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姐姐,怎麽了?”見宗越停住腳步,長生回過頭問。
“沒什麽。”宗越灑脫一笑,大步踏了進來。
越是危險,她越是對這個地方有興趣。
看着長生稚嫩單純的面容,她忽然好奇,這麽一個中毒不會長大的孩子身後,又有什麽秘密。
她大步踏了進去。
長生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姐姐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一點也不害怕我這裏。”
宗越疑惑,低頭問他:“他們是誰?為什麽要怕你這裏?”
“因為我養了很多可愛的小寵物。”長生說。
随着他話音落下,那些暗地裏的生物仿佛得到允許般,從土壤下,從花叢中,從廊檐下爬了出來。
五顏六色的蜘蛛蛇蠍還有別的毒蟲将庭院整個地面覆蓋,除了窸窸窣窣爬行的聲音,它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無聲地朝門口處的宗越和長生看去,氛圍一時詭異壓抑。
“他們不敢進來。”長生微垂着頭,宗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一邊踢着臺階下的毒物一邊說,“以前還有侍女侍從想來照顧我,後來他們都被它們吃了。”
“不過,姐姐放心,它們不會吃你的。因為我剛才悄悄跟它們打過招呼。”
長生擡起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宗越稍稍遲疑,起身将他抱起,溫柔說道:“姐姐當然相信你。”
長生的身子像僵了一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姐姐你不害怕嗎?你不會……因為這讨厭我嗎?”
“為什麽要害怕?”宗越反問他,“我來的時候,在張家壩見那些蠱師也這般視毒物與無物。長生你喜歡它們,只能說你生來就有當蠱師的天分。這是好事。更何況,狗急了還咬人,你既然能控制它們,那它們作為寵物,不是比那些主人不管教的寵物要高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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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那些被你寵物傷到甚至吃到的侍女侍從們一定是沒聽你的話,才會遭到被群起攻之吞噬的劫難。”
長生将頭埋進她懷裏,“姐姐,司空叔叔說的沒錯,你是別的蠢人不一樣的人。我好像更喜歡你了。只是……”
他啜泣兩聲,擡起頭,滾圓的淚珠一滴一滴往下落:“我也好害怕這些寵物,我也好想和別人一樣養些小貓小狗。可父親母親都不管我,綠姨總是逼我和它們相處。我好無助。”
不知道是不是他吩咐的緣故,院裏的這些毒物又像潮水一般退去,庭院恢複了平常的風和日麗和安詳。
“這樣啊。”宗越輕拂他的後腦,語氣溫柔,不被長生看見的雙眸卻冰冷似水,“那等你司空叔叔回來,我們一起,去附近的集市上為你挑一只小貓小狗可好?”
“嗯!”長生重重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喃喃響起:“如果司空叔叔和姐姐是我的父親母親就好了……你們一定不會把我扔給綠姨。”
她的孩子?她前世今生,都從未有過延續血脈的想法。
長生若真是她的孩子,她只會在他還未出世前就讓他消失在這世間。
宗越冷笑,語氣卻溫柔呢喃道:“小教主,你說這話,被教主聽見,只會讓他怪罪我的。”
“他很快就沒辦法怪罪任何人了……”長生喃喃道。
宗越挑眉,還沒等她細細琢磨出長生這話是什麽意思,長生就示意她放自己下來,搖了搖她膝蓋處的裙子說:“姐姐,我們玩捉迷藏好不好?我藏,你找。”
宗越自然同意。
“那你背過身,不準偷看。你數一百個數,就可以來找我了。”長生邊往內院跑邊說。
宗越背過身,坦然地背朝這藏有一整院毒物的庭院。
背後被眼睛窺視的感覺又浮現出。
“一、二、三……”
宗越數到一百個數,才轉過身面朝整個庭院。
庭院恢複轉身前看到的安谧和祥和。
宗越高聲道:“長生,一百個數數完,我來找你咯。”
最後她在後院的槐樹上找到長生。
伸手由着長生跳下來的時候,長生再次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姐姐,你沒有騙我,我是真的開始喜歡你了。”
等司空晗回來,看到的就是纏着宗越的長生,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這是?”
