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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他上了這本折子麽?”少卿轉眸,黑嗔嗔的眸子濃重得像墨一樣,“回想起來,那一場仗真是像做夢一樣。先前我不明白,為何以我大燕數十萬兵力會和小小一個蠻夷部落僵持這麽久,現在我總算明白,不在兵力不夠,而是人心不齊。以主帥為例,元帥以下,參軍謀臣又分為幾派,往往一個決策便達數日之久。拖延戰機,即便是為了穩妥,這也是不可赦免的。少卿私以為這罪卻又比李禦史的罪更重了。其次,諸帥戰法過于迂腐。在開戰之初,我軍派探子到敵方了解地形,知道那是一半山地一半戈壁,以為依靠兩萬騎兵長途奔襲便可取勝了,萬萬沒想到将稽軍逼入梁平,反倒給了他們一次轉勝的機會。梁平以山為主,處處是山,層巒疊嶂,我軍的輕騎便發揮不了作用。況且以前只聽說利用山地來伏擊、襲擊,從來沒見過像稽軍那樣以山地為依托,進行攻防戰的。一時之間,諸帥便不懂是進攻好,還是圍困才好。軍中首腦既然無法決斷,兵士們又怎麽敢擅作主張?時日流逝,倒白白給了稽軍喘息的機會。”
“那麽如讓少卿為帥,少卿會怎麽做?”文烨微微側頭,眼中光芒閃動,是欣慰,是贊賞,是愛慕……
此時的少卿,像一把出了鞘的龍泉劍,铮铮作響。随着話語,總是溫和得宛若泉水一般的眸子變得生動起來,流光之間,神姿顧盼,變成激流,變成瀑布……
文烨看着這樣的少卿,再也移不開眼睛。
少卿的倏地的站起,負手踱步。
寶藍色绺子上鑲嵌的珍珠在烏木一般地發上閃耀着皎結的光。
少卿劍眉飛揚,唇瓣帶笑,溫玉一般的臉上時而凝重,時而輕松。
他的心已經飛到戰馬嘶鳴的戰場,已經飛到那古木參天的梁平山林。他已經忘了身處的的是雕飾華麗的承幹宮,已經忘了身邊坐的是統禦萬民的尊貴天子。
溫和與狂傲,隐忍與恣情。便這麽矛盾的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卻又是那麽和諧自然,好似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了。
“若是少卿為帥,絕不困守梁平!”斬釘截鐵,少卿的眼裏閃着飛揚的光,“深入敵軍腹地,時日拖得越久,對我軍越無益處。糧食物資從京城遠送梁平,千裏迢迢,人力天災,但凡碰上其中一個,我前方數萬精兵将不戰自潰。稽軍卻恰恰相反,潛伏梁平密林之中,清泉山果,禽肉獸裘,盡夠他們取用的了。他們又是如此熟悉地形,一旦精力盡複,要脫困并不是難事。”少卿袍袖一拂,沉沉的道:“善戰者,居之不撓,見勝則起,不勝則止。故曰:無恐懼,無猶豫。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莫過狐疑。善戰者,見利不失,遇時不疑。失利後時,反受其殃。故暫從之而不釋,巧者一決而不猶豫”,微微一笑,“這是《六韬》中的話,實實是一針見血。只攻不行,只困更不行。因勢利導,靈活運用,困中有攻,攻中有困才是上上之道。”
正是關鍵處,少卿卻沒繼續往下說。薄紅的唇微微抿着,黑琉璃一般的眸子盯着跳躍的燭火,長身玉立,安祥之中透出凝重來。
文烨知道少卿并不需要旁人釋難解疑,他是天生的将領,骨血裏早就融入了将領所應具備的睿智與堅忍。
以手支頤,看着澄黃的燭火頑皮的落在少卿光潔的側臉上,看着少卿流墨一般地的長眉優雅而淩厲的斜斜飛入鬓邊……
忽然少卿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幾步走到覆蓋了整面牆壁的圖志前。眸光緊緊鎖在圖上細小如蚊蟻的地名上,“先令兵士伐木結成廣二十步,長四十裏的栅欄,堵住稽軍去路,防止稽軍逃散。随後,命夏環,李真率步兵七千,夜上西山,突襲敵軍帥帳,同時命蕭離等諸前鋒将軍率三千人上東山,采用夜戰、近戰。奇襲,對稽軍實施夾擊“,朗聲一笑,”少卿此戰的意圖,不在擊潰多少敵軍,只在搶占東西兩處高地。梁平雖然山林密集,地勢複雜,但最高處也僅東西二峰而已,一旦我們奪得這兩處高地,随軍而行的弩箭排射便可發揮效用,居高臨下,不愁稽軍不降!”
