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乞巧節
七月初七乞巧節,尚服局因尚的是女紅織造,對乞巧節最為重視。局中主事正職多随了皇帝去避暑。宮中留下的,依然帶着宮女太監們張燈結彩過節,又去禦膳房領取拜月用的瓜果吃食。
玲珑與幾個小宮女一起被分派到禦花園裏捉會結絲喜蛛,那東西藏在草木間又小得很,捉起來費勁,她們早些時候打掃時也捉到一些,姑姑說不夠,所以才派她們到禦花園裏再去尋些回去。
不論如何,出去捉蜘蛛的幾個丫頭都很開心,也不管怕不怕蜘蛛,只當能出門跑一趟活動筋骨。
初七當晚尚服局裏結了錦繡彩樓,搭了鵲橋,設了神臺香案,由還在宮裏的幾位掌衣、掌飾、掌玺和掌仗帶着衆人拜月祈福。辰時三刻,手上拿着七孔針五彩線的宮女們在姚掌衣三擊鼓後,都開始對月穿針,比誰穿得快,快者贏巧有獎。
鼓聲一響,便是飛針走線笑語連珠,比賽穿針的滿頭大汗,不比賽的也拍手叫好。
玲珑聽說的人報名參加乞巧穿針無論輸贏,每人都能拿個巧果子當彩頭。那巧果是用熬成漿的糖和着面做的,玲珑口裏久未沾甜味,一想到巧果就口水直流,所以雖然她針活不怎麽樣,還是報名參加。
不只她,冬梅素蓮她們幾個也報了名。這日為了過節,尚服局裏點了許多燭火燈籠,燭火的光亮早蓋過月亮的光華,玲珑拿針線的手全是汗,繡房裏的秀娘子手巧得多,最後當然不是玲珑穿得最快的,但能領個巧果子,還是很讓人歡喜的,連平時總是愁眉苦臉的蕊香得了巧果也笑了。
可令人意外的是,贏巧的人不是繡房的繡娘而是配室裏的洄芳。姚掌衣笑吟吟地将贏巧的賞賜與她,
“平日竟看不出你是個手巧心細的,怎地沒進繡房。”
洄芳福身謝禮。
旁邊站着一位像是管繡房的不認識的典衣上前扶起洄芳,仔細打量了番,道:“這丫頭當初……似乎沒參加繡房的選核。”
剛才比賽緊張,洄芳兩腮粉紅豔若桃李,低頭含笑道:“回掌衣、典衣大人的話,選核那會兒因正病着,後來好了又派了別的差事,故不在繡房。”
姚掌衣聞言點頭,與那位典衣笑對了一眼。宮女們見洄芳博得頭彩擁上去打趣玩笑,洄芳在衆人簇擁中嬌笑連連。
冬梅看在眼裏,撇了撇嘴,冷哼一聲,素蓮在一旁悄悄扯她。“知人知面不知心”,洄芳如是,看到她的笑臉又想到蕊香身上的傷,不免讓人背後發涼。
玲珑拿了巧果,興沖沖地跑去找杏花,正碰上杏花也拿着巧果來找她。兩人一照面都笑了,
“原來你也得了,我還想着分一半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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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拿了巧果想來與玲珑分的,忘了她也能參加比賽的。
兩人相攜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杏花跑過來時出了點汗,臉上紅撲撲的。
玲珑舉起袖子替她擦汗,道:“我也忘了,特地來尋你。”
兩人一同坐下,将巧果吃了。
玲珑上輩子就愛吃甜食,還因此在上小學時蛀牙,疼得死去活來,但是嗜甜的毛病到了這輩子也沒改。
巧果子上輩子她沒吃過,她這輩子的娘親會做。以前在家裏,她娘還會把巧果捏成各種形狀,既好看又好吃。如今在宮裏難得吃一回,三下五除二就把還不如半個巴掌大的巧果吞進肚裏,吃完尤覺不夠,舔了舔嘴唇和手指,轉頭看了看杏花,一個巧果只小口小口地吃了一半,剩下一半還小心裝進了随身的荷包裏。
“你收着它做什麽?”
