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她死了?”

陸芸咽了咽喉嚨,澀聲說:“我、我也不清楚,我聽其他人說,值班老師晚上發現何粒的時候,她倒在樓下草叢裏,渾身是血,就和死了一樣……”

清晨的陽光燦爛溫暖,虞悄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冰涼的水流湧過指尖,她定了定神,關掉嘩啦作響的水龍頭,心神不寧地擦拭着臉上的水珠。

為什麽昨天還活生生的人,今天就忽然選擇了輕生?她們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

陸芸看着她蒼白的臉,擔憂道:“悄悄,你沒事吧……”

桌上的手機傳來輕微的震動,虞悄低頭看了一眼,是謝不菲。

她立刻接起電話:“學姐,何粒她真的……”

“悄悄,你先冷靜。”

謝不菲低聲說,“放心,何粒她沒有死,被送到醫院,還在搶救。”

虞悄驟然松了口氣,一手撐着桌面,砰砰跳動的心髒逐漸落回原位。

她艱難地說:“為什麽何粒會忽然這樣?我們昨天離開之前,她看上去還好好的……”

謝不菲沉默須臾,說:“我覺得,如果何粒想要逃避懲罰,也不必選擇那麽極端的方式。”

“有人故意煽動了她。”

虞悄頓了頓,心中浮現出一個猜測:“是謝珂?”

“我也這麽認為。”謝不菲說,“除了她以外,應該沒有第五個人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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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這樣對她有什麽好處嗎?”

“或許是想讓何粒把真相和秘密都帶進墳墓。畢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最牢靠。”

虞悄垂着頭,神色恍惚。

她雖然并不喜歡何粒,但也不會想看見她因此輕生,罪不至此。

這是一條人命,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

何粒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A大。

流言蜚語跑得最快,表白牆的事情馬上被抛在腦後,人們在茶餘飯後又有了新的談資。

“聽說了嗎?計院有個女生忽然跳樓了!”

“卧槽,真的假的啊?!不會死了吧?”

“沒死,她運氣好,從六樓跳下來摔到了草地上,剛好有老師路過,立刻送醫院去了。現在正在搶救呢!”

“吓死人了,沒死就好……她為什麽想不開啊?”

“誰知道呢……可能是為情所困?”

有些人發現其中的不對勁,表白牆的事情在前,何粒作為虞悄的同班同學,現在又忽然跳樓。

很快有人把這兩件事聯系到了一起。

有的人說,是虞悄霸淩了何粒,後者逼不得已才跳了樓;

也有的人說,是何粒之前陷害虞悄,最終良心不安,選擇自殺。

謠言愈演愈烈,沸沸揚揚。

正在這時,虞悄接到了隔壁宿舍的消息。

“何粒醒了,她想和你談談。”

虞悄和謝不菲一起乘上了電梯。

狹窄的空間裏,兩個戴口罩的醫生推着一張移動床,占了大半的位置。

謝不菲低下頭,看到病床上的人插着鼻吸管,四肢蜷縮,渾身肌肉狠狠抽搐在一起。

一副油盡燈枯之勢。

她不忍再看,別開眼,看見吊瓶裏的液體輕輕搖晃着。

小指忽然被人勾住,輕輕摩挲了幾下。

虞悄靠近她,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邊:“學姐,別怕。”

謝不菲看向她,默不作聲地收攏五指,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裏。

叮咚一聲,樓層到了。

虞悄牽着謝不菲的手,一前一後地走出了病房。

走廊被日光照得明亮,濃烈的消毒水味萦繞在鼻尖。

她們順着指示牌,很快就找到了D208病房。

房門半掩着,裏面隐隐約約傳來說話聲。

虞悄站在門口,一時有些猶豫。

謝不菲捏了捏她的手指,小聲說:“我在外面等你。”

虞悄點了點頭。

她看着房門,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病床上的人話音戛然而止,擡起眼,聲音虛弱:“你來了?”