長生擡起頭,天真無邪地對他說:“司空叔叔,我好喜歡姐姐。要不你和姐姐成親吧,這樣我們仨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司空晗笑笑,在他們旁邊坐下來,點了點長生的額頭,時候:“你宋林姐姐有道侶的。”
“那就殺了他,這樣宋林姐姐不就可以改嫁了嗎?”長生滿不在乎地說,圓眼裏依舊滿是天真無邪。
司空晗一時不知如何搭話,只好搖頭笑笑。
“他已經死了。”宗越答道,“他死的時候,我發誓,給他守節三年。”
長生聽聞,歪着腦袋:“他應該早死三年的。”
就在這時,綠姬走了過來,打破他們之間的安寧祥和,急匆匆抓着長生袖子道:“長生,綠姨有事求你,你快跟綠姨走。”
長生甩開她的手,跑到宗越身後躲起來。
綠姬臉色慢慢變得難看,呵斥道:“長生,聽話。”
長生卻不緊不慢說:“綠姨,我不想你照顧我了,我想和宋林姐姐和司空叔叔在一起。”
綠姬頓時也不管在場的兩個人,說:“你這話讓教主聽到又得跟你生氣。長生乖,快過來,這十年來綠姨對你難道還不好嗎?怎麽外人一來,你就不要綠姨了。”
她速度極快地瞥了宗越一眼,催促長生說。
長生低頭搓着宗越的衣擺,滿不在乎地說:“姐姐死了,父親只有我一個孩子了。他是不會再跟我生氣了。”
他擡起頭,問綠姬:“綠姨,你說要是我現在跟父親提起,我不想讓你照顧,我想待在他身邊,你猜他會不會同意。還是說,他還是會跟十年前一樣,聽我姐姐添油加醋的告狀,訓斥我?”
綠姬面色變得難看。
長生說:“我是小孩子,可我又不是笨蛋。你跟我姐姐說,只要我歸你管,你就一定會把我養廢,我又不是聽不見,記不清。”
綠姬面色變得難看之極。
“還有這事?”比她臉色更難看的是司空晗,他擰眉呵斥綠姬道:“綠姬,你是教主的妾,長生是教主的兒子,怎麽說也是你的主子,你竟然和大小姐如此圖謀?”
長生撲到司空晗懷裏,告狀說:“可不是。司空叔叔,我好害怕。我想跟你告狀,綠姨卻說,就是你捅到父親面前,父親也會因為偏愛姐姐不會責怪她倆的。這些年她對我非打即罵,我卻連反抗都做不到……
“要不是姐姐死了,要不是姐姐死了,我真不敢說。”
綠姬面色驟然陰沉,連對長生的稱呼也變成尊稱:“小公子,你可別忘了……”
“忘了什麽?”長生打斷她的話。
綠姬冷冰冰地看着他,像是在暗自催動什麽,但好半天,長生依舊平靜如常。
綠姬恍然大悟,豔麗的雙眸染上一層說不出的忌憚和恐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果然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不知不覺中,你連我的蠱都能解。蠱師寨的人面虺,也定是你!”
她早該想到,這世上除了她和長生,誰還能輕易讓蠱師寨的蠱師們全軍覆沒。
是她的這個徒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早在暗地裏對她不滿,解了她的蠱,然後用人面虺殺了她所有的親人。
綠姬雙目一下變得血紅,張開爪就要殺長生。
司空晗拍桌而起,“綠姬,你這發得是什麽瘋?”
說完就迎上去。
看他們打得你來我往,宗越不由輕啧一聲。
果然比起和人打架,還是看人打架更為歡樂。
長生爬上她的膝蓋:“姐姐是在開心嗎?”
宗越垂眸看他:“看見欺負你的人被傷害,姐姐自然高興。”
長生凝視着她的眼睛,像是在辨別她話中真假。
半晌,他像是放棄,撲到宗越懷裏,“算了。”
算了……
這一句仿佛不管宗越說的是真是假,只要她待在他身邊,他都算了。
他們這邊“溫情脈脈”,司空晗綠姬那邊已是劍拔弩張。
司空晗沉眸道:“我倒是從不知道,我們教主的寵妾實力也不輸于我這個護法。”
綠姬仰頭大笑,親友的全部離世和教了十來年蠱術的徒弟的背叛,已讓她無心再在這血月教掩飾下去。
她任由身上蠱的氣息飄散,華服下如虱子般爬滿密密麻麻的蠱蟲,“寵妾?你以為我稀罕當你這血月教教主的寵妾?我南疆女兒,生來頂天立地,若不是為了長生,我怎麽可能到這血月教中來。”
她恨恨地瞥了眼長生。
長生眸光淡淡地跟宗越解釋:“她說的長生,不是我,而是真正的長生罷了。”
見宗越疑惑,長生眉開眼笑,對宗越說:“姐姐,我不過是心智七八歲的孩子,她卻将蠱師的長生期望托付在我身上。你說她可不可笑?”