“稽軍為脫險境,必會放手一搏,若是攻下東山……”
“不”,少卿的聲音很大,回蕩在承幹殿雕龍畫鳳的藻頂上久久不散。文烨被喝得一怔,少卿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溫溫順順宛若處子,哪時見過他這麽大聲的對自己說過話?但皇帝脾氣一點兒也沒發作出來,含笑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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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完全沒有意會到自己喝制的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依舊循着思路沉沉的道:“稽軍不會攻東山。東山地勢險要,直上直下宛若一支鐵筆直插雲霄,從來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此時稽軍兵力疲軟,斷然不會作出以卵擊石的蠢行。而西山卻有一道斜斜的淺坡,縱使我軍占領之後修建了戰溝土壕,但比起東山卻又多了幾分勝算。更何況,西山上還有汲水道,只要阻斷了汲水道,便能困死我軍”,咬唇一笑,“他們想得好妙,但我又不是蠢人,哪裏容得他們放肆。我那二萬騎兵也不是木頭泥塑。屆時,少卿親率一支由步、騎兵組成的軍隊,從後方包夾上去,将稽軍逼入山谷,山谷地狹,只要将巨木滾石推入谷內,我軍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凱旋回朝……”想到旌旗飛揚,鼓聲如雷的壯觀場面,不禁神馳,剛要笑,卻見文烨笑微微的看着自己。猛然一驚,方才自己那般恣意,真是罪該萬死了。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請罪好呢,還是繼續往下說。淡紅的唇瓣抿了又抿,只是手足無措的站着,像一個受到驚吓的孩子。
文烨笑吟吟的,一擺手止住了,“照你這麽說,朕的二萬騎兵盡可以不去了?”
少卿本來慌亂,但見文烨毫不放在心上,又問及戰事,一顆心反倒漸漸平靜下來。“那倒不是,輕騎是我大燕新近才訓練出來的,皇上隆恩,将它配于我軍,那有不用的道理?”微微一笑,“騎兵如雷,在氣勢與數量上便起了威吓的效用。雖說梁平一戰以步兵為主,但梁平之後是什麽地方?”話音一頓,臉上滿是洋溢的喜悅,“是雅罕,是雅罕。皇上,那是咱們大燕被狄人占據了将近百年的雅罕!”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同皇上說話,勉強抑住滿心的喜悅與興奮,掩在袖下的拳頭捏得緊緊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但少卿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痛,黑亮的眼眸閃耀着連天上的星星也無法媲美的光芒。深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再像方才那麽嘹亮,徐緩之間卻透出一股震動人心的厚重來。“皇上,攻占梁平之後,大軍可以做出回京的架勢。要回京,必然要經過蟠龍嶺,蟠龍嶺卻有一條山道能夠直搗雅罕”,稍稍一頓,“我軍先做出回朝的架勢,至蟠龍嶺立即調轉向北,以兩萬騎兵為主力,越過戈壁,大迂回奇襲雅罕。雅罕的守軍不過數千,狄人的主力又遠在千裏之外,他們的戰馬再神駿也難以與我軍的速度相比。況且,雅罕本來便是我們大燕的屬城,我們将之奪回,首先便占了一個理字”,話音忽然一窒,眼中的光亮一點一點暗了下去,無聲的透了一口氣,“敗就是敗了,說得再好,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文烨微微一笑,“這場戰我們的确敗了,不是敗給狄人,而是敗給了自己。為什麽會敗?正如少卿所說,人心不齊。天時、地利那是不消說的了,遠赴戰場,地勢不明氣候不調,與稽軍争雄的唯一憑借便只剩下人和了。只是數量雖衆,卻成日裏擔憂着別人搶了自己的功勞,心力自然使不到一處。正像一盤散沙,不用別人來打,早就從內裏慢慢的折騰死了。仗雖然敗了,但為什麽會敗,卻要一一查探清楚,查處作祟的蠹兒,就地除了。朕雖然以寬為政,但寬也有邊有岸,過了限反而要嚴一點,手硬一點。”
少卿聽文烨這麽溫溫道來,顯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的,這比盛怒之下的咆哮怒吼更讓人心驚了。想了想才斟酌着道:“皇上,千軍易得良将難求!”
矛盾掙紮中只聽文烨朗聲一笑,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冷冰冰一片,極其輕蔑的道:“良将,什麽是良将?是周醇林、是汪震清?笑話,若他們是良将,會密謀誅殺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他們是良将,會合謀構陷于大燕有滔天之功的忠誠将士?,深深凝視少卿,“少卿,哪怕是善心,也該看清是對什麽人!”
少卿眼光閃動一下,想到那夜的驚心動魄,也不禁寒心。唇瓣抿了抿,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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