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早晨是醫院一天中最忙的時刻,電梯擠滿了叮叮當當的手推車,玻璃瓶裏葡萄糖來回搖曳,護士們忙裏偷閑分享生活裏雞毛蒜皮的小事。
半關閉金屬門突然伸進一只手,手指秀窄修長,白得紮眼,随後穿着兜帽的男人走進來,下垂的帽檐掩住半張臉,似乎不太想讓人發現他來了醫院。
方才熱鬧的電梯裏瞬間安靜。
男人瞥了眼牆上的導航,摁下樓層。
沒有人發出聲音,直到他走出電梯裏,方才凝滞的氣氛瞬間爆發。
“有電視臺來拍綜藝嗎?測試明星突然出現後素人的反應?”
“不是吧,都沒在網上見過他,真要是明星,早都火了。”
“別光看他長得好,去的可是孕檢科!看着就挺花心的!”
“啧……”
顧漸端着檢查單,遞給穿白大褂的醫師,給他診療的醫生早已在超聲波室等候,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為他安排了臨時清場。
醫生幾筆簽上字,虎視眈眈地盯着他的肚子,“空腹?”
顧漸點下頭,躺在檢查床上,頭頂明亮的燈晃得他眯起眼。
醫生拍拍他手臂,“上衣拉起來。”
顧漸卷起薄薄的套衫,露出平實緊致的腹部,有幾分單薄肌理的線條,醫生握着冰冷金屬探頭抵在肚臍附近,一點一點向下移動查看。
顯示屏上的超聲波黑白畫面冒着雪花噪點,醫生精準地停在一個位置,一個小小的,彎曲的黑點出現在屏幕上。
醫生安靜幾秒,看向病床上面無表情的顧漸,掰過顯示器的屏幕,“這是你的胎芽,發育得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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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實不是腫瘤?”
顧漸盯着胡桃大小的黑點,冷着臉質疑。
醫生指着胎芽,示意他仔細看,“你看,它在動,這是心管在搏動,在為他進行輸血。”
确實在輕微跳動,像蝴蝶煽動的翅膀。
顧漸拉下衣服坐起身來,為了維持些許安全感,拽起兜帽遮住臉,“我是怪物麽?”
“當然不是。”
醫生語氣溫柔親和,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醫學上确實有男人懷孕的案例,你只是其中之一,沒什麽大不了,我們醫院會幫你保守秘密。”
“不過……你要是不想留下這個孩子,我同樣抱以理解。”
醫生見過的人太多了,顧漸第一次孤零零的來醫院做檢查,這一回還是孤身一人來的,擺明了那個讓他懷孕的男人并不想參與這件事。
顧漸微別開頭,“我會考慮的。”
醫生語重心長地說:“你将來再次懷孕的概率很低,這件事你要慎重考慮。”
“還有啊……前三個月絕對不可同/房,讓你那位伴侶忍一忍。”
“知道。”
“記得定期做孕檢,不能抽煙飲酒,二手煙也不行,忌口的你自己上網看看。”
顧漸稍怔,一本正經地問:“不能抽煙飲酒?”
醫生一臉無語,“這是常識。”
“記住了。”顧漸從沒想過會懷孕這件事,不關注這部分的常識。
醫生徹底放不下心了,“你帶你的伴侶或者朋友來,我得和他們好好交代你的日常護理,你現在懷孕初期很危險。”
顧漸雙手抄在口袋裏,不緊不慢地說:“好,我下次帶他過來。”
從醫院出來,時間還早,顧漸翻開通話記錄,一直拉到将近兩個月前,顧仁郁打給他的那通電話記錄,編輯一條約見面的信息發了過去。
市區的一間咖啡廳,顧漸給點了杯咖啡,喝之前用手機搜了一下,懷孕果然不能喝咖啡,豈止是咖啡,大部分的飲品和他絕緣了。
顧仁郁衣冠整潔,笑意吟吟而來,拉開椅子坐下第一句便是:“阿漸,你能給爸爸發信息,爸爸非常開心,推了所有的工作來見你,你看你在爸爸心裏多重要!”
顧漸懶得給他任何眼神,開門見山地說:“弗雷股東重新決議波羅傳媒的收購事宜,你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們快點通過?”
“什麽?”
顧仁郁震驚地問,被他這句話吓出一身冷汗,“你怎麽知道的?是程總說的麽?”
