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虎符

太成二年春, 淫雨落蜀道,蜀道更難攀。

裴望初離了洛陽後,快馬疾馳向西南入蜀, 披着蓑衣鬥笠攀上鹿鳴山。在藹藹雲霧、層層松杉的盡頭,聳立着傳聞中一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宮宮觀。

到達宮觀時,他已是渾身泥濘,唯有手腕上纏着層層油布,護着那一縷發絲不被雨水打濕。

裴望初三歲入天授宮, 五歲能誦經、七歲曉陰陽、十歲通堪輿, 十五歲時,已在三十二位祭酒中排第六, 頭頂上只有一位宮主、八位天師、五位祭酒。他的聰敏靈透令人驚嘆, 他的授道天師宗陵天師與宮主都十分溺愛他。

然而大聰敏往往也意味着大叛逆。十五歲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将有大劫,裴望初為了給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宮, 也因此發生了後來的種種機緣。

然而無人知曉, 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 他發覺天授宮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

從來沒有什麽仙人奇觀, 這條狹如羊腸的山路、這座巍峨聳立的宮觀,底下埋藏着近萬人的屍骨, 他們曾一磚一瓦壘起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宮觀,又用自己的屍骨将它墊高,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厭惡這個虛僞的地方, 然而這卻是他觸手可得的捷徑。冒雨一步步踏進宮觀的青石路時,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來他可以比這天授宮更虛僞。

他低下頭顱,斂起傲骨,跪在宮主天授真人座下,悔過自己年少時犯下的錯事,請求他為自己續五符、點命燈、贈玄玉。

宮主對他的示弱很滿意,這畢竟是他費盡心思培養的繼承人,若真殒于紅塵,恐怕再難找到身份、才智、氣度都如此合意的苗子了。

裴望初重歸天授宮,随宮主閉關半年,潛心修道,出關時已是十月。

蜀地與關中隔着群山,依稀聽聞外面世道已亂,馬璒帶着羯、氐等胡人将犯洛陽,南晉諸皇子也在互相殘殺。蜀地雖與兩國隔絕,因山匪作亂,也并不太平,何況天授宮的門徒遍及九州,天授宮不可能在世外旁觀。

宮主天授真人對裴望初說道:“如今最要緊的是大魏,你師父宗陵天師在大魏皇帝身邊,恐怕待不了多久。我予你兩千鐵騎,派你去大魏助他,若有必要,可接應他回來。”

裴望初領命而去。

蜀地是亂世避亂的好地方,天下越亂,避禍的人就越多,世間越苦,追随天授教的人就越廣。這兩千鐵騎正是天授宮從信教的門徒中培養的私兵。

與此同時,洛陽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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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及姒拜訪過後的第二天,崔缙也請謝及音入宮去見太成帝,“……從前陛下沉迷道術,也未曾曠朝這麽久,眼下正值內憂外患,陛下卻連月不朝,很有可能已被控制,還請殿下入宮一探究竟,若有人欲謀害陛下,我等也能早日鏟除禍患。”

謝及音并未一口答應,端詳着他,“崔青雲,本宮從不涉政,為何會找到本宮這裏?”

崔缙道:“正是因為您不涉政,衛家的人才不會防備您。若我入宮,恐怕連陛下的面都見不到。”

“你讓本宮入宮,真的只是為了确認父皇的安危嗎?”

謝及音在揣度他的目的。

确認安危,這可能是謝及姒的動機,卻決不可能是崔缙的動機,尤其是在父皇逼死崔元振後,崔缙偶爾表露出的恨意,簡直想沖進宮去活刮了父皇和宗陵天師。

崔缙道:“若是皇上已被控制,請您務必向他讨要調兵虎符,此乃危急存亡之要事。”

“你要虎符調兵,是想做什麽?”

“自然是保護皇上。”

謝及音輕嗤,“本宮不信。”

崔缙蹙眉道:“您不信我,難道要信衛家那群豺狼虎豹嗎?”

