而過,淺薄的陽光一寸寸照進來,又一寸寸退出去, 漫無邊際的等待如水流過恍如一條長長的河, 她沿着河岸去找終點, 盡頭卻是廣闊滄海,劈頭蓋臉是無邊無垠的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宣寧來跟她說一遍前因後果,可她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被揉碎在一整日的冷風裏。她想,宣寧那些不能直截了當說出來的話, 歸根到底是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借口, 暗夜待白日,白日複暗夜, 踟蹰這樣長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好說辭,何苦為難他再編下去, 又何苦為難她無情戳穿或假意相信?

冷風吹了一天一夜, 蘇小冬沒有等來宣寧,卻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一件在目睹岳松慘死時蘇小冬就該想到的事情。

宣寧也許是把冰冷鋒利的刀, 可她卻希望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甚至希望他的心是柔軟的滾燙的, 和她毫無保留捧出來的那顆心一個模樣。

顯然, 宣寧并不會是她希望的那個模樣。

她知道自己長成如今的模樣,是京都花團錦簇的繁華砌出來的, 是宮裏宮外從未斷絕的偏寵堆出來的, 她被那麽些人捧在手心裏高高托着細細護着, 看不見幽暗,看不見冷漠,看不見狠戾, 目之所及盡是盛世昭昭日光朗朗,心裏頭從來落不下什麽陰暗。她也知道宣寧和她不同,他是作為明英的救命藥引而被生出來的,唯一能護着他的父親早早被害,他自己一個人在明細風手底下長到這麽大,心腸不夠冷不夠硬,是萬萬不能夠的。

她的天真善良沒有錯,宣寧的心硬血冷也沒有錯。

只是他們不該遇到罷了。

蘇小冬房裏的東西在初一那日明細風派來的人收走了大半,如今她将能帶走的幾樣東西一卷,說走便能走。她離開寒石院時,天剛蒙蒙亮,擡頭還能看見一輪虛弱的淺白色月亮堪堪挂在午後石壁上那棵羅漢松邊上。也就是十來天前吧,她和宣寧還在寒風中依偎在那棵松樹上看燈河,如今年過完了,燈都熄了,人也散了,還沒出正月呢,轉眼便是人事皆非。

她忍着沒多看,将小小的包袱藏進懷裏,埋頭往外趕。

無回峰三面峭壁,僅有北麓地勢稍緩,鸾鳳閣的唯一一處出入口便設在無回峰北麓。

蘇小冬躲在樹林裏觀察了兩三撥人出去,下山的盤查沒有進山嚴苛,守門人只查看領頭人的下山令牌,便會放行。蘇小冬等了好一會,終于等到一組人數衆多的隊伍,她隐約聽見打頭的人跟守門人說,他們只是去山下把前幾日采買的東西運上來,很快便回來,料想守門人對這隊人的盤查應該更為粗略,便低着頭跟到隊伍的最末尾去。

蘇小冬低着頭跟着隊伍前進,忽然聽見守門人喝了一聲:“等等!怎麽多了一個人?”

話音剛落,便從石門兩側突然湧^_^出十個身量八尺壯漢,整整齊齊在門外站成一列,連做一堵人牆,将出山門的路牢牢把住。

領頭人擡手,行進的隊伍倏爾停下。他摸出腰牌,折返到守門人身旁舉給他看:“除我之外,統共下山一十三人,兄弟,你再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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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人眼皮一掀,面無表情道:“統領自己點一點,這裏可是一十三人?”

确實不是,隊伍站成兩列,兩列均有七人,算下來确實是多了一人。若是平日裏在一個院子裏同吃同住同出去執行任務的兄弟,此時只要互相看一眼,便知道多出來的人誰,可偏偏今日的這群人是從鸾鳳閣下設的一十三個院子裏一個院子一個人抽^_^出來的,大多誰也不認得誰,要排查非得一個一個院子點過去不可。

守門人冷淡道:“無令擅出山門者,可當場格殺。”

除了領頭人跨出了山門,其餘諸人還在山門之內。大家能活着都不容易,不過是下山搬運東西,誰也不想沾上血腥,領頭人沉着臉道:“誰是混進來的,自己心裏也清楚,趁着還沒踏出山門,趕緊招了,興許還能有條活路。”

四下鴉雀無聲。

于是守門人接過領頭人遞上來的名單,掀了掀眼皮掃了人群一眼,聲音平平地念過去:“甲字院一人,站到這裏。”

從隊伍裏冒出來一個人,站到領頭人身後去。

“乙字院一人,丙字院一人,丁字院一人……”

眼看着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蘇小冬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要被剝了殼的烏龜,馬上就無處躲藏。終于亥字院的人也站到領頭人身後去了,站在門內的統共就只剩兩個人。

守門人看着他們,微微蹙眉:“最後,是少閣主親自帶的天字組。”

天字組的人都是精挑細選上來的,人不多,任務卻重,經常出入山門,是以守門人對天字組的人多少都要些印象。場地上餘下的兩個人裏面,守門人一眼便能認出來誰是天字組的人,誰是混跡其中的人。

他提着刀徑直走到蘇小冬面前:“你是誰?”

蘇小冬覺得這些人提起宣寧時語氣裏的恭敬都不是裝的,隐約覺得搬出寒石院大約能救自己一命,可她剛剛決定了跟宣寧泾渭分明各走各的路,如今便是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決計不肯提起宣寧的名字用來求饒。

“你究竟是誰?”