原來,這千百年來,和修士長達千年的壽元不同,蠱師哪怕修到天級,也只有兩百年的壽命。
這一屆蠱師寨族長天賦異禀,她下決心要改變蠱師壽命比修士短的現狀,一來二去,她就盯上了姜都寨的人蠱秘方。
所謂人蠱,就是将人煉成蠱。
變成蠱後的人,雖然喪失理智,不得不聽從煉制人蠱的蠱師,但卻壽命極長,只要不重傷,幾乎是不死不滅的存在。
于是時任蠱師寨族長的綠姬動了心思。
千百年來,蠱師蠱術的秘方一直是不停更改的。這其中有好的改動,也有差的。
既然這樣,她是否能改動這人蠱的秘方,讓被煉制成人蠱的人依舊保持清醒,甚至保持活人的生機,聽命于自己。
她打聽到姜都寨、林桦寨、安谷寨都有人蠱的秘方,便自導自演來了一場救三寨的戲碼。再在得到秘方後,将這三個寨子所有的蠱師都毀去。
她原本想憑借自己細細揣摩這人蠱秘方的改進之法,沒想到幾年過去,卻毫無進展。
就在這時,她發現這位血月教的小公子極富蠱師天賦。甚至天賦比她還高。
原本作為南疆蠱師的她是看不上男兒的,更不想将衣缽傳給男兒。但為了盡早參透這人蠱秘方,她只能化身中洲女子,入主血月教,成為血月教教主的寵妾。借機教導長生。
不過,南疆女兒的傲慢還是讓她将這個心智留在七八歲的小公子當做工具而不是徒弟。她用蠱控制他,用言語威脅他,每每催促他幫自己研究人蠱的進展,卻從未想到,有一天,這位小公子會成長得如此飛快,竟光憑自己就解了她的蠱,還把她逼到如此絕境。
眼見血月教的侍衛被自己和司空晗的打鬥吸引過來,綠姬無心戀戰,冷冷抛下一句:“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就消失在視野中。
她這句話是對小公子說的,顯然是認定小公子就是殺害她整個蠱師寨的兇手。
宗越見自己莫名其妙被人頂鍋,不由輕啧一聲。
司空晗凝視她消失的方向,呵斥來晚的侍從道:“沒聽見她說的話嗎?吩咐各路守橋弟子,關閉鐵索橋,再搜索整個潛龍山。決不能讓此人逃出去或傷到小公子。”
侍從們唯唯諾諾領命。
司空晗回首道:“長生,別怕。叔叔會保護你的。”
“我不怕。”長生幹脆答道,“她不會是我對手的。”
司空晗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一直護着的小孩會對他這麽說。
他垂下眸,蹙眉說:“是叔叔太過忽視,叔叔從來沒想過,這些年你經歷的竟然是這些……”
他身負天眼,卻眼睜睜看長生在他眼皮底下被綠姬逼學蠱術。
“司空叔叔,我不怪你。”長生從宗越膝蓋上跳下來,說,“你只是我父親的下屬,這些本來就不是你的分內之事。我想,若是我是你的兒子,你一定會是個好父親,不會讓我一個月見不到你一次面。司空叔叔,我真希望你是我的父親。跟你去八神秘境的那幾天,是我這幾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時日。”
司空晗摸了摸他的腦袋,在長生問他願不願意當他的父親時,出于安慰心理毫不猶豫同意了。
長生以同樣的問題問宗越,只不過将“父親”二字換成了“母親”。
宗越可沒司空晗那般沒警惕心,淡淡一笑說:“宗越身份低微,不配為小公子的母親。”
長生于是歪着腦袋看她,不說話。
司空晗也察覺不對,反正四周沒人,便撫着長生腦袋微微一笑說:“宗道友她不是我們血月教人,終究是要回中洲的。”
“可我不想要姐姐回去。”長生說。
他語氣認真,可惜司空晗似乎只把這當成小孩子的玩笑話。
夜裏長生依舊住在司空晗的白池閣。
司空晗吩咐侍女帶他去溫泉洗澡,暗自對宗越嘆道:“沒想到發生這麽大事,教主還是不關心長生。”
他原以為綠漪死去後,教主會将注意力放到長生身上,現在看來倒是他錯了。
宗越微微一笑,安慰道:“陸教主可能是公事繁忙。”
司空晗說:“這種時候,就算是公務繁忙,也不是不關心長生的理由。若這種事是發生大小姐身上……”
他話未說完,但宗越已明了他的意思。畢竟當初陸漪遇難,陸昊天可是親赴揚刀山莊為陸漪讨個說法。
“有時候偏愛就是偏愛,非輕易可能改變。”宗越嘆道。
她只能這般安慰司空晗,總不能讓她說,陸昊天對發生在自己唯一兒子身上的事無動于衷,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沒想到,一語成谶。
只不過陸昊天死的方式,和別人有稍稍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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