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蕭戟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朦胧的泛起了魚肚白,興許昨夜真的下了一場好雪。蕭戟看來看了看映了一地雪光的窗棂,也不急着起來,側了身,偏頭去看睡在身邊的人。只見那人睡得正香,嘴角含笑,也不知正在做什麽好夢。蕭戟看了一陣,心中滿滿的都是說不出的溫柔,他只願這樣長長久久的看着少卿。不知過了多久,興許只是一瞬,府外的街道上開始傳來叫賣的聲音,蕭戟微笑着,在少卿顫抖的眼簾上吻了一吻,然後将被角掖牢,輕輕躺在了少卿身邊。他自然是睡不着的,但就是這麽和少卿躺着,就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美夢了。少卿說過“心中想念一個人,自然連他的悲傷歡喜也一同牽挂在心。”當時他不明白,只是覺得那傷心孤單中又透出縷縷溫柔的聲音讓他心動,現在慢慢品味這句話,他才知道,沒有經歷滄桑挫折的人,是說不出那樣的話的。
“你一天忘不了他,我就陪你一天,總會有一天,你會将他忘了的。”
蕭戟嘆了口氣,少卿聽到也好,聽不到也罷,他這一生,總是這樣的了。
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品着着四個字,蕭戟微笑起來。
忽然外邊隐隐傳來争吵聲,蕭戟皺了皺眉,披衣下床,出門之際尤不忘吩咐下人把火爐搬到房中。
出了門,滿院皆成白色,樹枝石凳涼亭欄杆都軟軟的裹了一層銀裝,僅有幾枝紅梅從涼亭旁探出頭來,隐隐傳來一陣幽香。蕭戟深深吸一口含着冷香的空氣,滿心只想,若在亭內擺一壺酒,炖一鍋肉,暢談看雪景,該是何等惬意。
“你說你家大人尚未起身,你看,那是誰?”
院門框當一聲,被人踢到一邊。蕭戟眼中溫柔盡去,冷冷看着那個闖進門來的少年。
“将軍。”那下人想攔又不敢攔,慌得手足無措。
“你下去吧,別說是你,就是皇帝來了也未必攔得住他。”蕭戟折下一段枯枝,一邊轉在手裏把玩,一邊含笑看着少年。
少年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哼,“你既然知道我的厲害,就趕緊讓開了。大将軍在裏邊是不是?你別想騙我,我去過大将軍府,那裏的人說大将軍到這裏來了。”
蕭戟微微一笑,“我為什麽要騙你?這裏天寒地凍,你想在這裏說話,我可不想。”頓了一頓,轉頭吩咐了下人幾句,又對那少年道:“我命人在西花廳備下茶水,那裏暖暖和和,到那裏說話不是更好麽?”
少年雖然嬌生慣養,但終究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別人對他好,他自然會十倍的對人好,別人對他不好,他也會十倍的報複回去。正是這個秉性,縱然有滿肚的火氣,在溫和含笑的蕭戟面前,也發作不出來了。眼珠子轉了轉,昂了頭,“你既然這麽說,我不好拂你的情,但我可不是怕了你。”生怕蕭戟不信,又添了一句,“我連皇帝也不怕!”等了等,見蕭戟撐着傘走在前頭一句話也不說,心頭莫名焦躁起來,幾步趕上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信麽?”
蕭戟笑了一笑,為他拂掉肩頭的落雪,“我怎會不信。天又下雪了,你站過來些,不要凍壞了。”邊說邊将手中的油傘往少年那頭移了移。
少年心頭一暖,口氣軟了下來,“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剛才我還這麽大聲的罵你。”頓了頓,“昨晚我見你和那大将軍坐在一起,我便把你們當作一路人了,現在看來你雖然和他是朋友,但卻不像他那麽壞。”
蕭戟垂下眸子,似乎在看濕滑的雪地,“大将軍是壞人麽,我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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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麽高興的事,拍手笑道:“我想也是這樣,你這樣的好人,若不是毫不知情,怎麽會跟他那樣的惡人做朋友呢?”說罷嘆了口氣,老氣橫秋的拍着蕭戟的肩,“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雖然沒有人能真正明白別人想些什麽,但只要手上牢牢抓着權力,不讓別人知道自己想些什麽,也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蕭戟失笑,“這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少年臉紅了紅,晃晃拳頭,“你管這麽多做什麽,總之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
蕭戟點頭,正色道:“我記住了,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真是多謝你了。”
少年心滿意足,比得了皇帝的賞賜還要高興,正想再提醒蕭戟幾句,卻聽蕭戟嘆了口氣,“其實不懂人心,未必是最可怕的。”
少年偏了頭,“那什麽才最可怕?”