杏花道:“難得吃一回,留着明天還能嘗嘗,下一回吃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看見玲珑朝她笑,有點不好意思,推她一把,“你怎麽吃得這樣快,不懂得細水長流麽,你這樣愛吃甜,明天還想吃可別找我。”
玲珑好笑:“我才不找你要,這些果子都是面做的,現在吃着還香甜,捂到了明日還不得糊作一團。現這麽大熱的天,你留着也是浪費,還不如……把你的那一半也讓我吃了!”
杏花伸手護着她的荷包,“去去去,我才不讓與你!”說着拿出剩下那半個,一口吃了,一邊吃還一邊得意地朝玲珑擠眼睛。
玲珑哪裏會真和她搶,也沒在意,拿出帕子擦擦嘴角和手。
“對了,那天晚上你是要與我說什麽的?說好了要告訴我的。”冬梅識破蕊香偷東西那晚,杏花匆忙離開後,兩人還沒有見面說悄悄話的機會。
杏花聽她問起,笑容微斂悶聲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
玲珑有點無奈,“到現在你還吞吐什麽,早答應要告訴我,有什麽就說吧,你還怕我笑話你?”
杏花擰着手絹,吐了口氣道:“方才站在繡娘子們前面帶着我們拜月行禮的那位典衣你可知道?”
她說的是剛才扶起洄芳的那位,玲珑搖頭:“不曾見過。”尚服局除了最高總領尚服一名,下四房各設司職一名外,再往下為副職的掌、典等都有數名,副職以下又還有許多管事的姑姑,再下才到宮女,玲珑平日當差不常出入繡房,自然不認得繡房的人。
“你問我知不知道她作甚?”
“那位姜典衣是前不久才上任的,在她之前,管着我們的一直是盧典衣。盧典衣是江南蘇繡世家出身,進宮多年繡活兒精湛,平日雖然嚴厲,但待我們真的不錯。而且,最主要是,繡房怕是再也找不出一個比盧典衣活兒做得更好的了,聽說太後娘娘在世時,還親口誇獎過她。早年尚服大人曾想請盧典衣擔司衣一職,總領司衣一房,盧典衣推辭不受,說是不想離開繡房,情願在繡房裏當一輩子繡娘為各宮繡彩衣。尚服授了她典衣一職,自那以後她便一直是典衣,繡房上下,皆服盧典衣技藝,許多位娘子都受過盧典衣指點。”
杏花臉上滿是崇拜的神色,玲珑想起依稀聽人講過繡房有那麽一位技藝精湛的秀娘,入宮年月和尚服局的尚服相當,卻一直屈于典衣一職,不知道杏花有沒有得過這位盧典衣的的指點,她眼中除了崇拜,還有一絲懷念和惋惜。
她轉過頭,認真地看着玲珑道:“玲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剛進繡房那會兒,除了每日繡衣完成娘子們交代的課業,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麽。日子雖然過得忙碌,但總覺得心裏沒個想念難受得很。我從小就喜歡女紅,入宮後進了尚服局,覺得若能進繡房做給繡娘子也不錯。又入了繡房,看見娘子們日日為皇上、娘娘們繡衣操勞,這樣的生活實在勞累,繡娘們每日熬得眼紅繡出花樣,娘娘們還未必滿意,費盡心思繡出來的,可能根本入不了他人眼。”
這就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了,理想總是很讓人向往,等到真正實現了會發現未必是當初想象的樣子。杏花的迷茫也許也正是玲珑還有其他許多人的迷茫。
“後來我遇到了盧典衣,她教我們繡花兒,雖然嚴厲,但教得真的很認真。繡娘子們都很尊敬她,你可知,連陛下登基時的穿的朝服也是盧典衣繡的。陛下去避暑,盧典衣雖沒去,可行宮那邊許多活兒還要專門派人過來問盧典衣的意見,聽說貴妃娘娘尤其欣賞盧典衣繡活兒,每次制衣都聽貴妃娘娘點名要盧典衣繡。這是何等的榮耀!我便想,我以後若有一天能像盧典衣那樣,多好。”末了又加了句,“玲珑你別笑話我。”
“我怎會笑你,你能這樣想是好事,若是将來你能像盧典衣那樣德高望重,我也能沾你的光了。”