顧漸點頭,緩慢攪動杯子裏的糖精,“程希覺想讓我們的婚姻延長期限,直到收購完成,但我等不了那麽久。”
顧仁郁沉浸在破産的恐懼裏,臉都吓得煞白,喃喃自語道:“現在協議已經簽了,波羅大部分資産轉移到了弗雷,怎麽說不要就不要。”
顧漸捏着勺子的手停下動作,稍微懂一點金融知識,收購一旦開始,中途終止是要賠償天價違約金的,而且面臨公司形象受損。
程希覺賠得起款,但弗雷這塊金字招牌名譽不能受損。
顧仁郁看向顧漸,定神說:“阿漸,不管程總怎麽說,你聽程總的就好了,程總和你是婚姻關系,我是他的岳父,蘇蘇和他那麽親,他不會害我的。”
顧漸輕哧,聲音清晰有力,“我沒有時間和他耗下去,你去和程希覺商談,早點解決你們的矛盾。”
顧仁郁凝滞一瞬,立刻浮出平和笑臉,以一副長輩的姿态說:“我知道程總私下對你很冷漠,不把你當一回事,還帶着養在外面的人去聽穆羅的演奏會,你心裏有仇怨很正常,爸爸也覺得程總做得不對,你兩是法定關系,他理應該給你面子。”
“不過——”
話鋒一轉,顧仁郁語重心長地道:“你出身的階層接觸不到豪門貴宅,這就是為什麽一開始我并不願程總選你聯姻,蘇蘇從小就見慣了豪門的生活,比你更能忍耐這花花世界,你是長得好,但你的性子太直了,程總不喜歡你是人之常情。”
顧仁郁心裏是有些看不起顧漸的,顧蘇年紀輕輕在娛樂圈闖出名堂,事業風生水起,顧漸混到二十來歲,什麽都沒有,要是他有顧漸這張臉,早都再一次飛黃騰達了。
顧漸置若無聞,拆開糖精慢條斯理灑進咖啡裏,心道:有點意思,程希覺居然騙我。
顧仁郁除了剛開始慌張失措,能這麽快冷靜下來說廢話,大抵是覺察到終止收購這件事對弗雷的巨大影響,連顧仁郁都想到的事情,弗雷的股東又怎麽想不到?
所以程希覺那天是在騙他。
顧漸站起身,咖啡推給還在喋喋不休的顧仁郁,“你結賬。”
說完,看也不看顧仁郁一眼,雙手抄在口袋裏,神閑氣定地走出咖啡廳。
顧仁郁吃了個閉門羹,心裏憋着火,端起桌上紋絲未動的咖啡灌了一口,下一秒,噗地一聲全噴出來了,弄髒了他名貴的西裝。
不知顧漸撒了多少糖,齁甜到能膩死人。
顧漸沒有冒然去找程希覺對峙,到弗雷公司大廈下,先給宋律師打了一通電話,直白詢問波羅傳媒收購事宜。
宋律師如實奉告,這件事沒什麽好瞞的,程希覺前些天才讓律師團隊查了協議,一條一條核對協議有無漏洞,看起來确實擔憂不能如期離婚,好在協議經過層層審核,沒有任何漏洞可鑽。
顧漸挂斷電話,上了弗雷頂層的辦公室,結婚那天秘書見過他一次,笑吟吟地替他刷了電梯卡。
偌大的辦公室寬敞通明,巨大的電子屏幕顯示一望無際的高爾夫球場,程希覺踏在碧綠柔軟的草坪,雙手握着球杆,俯身潇灑利落地進球。
秘書通過電話系統彙報了顧漸的到來,程希覺撂了球杆,扯起毛巾擦擦汗,不急不緩地換下休閑的裝扮,穿上俊雅的襯衫西褲,挑了條陪襯的深色領帶,順便噴了點淡雅的男士香水。
然後,他坐在轉椅上,心不在焉地拿出一沓雪白的文件。
片刻後,扣門聲響起,程希覺端着文件翻開,語氣漫不經心地說:“進。”
顧漸推門而入,姿态散漫地坐進軟皮沙發裏,修挺的長腿随意交疊,這套動作一氣呵成,自然地如同回自己家,慢悠悠地開口:“程總。”
程希覺側頭瞧眼腕表,“你來的正是時間,一起吃午飯,到上次你喜歡的那家。”
“我吃過了。”
顧漸懶得繞彎子,不動聲色地看着程希覺,懶洋洋地說:“程總騙我有意思麽?”
程希覺瞬間心知肚明,明知故問:“哦?我騙你什麽?”
顧漸輕笑,透澈的眼眸洞若觀火。
程希覺佯裝思索,幾秒後,身體後傾靠着椅背,“波羅的收購事宜一切正常進行,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和你按約離婚。”
顧漸歪過頭,靜靜地看他,“什麽原因?”
程希覺低頭捏下鼻梁,神色深沉,“我母親一直敦促我領養孩子。”
顧漸下意識瞥眼腹部,若無其事地等待下文。
程希覺仰起臉,低低嘆息一聲,“我并不想領養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我和你結婚除了商業利益的牽扯,也想通過婚姻來拒絕我母親插手我的生活。”
顧漸聽得淡定,程希覺太聰明了,并且善于識人,斷定顧漸和顧仁郁關系惡劣,不會主動聯系顧仁郁确定事實。
确實如此,如果不是因為懷孕,不能拖到肚子顯懷再談離婚,顧漸是絕對不會聯系顧仁郁的。
程希覺疲憊地揉幾下額角,聲音裏透着萬般無奈,“我個人的資歷談得上優良,如果辦領養手續,審核輕而易舉,但現在我們結婚了,你的履歷上有些……缺憾,兒童福利機構不會批準你的履歷領養孩子,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拒絕我母親的理由。”
最高明的瞎話不是混淆是非,而是混雜部分精挑細選的真相。
顧漸懶得辨別他是否故伎重施,直接問:“那我們什麽時候能離婚?”
程希覺不悅地眯起眼,模棱兩可地回答:“需要等到我什麽時候能說服我母親放棄領養這件事。”
說了等于沒說,時間全在程希覺的掌握之中,只要他願意,拖個十年八年都沒問題。
顧漸搖搖頭,冷淡地道:“不行,你不能違約。”
程希覺曉之以情不能打動他,只好動之以理,“協約解釋權歸我所有,我不承認這是違約。”
純粹的強盜邏輯。
談什麽都可以,但離婚是不可能離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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