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弦音
姜昭像個鬼影一樣,寸步不離地守在謝及音身旁,看着她玩了一整天的投壺。
識玉趁傳膳的機會去東廂房瞅了一眼,回來後臉都白了,悄悄向謝及音比劃了三四寸的長度,小聲道:“這麽長的刑針,拔出來六根,身上還有刀傷和烙傷,滿盆的黑血,大夫說再燒就燒傻了。”
木箭“啪嗒”一聲擦過壺口,落在地上,姜昭往這邊看了一眼,對她的失誤有些驚訝。
謝及音面色如常,捏着木箭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過了一會兒,她悄悄對識玉說道:“夜裏取棵千年參送過去,給大夫封二十兩賞錢。”
自此一連兩三天,謝及音夜裏都沒睡好。
姜昭在謝及音卧房外守夜,從她的卧房推開窗,隔着兩株海棠花樹和一條游廊就能望見東廂房。這幾日東廂房裏徹夜點着燈,然而卻聽不見一點動靜,若不是識玉時時回來帶信說人還活着,很難想象一個傷得體無完膚的人竟然沒露出一聲痛苦的□□。
又過了兩天,謝及音正在後院海棠樹下擦拭她的琴時,識玉來同她說道:“裴公子醒了,想來向您謝恩。”
姜女史也聽見了這話,轉過頭來盯着謝及音,想要看她的反應。
謝及音手掌按在琴弦之上,淡聲道:“讓他過來吧。”
識玉去請裴望初,姜女史看着謝及音問了一句:“殿下不戴幂籬嗎?”
謝及音擡眼,“怎麽,本宮面目可憎,見不得人嗎?”
姜女史說道:“臣是瞧您在驸馬面前都要遮着,怕您忘了,提醒一句,別無他意。”
謝及音知道姜女史的言外之意,她上來就待裴望初比崔驸馬親近,這不是太成帝樂意見到的事,作為太成帝派到公主府的眼睛,姜女史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謝及音。
謝及音冷笑道:“姜女史不知道,本宮在驸馬面前戴幂籬,是驸馬憎惡見本宮之故,非本宮不待見驸馬,你要告狀,也應該去告崔驸馬的狀。”
姜女史不言,擡頭看見識玉帶着裴望初繞過了圓拱門,正沿着游廊朝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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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廊兩側隔步種着海棠樹,葉子落盡了,只剩下紅盈盈的海棠果。裴望初身着一襲素白色的寬袖長袍,腰間一束青玉帶,姿儀修長,別無他飾,行于錯落扶疏的果枝間,襯得他愈加清寂,也映得海棠更加紅豔。
走得近了,可見他臉上仍有病容。然而這憔悴卻絲毫未減損他的姿容,反而令他有了種柔靜謙順的風韻。
臉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唯有眉眼與鼻梁的棱角愈發分明,垂目行禮時露出眼梢一抹淺淡的血色,遮住了那雙似沉寂無瀾、又似靜深無底的眼睛。
正如……暴雨過後冷月出岫,巉岩灑白,驚起烏鵲哀哀。
謝及音落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頓,鋒利的琴弦在她掌心裏割出幾道紅痕。
“起來吧。”謝及音收回目光,落在他腳邊的一顆海棠果上,“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裴望初道:“勞殿下憂懷,已無大礙。”
這聲音倒是與謝及音印象裏沒什麽變化,她讓裴望初上前,坐到她身邊去,指着面前的琴說道:“此琴擱在園中淋了雨,生了鏽,本宮調理過數回,仍不得其要,你來試試。”
裴望初伸手拂上琴弦,屈指一勾,古琴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音節。
“此琴沒有調試的必要了。”裴望初淡聲說道。
“修不好了?”