病床旁邊坐着一個中年婦女,打扮樸素,手裏正削着一個蘋果。她吃驚地看了虞悄一眼:“你是粒粒的同學嗎?”

虞悄點點頭,禮貌地說:“阿姨好。”

她轉頭看向病床,一張蒼白伶仃的臉映入眼簾。

何粒枕着身後摞起的枕頭,一只手臂和一條腿在半空懸吊着,癱坐在床上。

她看起來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的,顴骨尤為突出,皮包骨頭的模樣,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再沒有之前的神氣了。

這副孱弱的姿态,虞悄第一眼差點沒能認出來。

何粒看着她,很平靜地說:“坐吧。”

她又轉頭對中年婦女說:“媽,我想和我同學聊聊。”

“好、好,你們聊。”中年婦女連連點頭,又別開臉抹了一下眼睛,說,“慢慢聊,我在外面等着。”

她顫顫巍巍走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虞悄在床邊坐下,何粒與她對視,忽然說:“怎麽這副表情?”

她笑了笑,口氣淡淡:“沒想到我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吧?”

虞悄看着她的微笑,心緒複雜。

“你的傷還好嗎?”

“說好也不算好……”何粒說,“可能下半輩子沒辦法跑步了。”

虞悄張了張嘴,無言地望着她。

何粒用僅剩的一只胳膊用力地撐着病床,指骨泛白,努力把自己支起來,指尖去夠床頭櫃上的水杯。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她的額頭上滲出細汗,癱在枕頭上喘氣,看起來無比疲憊。

“但我已經很幸運了。”何粒低頭淺淺地抿了一口水,低聲說,“至少沒把命交出去。”

虞悄沉默半晌,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忽然跳樓?”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真夠直接的。”

何粒抹了抹汗,重新把自己支撐起來,想把水杯放回去。

虞悄接過她手上的杯子,直接放在床頭櫃上。

何粒看了她一會兒,說:“是謝珂。”

聽到這個答案,虞悄并沒有很意外,只覺得果然如此。

仿佛讀出了虞悄眼中的不解,何粒說:“好奇我為什麽要聽她的?”

“虞悄,你有沒有感覺很絕望的時候?”

虞悄點了點頭。

何粒仿佛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原來你這樣的學霸也會絕望啊。”

虞悄:“我也是人。”

“也是,人都有弱點。”何粒扭頭看向窗外,金色的陽光照亮了她的臉,就像一幅顏色很淡的油畫,“我的弱點,應該就是害怕被人看不起吧。”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挺厲害的,順順利利考入名牌大學,又很快找到了男朋友,人生幾乎是一帆風順。但後來身邊的人都在努力,我卻在原地踏步,忽然覺得自己又什麽都不是了。”

“我一直讨厭你,覺得你很裝。但後來又發現你說得很對,明明是我始終瞧不起自己啊。”

塵埃在白燙的陽光下飄舞,何粒的眼裏落滿了光,聲音輕得像一縷風吹過。

“你猜我是什麽時候才想明白這點的?”

虞悄怔怔搖頭。

“就在謝珂說我是廢物,讓我去死的時候。”

“真奇怪,被她這麽一說,我忽然感覺自己确實什麽都不是了。”

她笑了笑,神色平靜,“幹了壞事,既辜負了父母的期待,還要被讨厭的人看笑話,最後又淪落到退學。我的人生真的一無是處。”

少年人的世界總是很小很窄,考試考砸了,被老師罵了,和父母吵架了,都像天塌下來一樣。

虞悄默然片刻,問:“你後悔嗎?”

後悔做這件事情嗎?後悔……去死嗎?

“肯定後悔了。”何粒頓了頓,“但人生總是要後悔無數次的。”

“其實我跳下去的時候沒什麽感覺,只覺得風好大。”

“後來淌在血泊裏,身體痛得慢慢失去溫度的時候,我忽然又後悔了,我的人生還有那麽多的可能性,憑什麽要那麽早死呢?我還想活下去啊!”

