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今年夏日因為雨水充足,比往年涼快不少。這對攏香而言無疑是上天的眷顧,懷着孩子的人,炎炎夏日特別辛苦,不能吃涼的,不能貪風吹,天氣涼爽就好多了,一切都不那麽難熬。

攏香的這一胎是個非常安靜的寶寶,沒怎麽鬧騰她,她閑坐的時候時常撫摸着肚子,臉上帶着期盼的微笑。每當這個時候,玲珑就會想起自己的娘親,轉眼離開家已經三年多了,當初她進宮時,她娘也是懷着孩子,也有這樣期盼孩子出生的表情,現在她弟弟一定能走能跑能跳了,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回家看看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弟弟。

再等兩年吧,等攏香的孩子出世,等她的孩子也能跑能跳時,她就離開這座宮城,回到家鄉去,真正開始自己的人生。

攏香不願意招惹風頭正盛的方寶林,事事繞着她,方寶林卻相反,很願意招惹攏香,事事都沖着攏香來。

入秋後,天清氣爽,禦花園裏菊花綻放。皇帝好不容易從幾個月的政務繁忙中解脫出來,開始頻繁踏足內廷,臨幸佳麗,當然也想起了和她通信傳情兩個月的攏香,召她到禦花園一同賞過一回菊花。

方寶林不知道從哪裏得來消息,皇帝帶攏香賞菊,她就帶着凝妙居裏的宮女裝作巧遇,去給皇帝跳舞助興。她有了身孕不能跳舞,就在自己住處教宮女編排舞蹈。皇帝本來只傳了攏香,結果她依偎在皇帝身上扮癡撒嬌,倒把攏香晾在一邊,像皇帝原來傳的是她一樣。

從禦花園回來以後彩霞好一通埋怨,直說方寶林是狐媚子樣,

“真是太氣人了,皇上明明只請了禦女,賞花最要清淨,她倒好,招呼一幫人過來,真壞興致。她去禦花園根本就不是賞花的!”

攏香含笑道:“她本就不是愛花的人,去禦花園自然不是為了賞花。”

彩霞氣急:“禦女你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去勾引……”說着自己也臉紅,“禦女已經事事讓她了,她還這樣嚣張給誰看,她懷着皇上的孩子,禦女您也懷着,您還比她先懷上的。何必讓着她,讓她真以為我們雲絮齋好欺負了。”

攏香聽她的氣話,依舊不痛不癢樣子,幾句話打發彩霞去廚房看炖着的燕窩去了。

玲珑見彩霞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心裏也有些疑惑,伺候攏香更衣,扶她在軟榻坐下,問道:“聽彩霞姐姐說得方寶林如此欺負禦女,怎麽不見禦女生氣?”

攏香拿起出門前繡到一半的肚兜繼續繡,一面反問道:“怎麽你們人人都覺得我該生氣?”

玲珑讪笑:“禦女懷着身子,自然是不能生氣的,不過方寶林這樣與您争寵,禦女真就沒打算應對?”

雖說有一招叫以不變應萬變,但攏香這樣的處境未免太被動了,不喜歡和別人争,總不能任人宰割吧。尚服局中也處處存在你争我奪,攏香不可能一路只靠着與世無争就混了近十年。

攏香不知怎麽的來了興致,問玲珑道:“你覺得,我如今的寵愛,比之于貴妃娘娘的寵愛,如何?”

“啊?”玲珑被她這一問弄得有些愣神,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貴妃當年一路從采女升到如今內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她的寵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別說是攏香,內廷中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更得寵,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後。

玲珑看着攏香的臉色,支支吾吾道:“這……禦女,這可不好說。”

“有什麽不好說的,我問你,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玲珑見她雖然笑問,眼中清明一派,不由得也微微正色,答道:“貴妃娘娘之寵,在內廷衆嫔妃之上,禦女……不能及其十分之一。”

攏香一笑,鼓勵似的拍拍玲珑的頭,贊同道:“何止不及十分之一,在我看來,百分之一恐怕也不及。”

“這,禦女也別太妄自菲薄……”

“你先聽我說完。”

玲珑乖乖點頭。

“這麽多年來,皇上并不寵愛皇後,卻一直敬着皇後娘娘,兩人可謂相敬如賓。反觀貴妃娘娘,這麽些年皇上寵愛不曾斷過。從貴妃娘娘入宮承寵起,封賞娘娘家人,娘娘的母親姐妹都先後被封為國夫人,娘娘的父親也被追封為國公,娘娘的親族也都極盡賞賜加官進爵,如此榮寵,至今不衰,卻從沒見皇上提過另立皇後之事,你認為是為何?”

