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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海以為皇帝必定在王帳裏接見阮酃真,畢竟一個皇帝,一個帝師,再沒有比王帳更符合彼此身份的地方了。可是李福海畢竟只是個奴才,而一個奴才是永遠也猜測不到主子的心思的,更何況那人是皇帝,千人萬人的主子。因此李福海留在了王帳裏,落了簾子,擋了帳外呼呼的冷風,李福海不願多想,在皇帝身邊服侍,只有什麽也不想,才能比別人活得久。李福海很久之前就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比別人活得久。但這次,他卻不得不想,皇帝臨行時的臉色很平靜,甚至連掀開簾子,突如其來撲入的冷風也沒能撩動一根眉梢,這樣的神情李福海見過幾次,而每一次見到,總有大事發生。李福海蹲下身子,往火盆裏扔了幾塊木炭,這是皇帝臨行前的吩咐,把王帳弄得暖一些。
因為王帳裏還有另一個人!李福海嘆一口氣,火盆裏已經暗淡的火焰重新明亮起來,一點一點的将黑色的木炭慢慢吞噬,火焰不猛,但李福海看着它,卻覺得眼睛被它灼得痛了。看了這麽久,有時他真的看不清,皇帝和大将軍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或許就像這火焰與木炭,傷害着,依賴着,卻也纏綿着!
目光越過屏風,落在那偶爾揚起的藍色的幔帳上,那人……是熟睡了還是清醒着?怔怔的走了幾步,觸到冰冷的屏風,才猛然驚醒。垂下頭,笑得很苦,皇帝身邊的人,又有幾個不清醒,又有誰敢不清醒?
李福海再也沒有動,像一尊雕像,靜靜的站在劈啪燃燒的火盆旁,至少,在這樣冰冷的夜,還有人陪着那永遠也學不會胡塗的人。
皇帝入了營帳,意料之中見到那個匍匐在地的黑影。皂白色的朝服,随了那掀開的簾子,而覆上一場慘淡的白。但這晃動的色澤,也只一瞬。皇帝看着那匍匐的背,與記憶中同樣匍匐的背脊微妙的重疊在一起,但那背脊,更倔強,也更懂得如何惹他發怒。眸中掠過一絲陰沉的笑意,入了座。那簾子自然被人放了下來,皇帝眯了眸子,看那銀白色的月光流水一樣從那背脊上慢慢退去,複了一室詭異的橘紅。
“皇上!”阮酃真擡了頭,目光銳利。
皇帝看着他,跪倒在他跟前的臣子,少有人敢用這種目光直視着他的。哪怕那人也不曾如此。真奇怪,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竟然時常将他們想在一處。皇帝輕輕的笑了,或許……是因為這兩個人都懂得如何觸怒他。阮酃真是一只飛蛾,哪怕前面是火,他也可以将自己燃成一團火球。而那人……卻總總是雲淡風輕,每每在觸怒他之後,又讓他尋不出懲戒的話,那人,更可惱!
皇帝不覺抿了唇,阮酃真卻以為他惱怒了,往前膝行幾步,聲嘶力竭,“皇上不該置天下安危于不顧,只身犯險!”
“哦?”皇帝玩味的撫着桌角,“只身犯險?此處侍衛無數,又有何險可犯?”
“皇上當真不知?”阮酃真定定看着皇帝,殿旁的燭臺,搖曳着拉出長長的影子,一直蔓延到皇帝的臉上,“皇上曾對臣說過,亂臣賊子,其罪當誅!可如今皇上卻将身邊的亂臣賊子視而不見。”
“愛卿所指何人?”皇帝目光灼灼。
阮酃真挺直背脊,毫不退讓,“臣所指,大将軍!”
皇帝手指一頓,慢慢轉了眸子,盯着地上晃動的黑影,“哦……大将軍!”皇帝聲音很輕,阮酃真覺得那聲音是一只無形的手,捏着他的脖子。燭臺上的蠟慢慢滴了下來,在臺上積了厚厚一層,宛如紅色的血。“大将軍是亂臣賊子?”皇帝吃吃的笑,“愛卿是要指責朕識人不清了?”
“臣不敢!”阮酃真沒有動,任由額上冷汗滑落衣襟。“皇上莫非忘了,先帝在世時,鎮國将軍衛凜澤卷入朋黨之争,妄圖謀反,先帝诏旨誅族。而衛少卿,便是衛凜澤的孽種。”
皇帝目光驟冷,慢慢的道:“朕也說過,使國不安者,才稱賊子。目無君上者,才稱亂臣。衛少卿,雖是衛凜澤的後人,但他平定西北,為朕開疆破土,功勳卓著。你讓朕殺他,便是讓朕殺了于我大燕有大功的臣子,便是讓朕背上妄殺忠良的罪名,你讓朕日後如何自處?”
“皇上,此人功勳卓著,不假。但大功若此,萬民只知有大将軍而不知有皇上,此人比起齊王等藐視君主的罪臣,更讓人心驚。”頓了頓,“皇上重用此人,日夜與此人相伴,便如同與一只磨了利牙的老虎相伴,試問如何不讓微臣擔憂。更何況,此人是大将軍,姐姐是貴妃,即便此時不明身世,也難保日後不明,真到那個時候,此人羽翼已豐,爪牙已利,再要除他,非血流成河不可。臣為皇上計,為萬民想,不如趁此人尚未長成,一舉将之除了,保我大燕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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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冷笑,“除了他,便能保我大燕千秋萬代?原來整個大燕國,全是為了一個衛少卿!”
“臣不敢!”
“你知道他的一切是怎麽來的?是朕,是朕讓他從一個奴才,成了大将軍!朕能讓他成為大将軍,朕也能讓他成為一個奴才。”皇帝盯着他,目光如刀,“你記着,你雖然是朕的師父,但你想得到的,朕能想得到,你想不到的,朕也能想得到!朕的大燕國,它的版圖該将狄人的土地并入其內,朕要建成這樣的大燕國,朕就必須用他!”
阮酃真重重叩在地上,“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慢慢站起,看着阮酃真顫動的朝冠,忽然笑了,“朕要防的,是亂臣賊子。朕可以信的,是忠臣!衛氏沒有被先帝滅門,衛少卿自然不會為了衛家背叛朕。”
阮酃真心頭一顫,原來皇帝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他不說,是要借着自己的口說出來,他是要讓知道這件事的人永遠都說不得話。不得不佩服皇帝的膽識手段,便皇帝說的那樣,自己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自己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冷血而深謀遠慮的君主,而這個君主,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心滿意足,微笑道:“臣明白!”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要逃離什麽,快步走到門邊。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阮酃真的聲音沒了方才的尖銳迫人,而是如此的平靜祥和。皇帝想起年少時在上書房讀書的情景,那時阮酃真便是用這樣的聲音與他講着諸子百家,治國經略。心中一軟,停了腳步,卻依舊沒有回頭。
“皇上,您不殺衛少卿,真是為了開疆破土,立不世功業?”
皇帝久久沒有說話,就在阮酃真以為皇帝不會回答他時,只聽皇帝輕輕的道:“老師,這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衛少卿!”
說完這句話,皇帝再也沒有回頭,而阮酃真一直挺着背脊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背影,看着上林苑的晨光寒露,這一切,成了他最後的記憶。
燕朔五年十二月末,禦史大夫阮酃真暴病而亡。同日夜,公車署失火,宮中密史檔案悉數焚燒殆盡,令史葬身火中,長史及禦史中丞畏罪至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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