謝及音默然思索了一會兒,對崔缙道:“恩怨有償,人性如此,因崔司空之事,我不苛求你能無怨無悔地為我謝家付出。虎符可以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講。”

“馬璒引胡人入關,你需帶兵迎擊,保護大魏百姓,保護洛陽,不得退縮。否則,我寧可眼睜睜看着虎符落進衛家人手裏,也不會給你。”

崔缙擰眉更深:“殿下不是不理朝政麽,為何又提出這種要求。”

“本宮只是不參與你們弄權縱橫,不代表本宮沒有心,”謝及音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本宮不會勉強你,你也不要來勉強本宮。”

“好,我答應你,”崔缙點頭道,“只要殿下将虎符帶給我,我會依殿下的要求,保護大魏百姓不受胡人殺戮。”

于是謝及音也答應了崔缙,會試着說服太成帝交出虎符。但在入宮之前,她做了另一件事。

她翻箱倒櫃找出了王瞻去年送給她的嵩明寺山水圖,讓識玉喬裝成男子,悄悄等在王家宅邸外,伺機交予王六郎。

“就說故友相邀,請他往天香樓一敘。”

王瞻見了畫,知是謝及音,果然前往赴約。入了雅間,見一女子背影綽約,頭戴幂籬,正細細觀摩牆壁上的畫。

王瞻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時年少氣盛,心比天高,所作的畫失于淺薄。”

謝及音緩緩轉過身,笑吟吟道:“本宮倒覺得少年意氣難得。”

王瞻一笑,邀她入座:“殿下請。”

天香樓是王氏的産業,謝及音選在此處,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王瞻揣摩着她的口味,點了許多天香樓的名菜請她品鑒,謝及音嘗了幾口後擱下了筷子。

她直截了當地與王瞻說明自己的來意,“崔家落到今天的境地,你王家不可能無動于衷,聽說衛炳要王司馬赤手空拳跑去打黃眉軍,王司馬會乖乖就範嗎?”

王瞻愕然問道:“殿下怎麽也摻和這些事?”

謝及音笑了,“本宮何嘗不想當個擺在高閣上的花瓶,可若屋舍頹塌,本宮焉能獨存。”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瞻道,“您貴為公主,一定不會出事的。”

謝及音道:“本宮不會出事,那洛陽城的百姓呢?王司馬是會死守洛陽,還是說有什麽別的打算?”

此話叫王瞻實在難以回答,“殿下……”

“實話與你說了吧,崔驸馬請本宮入宮去取虎符,他手裏只有虎贲軍,這虎符于他無用,只對王司馬有用。本宮可以取,但要先弄清楚,你們究竟想做什麽。”

王瞻聞言皺眉,“他竟将您也牽扯進來了?”

謝及音笑而不語,端起茶盞細細抿着,坐看王瞻糾結沉思。王六郎是有名的君子,比起不擇手段的崔缙,謝及音更願意相信王瞻的話。

王瞻糾結許久後說道:“此事事關王家存亡,恕我不能對殿下如實相告,但殿下有什麽要求,盡管告訴我,我會盡力滿足。”

“你能做的了王家的主?”

“雖有父兄叔伯在上,子昂勉力而為,必不令殿下失望。”

謝及音在心中計較得失。若是放任王衛兩派為虎符争個死活,待馬璒帶着胡人攻入洛陽,洛陽的百姓必然遭殃。崔缙她信不過,王瞻的話反倒可以考慮。

謝及音道:“本宮要你帶兵拱衛洛陽,保護洛陽百姓,不可為争權弄勢而至黎民于胡人鐵騎之下。王六郎能做到麽?”

王瞻起身朝她行禮,“縱殿下不言,子昂亦有此心。”

謝及音很滿意,“希望六郎說道做到,本宮先敬你一杯。”

她滿飲一盞桑落酒,酒潤朱唇,明靥含笑,王瞻垂下眼,亦将杯中酒飲盡,只覺那熱酒一路淌進心中。

謝及音入宮去見太成帝,衛時通帶着禁軍守在宮門處不願放行,險些與崔缙的虎贲軍當面起沖突。雙方正僵持間,椒房宮傳來鳳诏,說是楊皇後請嘉寧公主入宮一敘。

謝及音靠在肩輿上垂視衛時通,“皇後相邀也要攔阻,不知衛三郎何時封了太監大總管?”

她要去椒房宮,衛三郎自然攔不了也不能攔,可誰知她進了這道門,到底是往椒房宮去,還是往太成帝修道的德陽宮去?