這她怎麽知道,她不過是個入宮三年的小宮女,罪過罪過,不過好在攏香也不是真要她回答,她的目光愈見深遠,輕聲道:“皇後娘娘是皇上發妻,當年先帝欽賜結緣,上官一氏乃開國功臣,在前朝已是大族。當年上官氏被立為太子妃時,皇上的太子之位并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穩固,上官氏從成為太子妃那一刻起,就協助皇上從中斡旋,皇上登基還有後來平定三王叛亂,上官一族都為皇上立下汗馬功勞,上官氏被立為皇後,不僅是得到皇上認可的,更是得到百官得到萬民認可。皇後娘娘母儀天下,連皇上的登基大典上,皇後都被特許與皇上共同接受百官朝拜。”

“貴妃娘娘正是明白皇後母儀天下這一點是旁人無從更改的,所以入宮至今,每在皇後娘娘跟前立規矩侍奉,無不殷勤周到,皇後娘娘也常誇貴妃娘娘知禮數,是內廷嫔妃的典範,含象殿和歡祥殿平日雖無親密往來,兩位娘娘見面時也從來正庶之禮周到。唯獨去年一次在行宮宴會上,貴妃娘娘所用服飾的繡彩沖撞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當即斥責貴妃娘娘失禮,貴妃當時立刻脫去那身衣服并脫簪向皇後娘娘請罪,那位負責娘娘繡衣的繡房掌衣也被立即處死了。”

去年在行宮被處死的繡房掌衣?難道就是杏花極其崇拜的那一位盧掌衣,原來她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被賜死的麽。宮人之命果然如草芥,不知何時就會因為什麽事被丢了性命。玲珑壓下一時感慨,打岔道:“可是,這與禦女您這樣委屈容忍方寶林又有什麽關系?”

攏香引針插到線包上,又挑出一股彩線,徐徐道:“貴妃娘娘自得寵以來,在內廷廣結善緣,上至皇後嫔妃,下至宮人無不善待。娘娘升至貴妃已無位可升,這些年的經營,怎麽可能沒想過再晉一位?”

玲珑聽得倒抽一口氣,“禦女你是說……”

攏香笑而不語,叫玲珑幫她倒一杯茶水來,玲珑想她說了這麽久,一定口渴,于是去倒了一杯雲絮齋裏常沏着的雲霧茶呈上,才道:“常言道‘人往高處走’貴妃娘娘若是有這也的想法也不起怪。”

攏香點點頭,接着說:“确實如此。其實以貴妃娘娘的盛寵,到現在才顯現出些意思來,已是非常隐忍了。不過,若是娘娘自己,恐怕還能忍得更久。”

什麽忍得更久?忍着不去争皇後之位麽。也對,她有兩個兒子,而皇後只有一個女兒,皇後的那個兒子是抱養的,眼下的情況,五皇子在皇帝百年後榮登大寶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她雖然不是皇後,卻能成為太後,一樣可以登上最高最終的位置,只是要忍的久一點,這條路也保險一些。

“禦女的意思是,如今貴妃娘娘已經決定不忍了,要一搏高低?”