“潮氣入木,已侵蝕其筋理,無論如何調試,彈奏時都會有鏽滞之感。”
“若是以柳木隔籠火熏,或借夏日暴曬,可還有救?”謝及音問。
“殿下,”裴望初嘴角似是勾了一下,眼裏卻依舊黑沉沉的,沒什麽笑意,“琴是死木,任何痕跡一旦留下,都不可能完全消除,風吹雨淋與熏蒸暴曬也不會互相抵消。”
“可人是活人,”謝及音道,“這琴跟随本宮好幾年,本宮舍不得丢棄,你且盡力調試,能還原幾分就算幾分吧。”
裴望初說道:“世間名琴與凡品常常只是毫厘之差,難以修補的正是這幾分差別,縱使您将它修得能用了,它也由名琴淪落為凡品,何如及時止損,放任它一朽到底呢?”
謝及音笑了笑,說道:“因為本宮只有這一架琴。”
裴望初撫摸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動。
“您已是大魏公主,将富有四海。”
謝及音輕輕搖頭,“四海為虛,本宮實際擁有的,不過一架琴而已。”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裴望初不再應聲,專心致志調試着琴弦。
他視線的餘光裏有一抹月白色倏忽飄蕩,那是微風吹拂着謝及音的發絲。
他看着琴,謝及音看着他的手,骨節分明的十指修長如玉,白皙而不失于秀氣。這本是一雙世家公子的手,宜筆宜劍,宜琴宜缰,然而此時手背上卻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琴弦被撥動,高一聲又低一聲。
姜女史站在身後,冷冷地審視着他們并肩而坐的背影。
裴望初花了将近一個時辰,将這架淋雨生鏽的古琴調試得近乎完好如初。識玉說聽起來與從前一樣,但裴望初與謝及音都能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裴望初沒有騙她,無論此琴的音色如何逼近從前,但弦音的輕靈已被破壞,此琴也落為凡品。
但謝及音還是很高興,她伸手讓裴望初扶她起來。
“外面太冷了,你進屋服侍本宮吧。”
裴望初跟着她進了主院,穿過堂廳,繞過屏風。
屏風後懸着層層淺青色的垂幔,有人行拂過時,便如鏡湖起漪,将整間卧房罩得朦胧而靜寂。
謝及音回過身來牽裴望初的手,看見姜女史也跟進來時,眼裏的笑緩緩消失。
“滾出去。”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透着一股不耐煩。
姜女史是不怕她生氣的,不卑不亢道:“陛下讓臣時時随侍殿下身邊,此乃臣的職責所在。”
“雞毛令箭的蠢東西。”謝及音低罵了一聲,卻與裴望初的姿态更加親密,整個人幾乎都偎在他懷裏。
裴望初的臉被垂幔隔着,看不清神色,但他的手護在謝及音身後,攏在她腰前。
姜女史聽見謝及音笑了一聲,“本宮與裴七郎要尋魚水之歡,姜女史莫不是沒經歷過,打算瞧個清楚,回頭好在父皇面前有樣學樣?”
姜女史愣住了,臉上的表情先是驚愕,繼而羞惱,清秀的臉上瞬間滿面通紅。
就連聲音也不再鎮定,“青天白日……還請殿下自重!”
謝及音被她逗樂了,裴望初是她的面首,自重?難不成他倆應該遵男女大防,對坐談詩書禮儀不成?
見她還不走,謝及音便說道:“姜女史流連不去,莫非是想與我們一起尋歡作樂?本宮倒是沒意見,裴七郎,你同意嗎?”
裴七郎道:“我聽殿下的。”
姜女史聞言,仿佛謝及音下一秒就來抓她似的,下意識驚慌後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後的多寶格,撞得架子上的玉瓶晃了幾晃。
“臣女……臣女先告退了!”
一向以恭謹治身的姜女史哪見過這種場面,匆忙轉身跑出了卧房,在廳堂險些和托着玉盤跨進門的識玉撞個滿懷。
識玉本就不待見她,瞪了她一眼,“跑什麽,急着投胎吶!”