思來想去,衛時通恨恨地指着崔缙對謝及音道:“殿下可以入宮,但崔驸馬不可以,免得擾了陛下清修。”

崔缙不肯,謝及音以目光阻住他,對衛三郎點點頭,“便依衛三郎。”

謝及音的肩辇入了宮,楊皇後派了身邊的一等女官來接應她,此女官在宮中頗有威嚴,成功呵退守在德陽宮裏的宮人,将謝及音送進了德陽宮。

太成帝不臨朝以後,就從宣室殿搬到了德陽宮裏來住,德陽宮裏青煙袅袅,殿堂中間擺放着一只煉丹用的九鼎青爐。恰逢宗陵天師不在,謝及音走進這光線昏暗、空無一人的宮室裏,聽見了自垂帷後傳來的綿長□□聲。

太成帝正縮在一張圈椅裏,鬓發散亂,目光無神地望着煉丹爐,嘴裏念念有詞。他擡頭看見謝及音,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漸漸清醒。

“你是……嘉寧啊……”

謝及音望着他,輕聲問道:“這便是父皇想修的道嗎?”

“道……道……”太成帝伸手指着丹爐,苦笑道,“一元之氣流六虛……六虛凝成……金丹藥……”

他對服金丹求長生已經執着到了近乎瘋癫的狀态,這金丹令他痛不欲生,然而打破他對金丹的幻想,卻讓他比死還難受。

謝及音嘆了口氣,問他:“宗陵天師對您好嗎?”

“天師來了?!”太成帝一驚,眼中露出恐懼,在殿中掃視一圈,“他在哪裏?他想害朕!他……他想奪朕的虎符,朕的玉玺,朕的皇位……”

謝及音心中一驚,“您把虎符和玉玺給他了?”

太成帝搖頭道:“沒有,朕沒給他,他說會拿長生丹藥來換……他沒有長生丹藥,朕要自己煉……”

謝及音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問道:“父皇,虎符和玉玺在哪裏?”

“你問這個做什麽,你也想要嗎?”太成帝疑惑地看着謝及音。

他沒有如她料想中那樣暴怒,他在這張圈椅裏坐了太久,已經失去了暴怒的能力。

“是,女兒想要,”謝及音小心翼翼地說道,“大魏馬上要亂了,虎符不出,無以調兵保護洛陽。”

太成帝默然想了片刻,散漫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抓住了她的手,“嘉寧,你扶朕起來。”

謝及音将他從圈椅上攙扶起來,發現他的腿抖得很厲害,竟然無法獨自站起。太成帝指了指書案旁邊的多寶格,謝及音攙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邊挪。

“朕當然知道外面亂了……沒有人靠得住,所有人都想要這虎符和玉玺,他們早晚都會找到,朕護不了多久,與其給那些亂臣賊子,不如給朕的女兒……”

多寶格上擺着一個玉碗,左旋三圈,露出一個暗格,虎符與玉玺俱在此。太成帝将這兩樣東西捧出來,交給謝及音。

他說道:“朕顧不了這世道了,朕要去煉金丹,求長生。你答應朕,拿了這兩樣東西,要保護好阿姒。太子你不必管,衛氏會管……”

“是。”謝及音小心接過玉玺和虎符,藏進廣袖裏,這兩樣東西沉甸甸地把她的袖子往下墜。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太成帝:“張朝恩呢?他為何不在您身邊侍奉?”

“他?”太成帝哼了一聲,“他的主意也大着呢……你別問了,趕緊走吧,朕要去看着丹爐了。”

謝及音又将他扶回圈椅上,聽他望着丹爐念念有詞,“鎏金鑄丹元氣精,求長生者得長生……走吧,宗陵天師想要玉玺,朕偏不給他,他害朕,朕也不讓他得逞……走吧,走吧……”

謝及音深深望了太成帝一眼,轉身朝外走去。她走到識玉身邊,飛快将玉玺和虎符塞給她。

“識玉,如今本宮只能信你,你聽好,”謝及音将她拉近,低聲對她道,“本宮乘肩辇先出宮,你後出宮,帶這兩樣東西到公主府藏好,別被任何人知道,記住了嗎?”

識玉先是一愣,而後鄭重點頭道:“記住了。”

“萬事小心。”

“是。”

謝及音叮囑了識玉幾句,乘坐肩辇出宮。她和椒房宮的女官一離開,就有內侍去找宗陵天師報信。

崔缙在門外等得焦急,眼見着就要衛時通起沖突,終于等到謝及音從宮裏出來。二人正要離開,衛時通突然喊住了她。

“殿下袖子裏藏着什麽,怎麽瞧着如此沉重?”