蕭戟看着空中紛飛的雪花,慢慢的道:“……相鄰咫尺,宛如天涯。”
少年不解,待要再問,但見蕭戟眉頭微蹙,似乎滿腔心思,登時住了嘴。心裏沉甸甸的,只想着想個什麽法子讓這個像兄長一樣溫柔的人忘卻煩惱。少年不知道,他已将蕭戟當作他最親近的人了。“你府上的廚子好不好,待會呈上來的糕點不好,我可是一點面子也不會給的。”
蕭戟淡淡的道:“做得不好,把那廚子趕出去就是了,何必留什麽面子?我這府邸哪裏能跟皇宮相比?”
少年急急的道:“不,不,你這裏好得很,比皇宮還好。”見蕭戟奇怪的看他,心知自己将話說得滿了,“嗯,只是比皇宮差了點。但是皇宮裏可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
踏上臺階,蕭戟手了傘,摸摸他的頭,“難道皇帝也對你不好了?我看再沒有人像皇帝那麽寵你了,連流光也給了你。”
“皇上雖然對我很好……”少年神色黯然,“唉,你是不會懂的。”
蕭戟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轉身入了花廳。
那一笑說不出的古怪,少年呆了一呆,快步跟了進去,“你笑什麽?”
蕭戟也不答,卻遞了一杯茶水給他,溫言道:“先別喝,捧着暖暖手,你的手冷得像冰。”
少年恩了一聲,乖乖将茶杯捧在手裏,果然冰冷的手掌很快暖了起來。袅袅輕煙裏,蕭戟的面容有些模糊,少年聞着茶水的清香,被這份溫和平靜醉了心,好一會兒才輕輕的道:“方才你笑什麽?”
蕭戟搖搖頭,微笑道:“我知道你為什麽煩心。”
少年撇撇嘴,“這真是奇了,你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
蕭戟道:“好,若是我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少年把茶杯放到案上,口唇含笑,“好,你猜。”
蕭戟手指輕輕敲着案面,“那還不容易。你喜歡皇上,皇上卻當你是個小孩子,因此你心裏不快活。”
少年給他說破心事,立時就要發作,但站起身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能低低的說一聲胡說八道。
蕭戟也不理他,像在自言自語,“你費盡心機将‘流光’要了過來,本意是要為皇上分憂,誰知皇上只把‘流光’當成一件哄孩子的玩意兒,你心裏怎會快活?你又想,若是皇上不将‘流光’賜于你而是賜給了大将軍,皇上會不會仍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大将軍呢,你越是這麽想,心裏就越是煩惱。”
他說了一番話,少年始終心不在焉,似乎并沒有聽見。過了一會,才道:“你說,我該怎麽辦?”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照理說他和蕭戟初次見面,是不會将這麽隐秘的心事向他吐露的。但一則他自小嬌生慣養,在皇帝的疼寵下更是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二則從來沒有人當着他的面将這番心思剖析得頭頭是道,頃刻間又是煩惱,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又是焦急,除了向眼前這人求助,竟找尋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蕭戟笑道:“這也不難,但你先告訴我兩件事。”
少年緊緊盯着蕭戟,不禁緊張起來,“什麽事。”
蕭戟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事,你的姓名。”
少年呆了一呆,“你要問的,竟是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蕭戟正色道:“你肯将這番心思告訴我,就是将我當成最信任的人了,而我竟然連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将姓名告訴我,我們才算朋友,難道這不算頭等重要的大事麽?”
少年重重點頭,眼眶一紅,“是了,這确實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唉,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你聽清楚了,我姓齊,名琏,字獨玉。你叫什麽?”
蕭戟道:“我姓蕭,名戟,字賓爻。你若不嫌棄,就叫我蕭大哥好了。第二件事,你口口聲聲說大将軍是大惡人,為什麽稱他為大惡人?”笑了笑,“我和他做這麽久朋友,卻一點也不知道,想想真讓人寒心。”
齊琏聽蕭戟這麽說,哪裏還會猶豫,立即點滴不漏的将平日的所見所聞都說了出來。蕭戟聽得很認真,不時皺眉思索。齊琏見他這樣,越發停不了口。一個時辰後,終于堪堪住口,一口灌下已涼了的茶水,“你說,大将軍是不是大惡人?”
蕭戟低頭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頓了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現在大将軍在這裏,什麽話也不好說,明日你再過來,我教你個法子,一定能向皇上證明你不再是小孩子。”
“好!”齊琏利落起身,早将比劍的事丢到九霄雲外,“明日等你下了朝我就來。”走到門口,又回轉過來,殷殷囑咐,“你是好人,可別再跟他混在一起了,會帶累你的。”
蕭戟揮揮手,不住點頭,“好,好,我記得了。”待齊琏那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蕭戟唇角的笑慢慢斂起,“少卿醒了麽?”
“回将軍,大将軍已經醒了,正在用羹湯。”
“好,府裏不是來了益州的廚子?讓他立刻将醪糟粉子做出來,少卿喜歡吃。還有,将這些茶杯都扔了,口風嚴實些,明白了?”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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