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程希覺推開門,顧漸半依偎在床上,背靠綿軟的枕頭,耳廓裏塞着雪白的耳機,單手端着手機時不時敲一下。

病房裏無聲無息,他神情專注認真,細微的叮叮聲從耳機溢出來,無聊地在打掃雷。

程希覺疊上手裏的檢測報告,坐到床邊,顧漸沒穿鞋襪,腳腕踝骨清晰分明,薄薄皮膚上蟄伏青筋脈絡,明亮的燈光下皮膚沁出肉酥的粉,晶瑩剔透的漂亮。

沒忍住,程希覺伸手掐了一把,腫脹繃緊的皮肉吹彈可破,一掐就是一個深深的窩陷。

顧漸從手機上擡起眼,微挑着眉毛,似乎是很得意地再問:第一次見吧?沒見過人的腿還能這樣吧?

程希覺摁住他的腳踝,手掌重重揉捏幾下,“怎麽腫成這樣了?”

顧漸吃痛蹙眉,壓着踹他一腳的沖動,“輕點。”

孕期護理一切相關事宜,程希覺和顧漸同樣一竅不通,他挽起顧漸寬松的褲腿,不止腳踝水腫,勻淨清瘦的小腿珠圓粉潤,比之前像胖了一個圈。

“你是不是屬狐貍的?”程希覺一把摟過來,溫熱手掌細心揉捏着,“懷孕不是會變醜麽,你怎麽越變越勾人了?”

變你媽。

顧漸“啪”清脆一聲鎖上手機屏,程希覺長期健身,控制力道的方面均勻綿長,摁揉得很舒服,他伸展開膝蓋探進程希覺懷裏,示意繼續揉,“程總沒開過葷嗎?何必那麽饑渴。”

程希覺低頭發笑,手下撫摸小腿細膩溫潤的皮/肉,“我是傳統保守派,不接受婚前性行為。”

顧漸眯起眼梢,似乎在認真地回憶,“程總和離婚調解員不是這樣說的。”

若是以前,程希覺免不了和他互相嘲諷揶揄一番,現在他點點頭,垂眼認真地揉捏着小腿,低聲說:“我的錯,我接受不了未婚伴侶與別人……,我當時應該請醫生給你,而不是趁人之危。”

聽到遲來的道歉顧漸不見半點動容,身子向後一靠,舒舒服服窩在枕頭裏,嘴裏散漫地嚼着三個字:“還有呢?”

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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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覺想了一下,正兒八經地說:“我不該捆你。”

顧漸不為所動,輕描淡寫地瞧着他。

那晚的記憶程希覺念念不忘,時常私下回味一番,每一樣細節如數家珍,稍一思索,雙眸含着意味深長的笑說:“不該內——”

腹部被猝不及防地重踹了一腳,程希覺痛得厲害,顧漸留了情面,再往下幾寸踹的可不是腹部了。

顧漸一副道德敗壞的無謂樣子,冷淡地說:“對不起,抽筋了。”

痛雖痛,程希覺嘴角漾着笑,躬下腰緩了幾秒,站起身整理襯衫,“別生氣了,我去安排午餐。”

他來錢塘沒帶宋律師,餘寧那邊工作需要人處理,從錢塘分公司抽了個機靈的員工當臨時助理,人在醫院外面等着,程希覺發條信息,很快來了。

囑咐他去訂餐廳,錢塘不算大,真正上檔次的餐廳就十來家,點上招牌菜和酸口的菜,用不了多久能全部試吃一遍,總能碰上顧漸吃得下去的菜。

高助理拿出筆記本兢兢業業記下來,打完招呼正要走,程希覺出聲叫住了他,面無表情地問:“查查孕媽培訓課程機構。”

“好的。”高助理寫下,不禁好奇地問:“誰要去上課?”

程希覺:“我。”

高助理低頭寫下,“好的,我明白了,我會請位一對一的孕媽培訓護理師,将課程表發給宋總監,将您的檔期空出來。”

程希覺淡然點頭。

第一間餐館是法國菜,餐單早已發過去,顧漸剛剛坐下,服務生推着餐車呈上精致的菜肴,鵝肝的腥味撲面而來,他掩着鼻子神色冷淡,前菜還沒有上完桌,程希覺一招手,示意高助理開車準備換下一家。

懷孕該多吃水果蔬菜和蛋白質,泰國菜酸辣辛香,熱帶水果的種類繁多,程希覺慢條斯理剝了一碟細皮嫩肉的老虎蝦,顧漸嘗了兩個,抽張紙揩揩嘴角表示吃飽了,程希覺見過他吃飯,很清楚他的飯量,示意高助理給下一家打電話預約上菜。

半小時後,顧漸坐到花梨木餐桌前,包間天花板上亮着古韻的燈籠,裹着青花瓷制服的服務員端上嘉肴美馔,一盤盤色味俱全。

高助理都看出來了,若是顧漸一直沒胃口不好好吃飯,哪怕是炮鳳烹龍,程總都要讓他填飽肚子。

顧漸斜睨程希覺一眼,難得無奈地問:“不覺得浪費麽?”