攏香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循循善誘道:“宮裏的高低,從入宮開始便不得不争,但究竟何為高何為低,自己心裏得有個準兒。皇後娘娘能至今屹立不倒,除了她當年助皇上奪位的功績,何嘗又不是依靠了上官氏乃至與上官氏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各大世家的支撐。上官氏在國中勢力,可謂遍布朝野。”

玲珑心中有些明白了,皇帝靠着皇後以及皇後身後的世家勢力登上皇位,但各大世家勢力日益膨脹,作為一個皇帝,睡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皇帝難道已經動了清除上官一族在朝中權勢的心思。因為皇帝在朝堂上要排除異己,所以內廷裏貴妃也有了與皇後一争高低的可能。但是,皇後豈任由別人踩到頭上的,上官皇後本就不是懦弱的人,她背後還有一個大族作後盾,可嘆貴妃與皇後這麽一争,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會被犧牲掉。恐怕劉司衣之死,與她們倆的争鬥也脫不了幹系吧。

“既如此……奴婢還是沒聽懂這和您與方寶林有什麽關系啊?”

攏香耐心地笑道:“在內廷裏,寵是可以争的,勢卻不能想争就能争得。貴妃娘娘多年得寵,與皇後娘娘相比卻無勢,或說,勢不相敵。我依附于貴妃娘娘,方寶林靠皇後娘娘垂青得寵,本就不能相溶。貴妃娘娘依勢而變,我不過是順勢而為。”

玲珑聽不太懂,她是為了向自己所依附的貴妃看齊,還是因為争不過有皇後在背後撐腰的方寶林所以不去争,或許兩者皆有吧。

“我和她争于我并沒有多少好處,皇上喜歡我溫柔沉靜,我又何必為了與她争個一時高低失了皇上的寵愛。

原來還有這層,想來皇帝不喜歡攏香拈酸吃醋的,她知書達禮也算投皇帝所好了。

想到這裏,玲珑突然恍然大悟道:“禦女,原來平日裏徐才人與你說那些,你通通都記在心裏啊,奴婢還以為你當閑話聽着,從來不記的。”她剛才的話既關乎內廷鬥争也關乎外朝局勢,經常來雲絮齋的徐才人最愛說些外朝的事,攏香總是淡然不在意的樣子,心裏還是有些計較的吧。

攏香嫣然一笑,“什麽記不記的。你當內廷只有徐才人知道外朝發生了什麽,宮裏的一舉一動,無不與外朝有關,反之外朝亦然。”

“那平時徐才人說時,怎麽不見禦女理她。”

攏香道:“有些話徐才人說得,我卻說不得,同樣的,有些事她做得,我卻不行,”言罷話鋒一轉,又道:“我平時不與你說這些,是因為你終究要出宮的,這些事情知道多了于你也無益,今天告訴你,也是因為你終究是要出宮的,世間的道理,看起來不一樣實際殊途同歸,外面的世界不見得就沒有這些,早點說給你聽,以免你出外面被人欺了還不知道。”

玲珑默默地低下頭。攏香為她考慮良多,她很想告訴攏香,不用替她擔心這些,但有些話是不能與她說的。所以她選擇默默地接受攏香的好意。

攏香伸手愛憐地摸着玲珑的頭發,這三年相處經歷中,算得上有起有落,她對玲珑也是很有感情的,忽然想起什麽道:“你去我的妝臺上,右邊靠窗的抽屜裏有個小盒子,你去拿來。”

玲珑依言去她的妝臺上取出一紅色的漆盒,攏香接過打開,從裏面拿出一支銀簪,簪頭是一節紅色小半截手指長短的珊瑚枝,紅亮鮮豔。

攏香拿起簪子比到玲珑頭上,滿意道:“果然正好。這簪子,就給你了。”

“給我?”玲珑沒敢接,攏香把簪子放到她手上。

“明年你就及笄了,到時候用得着,我記得你從前很喜歡戴着一朵紅色的絨花,自從那朵花丢了後就不大愛戴別的了,女孩子不打扮打扮怎麽成。等你明年及笄了,就把這支珊瑚簪子帶上,我專門挑了紅色的。”

玲珑低頭看着那紅豔豔的顏色,心低暖意油然而生。忽然泛起不舍,她一心覺得宮外的生活才是她真正該有的生活,出宮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攏香了吧,能遇見攏香是她這輩子的福氣。

玲珑舒一口氣,把發簪握在手心,認真道:“多謝禦女。以後即便奴婢出宮了,也永遠不會忘記禦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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