蘇小冬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

駐刀而立的守門人緩緩提起刀面比成^_^人手掌還要寬出許多的大砍刀,在要将砍刀架到蘇小冬脖子上去時,守門人的手肘突然被一股力道擊中,手臂一陣酸麻無力,砍刀來不及舉到蘇小冬眼前,便沉沉墜了下去。

“她是我的人。”

聲音自山門之內傳來,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守門人遇襲後眼中升騰起的怒意卻頃刻間消散了去,刀刃朝下垂着,再沒舉起。

聚在山門旁的諸人尋聲看去,齊齊抱拳道:“少閣主。”

宣寧背着手緩緩走過來,身後跟着岑溪。他淡淡掃了蘇小冬一眼,輕斥道:“讓你在這裏等我,你急什麽?山門是你想出就能出的嗎?”說罷,他沒再多看蘇小冬一眼,轉而走向守門人,三言兩語解釋道:“她是寒石院的人,我要帶她出去一趟。”

守門人垂目應道:“是。”

幾句話之間,山門外的人,包括那十名攔路大漢,已經自行讓開了一條道,宣寧打頭走了出去。岑溪推了蘇小冬一把,低聲道:“愣着幹嘛?還不快跟上!”蘇小冬如夢方醒,跟在宣寧身後走了出去,岑溪朝守門人笑笑:“我去給你們少閣主套駕馬車,馬上就回來。”跟在蘇小冬身後,也走了出去。

三人一個跟着一個,一路無言,走到了山下。

山下已經有一駕馬車在等着他們,車夫早早套好了馬車等着,馬兒百無聊賴地在道旁踱着馬蹄,在土裏刨一些草根出來啃一啃。

宣寧攢着的力氣走到馬車邊,伸手扶住馬車站穩身子,卻沒急着上車。他與岑溪多年摯交,幾番生死相托,不消他多說,岑溪便明白過來他這是強撐着下山來,此時連跳上馬車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擠開蘇小冬,竄到宣寧身邊去,示意車夫取來踩腳的凳子,慢慢将宣寧扶上馬車。

兩人進了車廂,把蘇小冬孤零零地忘在馬車外。蘇小冬覺得自己像極是小時候偷偷□□出府被娘^_^親抓個正着,不知所措,進退兩難,假裝沒看見宣寧一走了之不大好,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堂而皇之地跟上馬車也不大好。無奈之下,她只好站在馬車旁,低着頭跟着那匹無聊的馬兒踢道上的小石子。

不過她沒有無聊太長時間,岑溪很快探出頭來喊她:“難不成你在等我下去背你上來?”

“那倒不用。”蘇小冬磨磨蹭蹭地爬上馬車,進了車廂自己乖乖巧巧地找了個地方坐下。

岑溪看看宣寧,又看看蘇小冬,遲疑道:“阿寧,你确定真的只帶她去五毒谷?”

宣寧看上去極為疲倦,半阖着眼,倚着車廂裏堆疊的軟枕斜坐着。聽見岑溪的話,眯着眼睛打量蘇小冬一番,問岑溪:“不合适嗎?”

岑溪抓抓頭發:“我只是覺得,你如今的情形,身邊至少得有個能護着你的人。”

宣寧回絕得直截了當不留餘地:“不需要。”

岑溪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人自己實在是不想管,也管不了了,決定趕緊把莫問交代的東西轉交了,還能回去睡個回籠覺。他掏出莫問塞給他的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把東西一樣一樣遞給宣寧和蘇小冬看:“你們進城找了地方落腳,照着這張方子抓藥來熬。這個方子莫問也制了丸劑,趕路途中不便,就把這個白色瓶子裏的藥丸拿水化開了吃。另外的這幾個瓶子,這是止血的,這是退癀消腫的,這個青色瓶子裏的可解百毒,還有這個黑色瓶子裏的,緊要關頭能保命……”

諸事交代了一番,岑溪心裏還是七上八下難以安定。他拍拍手站起身,本已經想走,可終于還是沒忍住,到蘇小冬身邊蹲下,難得正色道:“前天的那件事,我知道你現在對阿寧心裏有怨有氣有不解,他說他要自己同你解釋,可是他這個人啊,什麽事情跟他大哥搭上關系,他的腦子就變得不大好使了,他的解釋你聽了還要更生氣也說不準。可他今天總歸是救了你一命對不對?他又是病又是傷的,這一路又只肯帶着你,無論如何,你先陪着他把事情辦了,其他的事我們回來再說,好不好?”

蘇小冬沒好氣道:“要去辦什麽事?又是要去殺人嗎?”

岑溪臉色僵了僵,避重就輕:“只是要去五毒谷取一味藥,給他大哥治病……”

“岑溪。”果然岑溪一提及明英,便被宣寧打斷。宣寧頓了頓,繼續說道:“此行目的我會自己同她講的,你快回去。”

狗咬呂洞賓!

被下了逐客令的岑溪瞪着宣寧欲言又止,終了還是悻悻起身下車,走到車門旁時,突然折身回來,将宣寧手邊的布包打開,從裏頭翻出那只裝着救命藥的黑色瓷瓶塞進蘇小冬手裏,匆匆忙忙交代了一句:“這藥雖能救命,但能不吃就盡量不吃吧。還是你替他管着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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