程希覺撕開紙袋抽出筷子遞給他,“我交代過了,你沒動過的菜飯店會打包送給流浪漢,你可以挑你想吃的菜,不要有浪費糧食的負罪感。”

顧漸懶得折騰了,吃不吃得下都得吃,不然今天一整天都在逛餐館了。

見他動筷子吃得細嚼慢咽,程希覺心裏舒坦,低聲和高助理交代,盯着顧漸那道菜吃得多一點,摸清他的喜好,記下來,回頭就知道該上什麽菜了。

等到吃完飯,顧漸低頭小口小口喝着湯,程希覺一面專心欣賞,一面輕聲說:“我的人找到了穆羅。”

顧漸頭也不擡,“在哪兒?”

程希覺十指交疊壓在桌上,觀察他的反應,“他從電臺大廈的停車場出來,開車跟着一輛邁巴赫,一直跟到郊區外的爛尾樓,消失在監控的範圍內,經紀人在頂層找到了穆羅,情緒不穩定,其他安然無恙。”

“那就好。”顧漸抽紙疊起來擦拭嘴角。

程希覺刻意漫不經心地問:“你不想見他麽?”

顧漸擡頭看他,“我該回家了,如果他沒事,很快會來找我的。”

程希覺心裏不爽,幹嘛這麽早就把穆羅找出來,讓他在頂層多冷靜一會,免得來打擾二人世界。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麽,顧漸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的黑色外套套上,手臂從袖子裏伸出來,拽平袖子的手指頓了一下,“我跟你一起回餘寧。”

電臺大廈工作已經黃了,揭穿身份是Bane那一刻,他就沒打算在錢塘留下去,金錢、名利、數不盡的邀約如期而來,他的精神狀态和身體狀況都應付不來。

程希覺緩緩靠在椅子上,跌落的心情瞬間好起來,若無其事地說:“好,我和高助一起幫你收拾行李,今晚我們回家。”

顧漸拽上拉鏈,清瘦下巴掩在衣領裏,清透漆黑的眼睛瞧着他,“先說好,我身子骨虛,你少對着我發/情。”

程希覺瞥眼盯着天花板的高助理,坐直身體,一本正經地問:“接吻可以麽?”

顧漸考慮一下,“再說吧。”

衆所周知顧漸一窮二白,來到錢塘只帶了一條狗和一個行李箱,為了入住散碎地買了日常用品,零碎丢在家裏各個角落,高助理不敢随便丢他的東西,每找出一件就先問他留不留。

與顧漸猜測的完全一致,回家沒多久,穆羅的電話打進來,語氣沉重愧疚地問他在不在家,有些事情想和他當面談談,顧漸挂了電話,轉頭靜靜看向正在客廳收衣服的程希覺。

程希覺會意,面色一瞬陰沉,冷冷道:“你想讓我避嫌?”

他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顧漸雙手抄在衛衣口袋裏,淡定點頭,“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你們的問題以後自己解決。”

簡而言之,他是人渣敗類,才不管你兩之間的糾葛,要打要吵都別在他面前,懶得動腦子處理這麽複雜的關系。

程希覺驀然關上房門,舌尖抵着上颚,重重地呼出一口悶氣。

高助理在裏間整理東西,從抽屜拎出一個精致的包裝盒,拎出來問道:“程總,上面寫着‘獻給李斯特’,好像是瓶香水,要帶回去嗎?”

火上澆油。

程希覺緊繃着臉,一把抄過香水包裝袋,抽出雪白幹淨的賀卡,字跡神采飛揚,如同穆羅本人。

李斯特是穆羅的精神偶像,視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鋼琴家,他曾經向程希覺形容Bane美得像李斯特的《愛之夢》,一首優雅慵懶的優美曲調。

獻給李斯特。

程希覺心裏狠狠地齧噬這五個字,如果字是活的,都被他咬得鮮血淋漓了。

院子裏,顧漸拎着水壺,給花花草草最後一次澆上水,木門“吱呀”一聲響,他擱下水壺擡起頭,穆羅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前,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臉色清白憔悴,似乎仍舊陷入在混亂的情緒中,眼神木然地盯着一個方向。

模樣的變化不大,但整個人的精氣神截然不同,好像有什麽怪獸趴在頭上蠶食他的活力,吞沒天才鋼琴家的意氣風發,絕望與無助兩種情緒将他擠壓在中間無法掙脫。

直到聽到一句仿佛來自九霄雲外的呼喚,熟悉的聲音像閃電一般劈開混亂的世界,穆羅驀然回過神來,如夢初醒般震顫,喃喃道:“顧漸。”

顧漸“嗯”一聲,淡定問他:“想喝點什麽?我家裏只有牛奶和水。”