崔缙聞言擋在謝及音面前,手中長劍亮出三寸白刃,對衛時通道:“這是大魏公主,把你的嘴巴放幹淨些!”

謝及音笑了笑,“父皇賞我兩塊硯臺,也要給衛三郎過目麽?”

衛時通道:“若真是硯臺,瞧一眼又何妨。”

“不是硯臺,還能是什麽?”謝及音當真從袖中掏出兩塊嶄新的徽硯,上面的梅花紋路十分雅致。這是她離開德陽宮時順手拿的,果然吸引住了衛三郎的目光,以至于他沒有發覺,謝及音的随侍中少了一人。

原來虛驚一場。衛時通擡手一揖,放他們走,“冒犯殿下了,職責所在,請勿責怪。”

崔缙護送謝及音離開洛陽宮,離開一段路程後,崔缙迫不及待地問謝及音:“殿下可拿到了虎符?”

謝及音臉上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剛剛不是說了嗎,父皇只賞了本宮兩塊硯臺。虎符這麽重要的東西,不是本宮開口要,父皇就願意給的。”

崔缙一噎,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難道他真的甘心被那道士夥同衛家害死?”

謝及音不言,面露愁容,嘆了口氣。

肩輿走得慢,行至雀華街時,忽聞身後人喊馬嘶,衛時通與宗陵天師帶着一隊人馬趕了過來,将謝及音與崔缙團團圍住。

宗陵天師神情微冷,對謝及音道:“殿下是不是從宮裏拿了什麽不該拿的東西?”

謝及音冷笑,“本宮的父皇是大魏天子,本宮亦享有四海,何況兩塊硯臺,‘不該拿’這三個字,從何談起?”

“只是兩塊硯臺嗎?殿下若不肯自己交出來,就別怪我冒犯了。”宗陵天師手中的拂塵一甩,“将嘉寧公主請下來,搜她的肩輿和身上的衣服。”

崔缙拔劍厲聲呵斥,“誰敢!”

禁軍一擁而上,與虎贲軍當街打了起來,崔缙護在謝及音周圍,不讓衛時通碰到她。兩人刀劍相撞,揚塵亂飛,謝及音端坐在肩辇上以袖掩鼻,靜靜觀察着局勢。

禁軍的數量遠多于虎贲軍,衛時通有備而來,虎贲軍漸漸不支,死傷一片。謝及音扶着肩輿的扶手,心中慶幸自己多考慮了一步,早早将玉玺和虎符先交給了識玉,如今最慘的下場,也不過是被人從肩輿上扯下去搜身。

崔缙提防不及,被衛時通一腳踹在膝彎裏,按在地上,其餘虎贲軍見他被擒,也都漸漸束手。

有人要來拉扯謝及音,謝及音冷聲斥道:“滾開!本宮自己走。”

她施施然走下肩輿,肩輿被人亂翻一通,就連周遭的垂帷都扯了下來。

結果當然什麽都沒有,宗陵天師的目光落到了謝及音身上。謝及音冷嗤道:“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要搜本宮的身,眼裏可還有我大魏皇室?”

宗陵天師不為所動,“事急從權,只能冒犯殿下了。”

他朝衛時通一點頭,衛時通将捆成一團的崔缙扔給手下人,走到謝及音身前,朝她一揖,“嘉寧公主,冒犯了。”

他的手尚未觸到謝及音的肩膀,忽聽一聲尖嘯,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直釘入他的掌心,那巨大的沖力将他拽倒在地,疼得衛時通握着手腕慘叫起來。

衆人驚懼望去,只見十幾丈外的土牆上,不知何時竟站着一個臉覆面具、身披鶴氅的男人。

青色的鶴氅被天風吹得獵獵,而他立在牆上巋然不動,形如鶴立,仿佛從天而降的仙人。

牆下侍立着兩個眉清目秀的道童,一人為他執塵尾,一人為他續箭。

那仙人接過箭,再次舉起手中的龍舌弓,搭在弦上,緩緩瞄準了宗陵天師的方向。

宗陵天師目眦欲裂,“你敢——”

話音既落,箭弦一松,長箭抵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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