杏花紅了臉,靠着玲珑,玲珑靜靜聽她繼續說下去。乞巧穿針雖然結束,宮女們還有許多諸如猜燈謎之類的活動,也有宮女三五成群做着游戲,但那些笑鬧似乎都離她們很遠。
“從前在司衣房,看到那些采女們能穿上漂亮衣服,我也曾想過若有一天我能穿上那些衣服多好,後來遇到了趙禦女,就是我們在禦花園裏那次,我也覺得羨慕的,但是卻不敢想了……我以為我和她們差得不多,其實差別可大了。”
采女俱是禮聘入宮,家世再差也是地方權貴,玲珑進宮做宮女時她家鄉也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入宮應選采女,那是他們那裏的望族,在家鄉極有權勢,雖然不能與那些京中世宦相比,卻也非一般小門小戶可攀。
采女們擁有的不僅僅是年輕美貌。聽杏花這樣說玲珑反倒松了口氣,她以往有些癡心,可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為了那點雨露恩澤,總要生出許多不太平。
杏花又說起盧典衣,“姜典衣是前不久才替了盧典衣的。行宮那邊的貴妃娘娘要趕制一套衣衫,別人繡的花樣娘娘都不滿意,所以行宮特派人來接盧典衣過去,盧典衣交代我們不可荒廢功課就去了,後來那邊傳來消息,說……說盧典衣失職被下令處死,于是姜典衣才被升任頂替盧典衣的位置。”她的聲音到後面有些顫抖,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玲珑身上,頭埋在玲珑的脖頸哭。
“失……職,行宮那邊可說是為什麽失職?”
杏花搖搖頭:“沒說,也沒人敢打聽……玲珑,咱們入了宮多半是出不去的,這個我早就知道,可往後這些歲月裏咱們要怎麽過呢?我們成不了娘娘,當不了主子,想安分守己的過日也不能麽?”杏花說得小聲,卻句句說到玲珑心裏,杏花尤知這輩子多半出不去,她可還抱着出宮和家人團聚的癡心念想。
杏花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本來十二三歲正是該天真的年齡,可她的眼裏已經蒙上宮禁的灰暗。如果她們真要一輩子困在內廷,該如何才能安然度過?難怪那日杏花聽她被采月責打如此緊張,怕是聯想到盧典衣獲罪而死。
她會害怕她們又一天也會死的不明不白,即便一直安分守己,盧典衣之死尚有杏花為她傷心難過,她們死時又會有誰替她們難過?
玲珑突然覺得,眼前所看到的熱鬧場景,宮女們一張張笑顏,都如幻象一般。她一直告訴自己總會有機會出去,不過是在自我安慰罷了,心在平靜如水的生活一天天沉浸下去,如浸入一潭死水,漸漸地,也許會有一天會變得看不到一點希望。
玲珑不想如塵埃般消逝在家人殷切期盼和歲月蹉跎中。
過了片刻,杏花才從玲珑身上爬起來,手忙腳亂擦着淚,強笑道:“瞧我,過着節和你說這些,沒得惹你也不高興了。”
玲珑也打起精神,道:“你說出來才好,以後也別憋着。”
再熱鬧也是會有曲終人散時,過乞巧節宮裏的規矩還是得遵守,辰時一過,姚掌衣就令大家各自回寝舍休息。再留一班宮女太監借着天上冷清的月光收拾殘局。
第二天一大早,玲珑來到配室沒有見到攏香覺得奇怪,小紅見她四處張望便告訴她:“攏香剛才被陳典衣叫出去了,不知為什麽事,過會兒應該就回來。”
果真不過一會兒攏香走進來,卻不見陳典衣,也許她們說完事陳典衣就走了。玲珑迎上去道:“姐姐回來了,這是去了哪裏?”
攏香蹙着眉頭拉過玲珑的手,“你跟我來。”
兩人避開忙碌來往的宮女太監轉到門外,攏香才對玲珑小聲道:“方才陳典衣來與我說,昨晚趙禦女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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