穆羅搖搖頭,緊緊地抿着發白的嘴唇,“我見到了宋教授。”

顧漸毫不意外,能讓穆羅不顧一切,突然消失在電臺大廈裏,除了宋良,別人沒這個本事,他後腰靠在桌沿上,半抱着手臂輕聲說:“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麽,沒關系,你戰勝他了。”

穆羅精神一振,昨晚發生的一切匪夷所思,仿佛是經歷一場詭奇的噩夢。

見到宋良的第一眼,他驚詫竟然有膽量親自上門,盡管昔日回憶讓他仍然恐懼宋良帶給他那種絕望的感受,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自信從容,心理成熟,不再會被宋良的歪理邪說所蒙騙。

宋良和他記憶裏的模樣差不多,溫和儒雅的端方君子,不論他态度如何惡劣,辱罵的言辭激烈刺耳,宋良像一個包容一切的慈和父親,笑吟吟地看着他。

等到他發洩完情緒後,宋良從車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裏面儲藏從穆羅從小時候第一次登臺演奏至謝幕演出的門票,還有他登報的剪影,采訪時與記者的合影,成千上百張按照時間整整齊齊地排列,穆羅的父母未必能做到這個份上。

穆羅翻閱冊子,驚愕失色。

原來這麽多年,宋良一直默默關注着他,不止于此,他在音樂學院求學時與獎杯失之交臂,那個寫信鼓勵他堅持下去的人亦是宋良,他在演奏團裏默默無聞,門清冷卻,是宋良訂了花籃為他壯勢。

宋良不責備他的怨恨,邀請穆羅跟他去一個地方,穆羅心情複雜地同意了,他們爬上郊外的爛尾樓,俯視整座燈火通明的城市。

人的感情是那麽的複雜,穆羅曾經感激愛戴的老師,變成他恐懼憎恨的對象,現在又變回曾經亦師亦友的宋教授。

宋良給他展示天才教育的成功作品,包括穆羅在內,唯有徹底地打碎之後,再次重組的人格堅不可摧,穆羅能有今天的成就,來自那段痛苦的經歷。

因為仇恨是最強的動力,比愛更強大,是仇恨支撐穆羅一路走過來,是仇恨賦予他鋼琴曲別樣的風采,是仇恨成就了他的今天。

換而言之,是宋良成就今天的穆羅。

因為那本厚厚的冊子,穆羅完全被他說服了,別扭地感謝宋良的教育,闊別多年的師生相逢一笑,恩仇盡泯。

他們聊了很久,人生、理想、未來、宋良再次成為他人生的指路明燈,臨別之際,宋良問他:“你想不想名留青史,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鋼琴家?”

穆羅當然想。

宋良看向萬丈深淵的高樓下,慈和地為他指了一條路,人活着就會變老,靈氣喪失,過氣是難免的事情,再偉大的藝術家都逃不開遺忘的魔咒,唯有死亡,在最年輕最鼎盛的時期的死亡,就像是昙花一現般的美麗,才會深深刻在人們的心底。

他形容得很誘人,今夜之後,每個人都會永遠記住穆羅的名字,他将是當世最偉大的鋼琴家,無人可以取代。

經歷接連不斷地洗腦之後,穆羅心動了,宋良把他一個人留在樓頂,讓他自己選擇是成為一閃而逝的流星,還是變成永不熄滅的太陽。

穆羅踏上岌岌可危的欄杆,閉上眼睛的一瞬間,鬼使神差般想到了顧漸,那雙冷淡清透的黑眼睛,在多年前曾經勸阻他好好活下來。

此情此景,和當年一模一樣。

仿佛一盆數九寒天的冷水從頭潑下,穆羅瞬間驚醒了,難以相信自己居然會再次陷入宋良精心營造的陷阱裏,為此深信不疑的居然想以死來成名。

無法控制自己精神的恐懼感淹沒了他,直到再次見到顧漸,他才感覺到腳踏實地,他并沒有瘋,顧漸能理解他的遭遇。

穆羅心潮湧動,緊緊地摟住顧漸消瘦的肩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求生的稻草,“顧漸。”

顧漸拍拍他戰栗的後背安慰,頸窩裏潮乎乎的,他推了把穆羅的腦袋,輕松哧笑道:“眼淚可以,鼻涕別抹我身上。”

穆羅難堪地哽咽幾聲,“謝謝你幫我救場。”

“別光謝。”顧漸恬淡着臉正兒八經地說:“出場費劃給我一半,我最近很缺錢。”

“我都給你,我有的是錢。”

話音落下瞬間,一牆之隔的屋子裏“砰——”的脆響,玻璃碎裂的聲音清亮,鋪天蓋地的淺淡香味溢出來。

穆羅歪過頭,疑惑地看向閉門的室內。

顧漸不動聲色地推開他的懷抱,笑微微地道:“八分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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