她往後靠在枕頭上,目光落在虛空一點,冗長地嘆息一聲:“幸好活下來了。”

虞悄:“是啊,幸好。”

何粒驚訝地看着她:“我還以為你看見讨厭的人死了會很開心呢。”

“我沒那麽讨厭你,也不喜歡你。”虞悄神色淡淡,“只是感覺你罪不至此。”

何粒愣了愣,輕描淡寫地說:“好吧,其實我現在已經對你無感了……可能是因為死過一次,忽然覺得之前的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深吸一口氣:“我找你來是想說清楚的。”

“虞悄,對不起。”

病房陷入沉默,虞悄凝視着她充滿期待的目光,許久後平靜地說:“何粒,我原諒你。”

何粒像一根緊繃的弓弦,驟然一松,大笑:“好啊,真好。”

她抹了一下眼睛,像是笑出了眼淚,又重複一遍:“真好……”

虞悄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問:“何粒,你不恨謝珂嗎?”

何粒默了默,眼神沉了下去:“恨啊,我怎麽會不恨?”

“只可惜當時我太着急,忘記錄音了,暫時幫不上你的忙……”

虞悄搖搖頭:“沒有關系,你沒事就好。”

“這件事我會主動和學校澄清的,你不用再擔心了。”何粒看向門外,意有所指地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學姐陪我來的。”

何粒感嘆了一聲:“關系真好……”

她揉了揉眼睛,仿佛很疲憊的樣子,低聲說:“你回去吧,我的話都說完了。”

“那你好好休息。”虞悄站起身,将帶來的水果籃放在桌上。

何粒看着她,忽然問:“虞悄,你的弱點是什麽?”

走出病房,虞悄腦中仍思考着這個問題。

她這一生有許多害怕的事情,但都構不成弱點。

耳邊傳來腳步聲,坐在一旁的謝不菲擡起頭,走近她。

少女漂亮的狐貍眼裏寫滿擔憂:“怎麽樣?”

虞悄回過神,說:“她看起來不太好。”

謝不菲嘆了一聲:“我剛才和何粒媽媽聊了幾句,她媽媽看起來也很憔悴的樣子。”

兩人并肩走出醫院,心情仍是無比複雜。

當夜,表白牆忽然公布了一則澄清消息。

“大家好,我是何粒。”

“之前我發布了一則匿名投稿,在投稿中公開了某位同學的家庭狀況,并捏造了有關她霸淩同學的事情,對此我感到十分抱歉,這位同學并不存在任何校園暴力傾向。”

“我跳樓的事情純屬個人原因,與這位同學完全無關,希望大家不要再胡亂猜測。”

姚如冬第二天醒來才發現這則消息,驚訝道:“這個何粒倒是忽然有了良心,竟然真的幫你澄清了。”

陸芸聳肩:“可能是忽然頓悟了吧?”

三人和往常一樣去教室上課,走進班級,許多目光頓時望了過來。

虞悄平靜地落座,前面的男生忽然轉過頭,湊近她小聲說:“虞悄……對不起,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的家庭。”

虞悄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男生一臉羞愧地撓了撓頭,轉過身去。

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個同學找了過來,向她道歉。

一個上午風平浪靜地結束了。

輔導員在群裏說,何粒無限期休學養病,恐怕下個學期才能回來。

虞悄忽然收到她的私聊:“虞悄同學,我想再和你談談關于安全信息大賽的事情,你能來辦公室一趟嗎?”

虞悄不明所以,她不是已經被取消資格了嗎?

她與姚如冬和陸芸告別,走進行政樓,推開辦公室的門。

只見輔導員站在桌前,時不時低頭說着什麽。謝不菲站在她身旁,低頭玩着手機。

聽到腳步聲,少女擡起頭,沖她一笑,眉眼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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