“別……別進去!”姜女史正了正神色,“嘉寧殿下和裴七郎在裏面。”
識玉狐疑地打量着姜女史,又往她身後瞧了幾眼,但見山青色的垂幔如波瀾蕩漾,心中了然。
她靈機一動道:“嗯,我知道,我是來給殿下送避子湯的。”
“避子湯……”姜女史望着玉盤裏的瓷盅,緩緩點了點頭,“應該的,要服避子湯。”
識玉道:“行了,這兒不用你了,你回房去吧。”
姜女史難得沒堅持留下,快步走出了廳堂後回頭望了一眼。她想起剛才謝及音纏在裴望初懷裏的那一幕,心裏好像被粘上了什麽髒東西,覺得烏糟糟的。
“真是傷風敗俗,”姜女史在心中厭棄道,“水性楊花。”
識玉将下人都遣散出了院子,端坐在廳堂門口守着門,悄悄往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沒瞧見什麽動靜。
“放涼的燕窩粥殿下不喝,與其浪費,不如我來喝了吧!”識玉樂呵呵地端起了瓷盅。
卧房之內,姜女史走後,謝及音松開了裴望初。
許是這幾個月在獄中傷了元氣的緣故,他身上冷得很,适才謝及音纏着他時,覺得像抱住了一塊冷玉,冰冷,堅硬,無動于衷。
她有輕薄之舉,他不躲避,她脫身離開,他也不驚訝。
謝及音坐在妝臺前,從銅鏡裏打量他,覺得他與自己想救的那個印象裏的裴望初有着脫胎換骨之別。
見她一直盯着自己,裴望初緩步走到她身後,也望着鏡子裏的謝及音,輕聲問道:“殿下是生我的氣了嗎?”
謝及音搖了搖頭。
她看見鏡子裏的裴望初笑了一下,“殿下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該對殿下殷勤一些。但我身上有些傷口還沒愈合,怕弄髒了殿下。”
他的手落在謝及音肩頭,掌心也是微涼的,謝及音卻像觸電似的拂開他站了起來。
“你覺得本宮……是為了這個才救你的嗎?”謝及音問。
她這個問題問得奇怪,如今全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嘉寧公主被驸馬冷落久矣,急色到跑到雅集上綁人做面首。太成帝為了滿足她的胃口,這才将戴罪的裴七郎賞賜給她。
但是在謝及音心裏,裴七郎向來和別人不一樣。他不會人雲亦雲,随聲附和,他曾經有一雙與衆不同的眼睛。
所以謝及音心裏期待着,他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裴望初望着她的眼神漸漸沒了笑意,沉寂成一片疲敝的深淵。
他太累了,累到難以撐持出一個完美熨帖的謊言,去回應謝及音期待的眼神。
“我知道殿下想聽什麽。想聽我說,我心裏并不覺得您是為了姿色而救我,而是為了別的什麽更美好的情感,譬如憐憫,敬重。可是,”裴望初頓了頓,似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無論是哪一種,我如今都不在乎了。”
謝及音握着玉梳的手一緊,為被人看穿心事而臉色發燙。
裴望初又說道:“若因德行,那我會遺憾殿下識人不明,若因憐憫,你姓謝我姓裴,更加不必。唯有因幾分容色得了殿下眷顧,你之後才不會因被蒙騙而悔不當初。若非因此,不如現在就一劍殺了我,算是我以最後一點肺腑之言,報償殿下救命之恩。”
謝及音垂下眼,她不敢回頭看他,怕自己此時的神情太過狼狽。
她早該知道的,早該想明白的。識玉勸過她,謝及姒嘲諷過她,崔缙警告過她——
她的父皇要殺裴家滿門,裴望初怎麽可能因為她救了他一個就對她感激涕零?
他不會感激她,乃至是恨她的。
“難得你還願意同本宮說幾句真話,”謝及音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本宮只是聽聞裴七郎風神秀異,名動洛陽,所以向父皇讨了個恩典。你曾與佑寧訂下婚約,本宮對你,又怎會有什麽別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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