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三合一) (1)

彼時,南山之巅,月淡星疏。盞盞浮動的輕紗燈,柔和了燈下人的面容。

陸湛看到崖邊兩人相對而立,視線相交,女孩幾乎是在哄勸,是在輕撫。

明知神女一旦輕哄,必有所圖,且所圖不小。可那一瞬間,這一幕入眼,情感跑得遠比理智更快更迅猛,窒息感幾乎是瞬間攫取住幽王陸湛。陸湛不自覺擡起右手往下扯了扯領口,胸膛起伏中他幾乎有些看不清山崖邊的兩人。

他明明已強大如斯,明明立于南山之巅,可他卻好像又回到那日,終于再次找到巫山,看到了窮桑樹上的顧茴躍下,他正要上前接住,卻看到顧茴落在另一人懷中。那一刻,他才發現窮桑樹下還有一人,不是別人,正是三生石上與顧茴命格纏繞的命中人。當時的陸湛就是這樣一下子被一種手足無措的窒息感籠住,慌張地藏身于山石之後,幾乎是跌跌撞撞離開巫山。

他好像看到在這漫長的時間長河裏,他無數次伸出手,要喊出她的名字,但每一次她都是眼睛一亮,朝着那人奔去。

三生石,三生石,三生石上定姻緣。

萬年前的陸湛,不信。他看着三生石上她和別人的名字,還是選擇燃燒體內鴻蒙之氣,逆轉時間而來,他想,這一次他要做第一個見到她的人,他要做第一個與她定下姻緣的人。

他是第一個,是神女第一個見到的山外人。

在封閉神格的那場輪回中,他再次燃燒了鴻蒙之氣,改寫屬于顧茴與那人的劇本,成為先見到顧茴守着顧茴長大的人。

可每次都是一場徒勞,他一次次看着他們并肩立于月光之下,兩兩相對。

一次又一次。

體內有什麽東西翻滾上湧,陸湛狹長的眼尾被燒成紅色,他放任心口潰爛再次擴大,但他卻不容從中升起的聲音說話。

來自陸湛心口潰爛處的那道聲音嗚嗚咽咽,仿佛被人死命扣住咽喉不得發聲。陸湛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額際隐有青筋跳動,但他就是死死扣住那道聲音,直到确定那聲音再也不會說出他不想聽的話。

黑暗中的陸湛這才緩緩松開了扣緊的左手。

他心口的聲音發出一串痛楚的嗽聲,虛弱得仿佛剛剛經歷一場生死大戰,“.....瘋子.....你是個瘋子.....咳咳.....捏死我.....你也活不了.....咳咳咳.....”

“瘋子.....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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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湛無聲,那道聲音終于不敢挑釁,慢慢縮回了陸湛的心傷口處。

這時有人跳出來,安靜的山崖邊一下子從兩個人的無言相對變成三個人的熱鬧。

陸湛也從黑暗中走出,啓唇喚顧茴名字,他說:“夭夭,過來。”

突然出現的人讓崖邊三人都一驚。

沈遇第一反應就要拉住顧茴,白瑤搖着頭,淚珠子嘩啦啦掉,心碎成了渣渣。陸湛看着另外兩人反應,只挑了挑眉,輕嗤了一聲,蝼蟻,蠢貨。不過掃了他們一眼,陸湛的視線就全落在顧茴身上,他的左手蜷了蜷,等她來。

顧茴聽到這涼涼的聲音,脊背一凜,慢慢轉頭,對上了陸湛看過來的眼睛。他此時已經站在紗燈暈黃光下,顧茴看到他淺淡的眸子無波,過于蒼白的臉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看着她。

顧茴快速眨了眨眼睛,擡步就朝陸湛走去。

一邊沈遇伸手去拉,卻落了個空。

在沈遇伸手的瞬間,顧茴垂下的左手迅速閃躲開,他還沒弄清發生什麽,對面幽王一擊就到,沈遇迅速擡手去攔。

兩道氣流在空中相交,激起碎石亂飛。

這次陸湛才再次看了一眼沈遇,極俊美蒼白的黑衣青年露出一個明晃晃嘲諷的笑。

陸湛那看似挾雷霆之力實則無傷大雅的一擊,對着的不是沈遇,而是一旁的白瑤。而沈遇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迅速去擋,因他知白瑤修為最低,最弱。

亂濺的碎石落下,山頂恢複安寧。

而這一擊一擋之間,與沈遇錯身而過的顧茴早已遠遠離他而去,來到了陸湛身邊。而對面,站着驚魂未定的白瑤,扯着沈遇袖子喊“師尊”,對她來說剛才是太險了一些。

顧茴幾乎不用回頭去看,就知道發生什麽。她知陸湛脾性,對陸湛這一擊的力度和目标一清二楚。她更知沈遇德性,知沈遇和白瑤之間黏黏糊糊的拉扯,這一擊白瑤必然懵住喊師尊,而沈遇必然去護。

各自站定的兩邊人,在落下的砂石塵土之後,看向對面。

這一刻南山峰頂山崖邊,淡淡月光下雲海湧動。兩兩相對的站位,讓沈遇覺得好似荒腔走板的宿命,只是這一切到底如何發生,他居然毫無頭緒,他覺得好似每次都錯了那麽一點點,就一點點,從最開始的錯過,到後來的錯了,錯到最後,錯成此時局面。

兩兩相對,但她不是站在他身邊,而是站在他對面。

他蘇醒歸來的公主,站在另一個人身邊,面上有同另一個人如出一轍的矜傲。對面兩人一高大,一嬌小;一個是肅殺的黑,一個是充滿生機的碧;一個是蔑視厭倦世間萬物的冷淡蒼白,一個是總帶着淡淡驚奇打量世間一切人與事的專注熱情。可此時,這對面兩人,居然讓沈遇看出一種讓人心慌的和諧,同樣勾着一絲輕笑,只不過一個笑得嘲諷挑釁,一個笑得——似乎一切如她所料的雲淡風輕。

修仙之人欲要破境,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斬斷塵緣,凡間前塵盡忘。沈遇除了與他攜手求道的公主,早把大楚的一切盡化作前塵舊事,壓成一把灰,揚在風裏,從此世間再無沈公子,只有得道的道君。可此時,他看着這個站在他的公主旁的黑衣男子,有種莫名的熟悉。

沈遇壓制着蠢蠢欲動的心魔,無暇分心多思。他第一句話說出的是他最直覺的感受:

“這不對。”公主站在那人身邊,這不對。

可惜諷刺的是,沈遇此時只知這不對,竟然忘了他身邊正站着一個兩眼淚汪汪一心只望着他的小徒。可惜這人皇命格的清冷道君,居然不知道,一切,早已不對了。如同他欲要伸手拉住錯身而過的顧茴,可只得收手去救無力自保的白瑤,錯與錯過,同時發生。

三生石上,他與公主的姻緣線早被人斬斷,早有狂傲瘋魔的神祇,在他與旁人的命格裏扯上了紅線。縱是人皇與神女,在那人眼裏,也不過是可以撥動的棋子,所謂累世姻緣,正好堪作瘋魔人的游戲。這是殺了戰神以後,他無趣的神生找到的新的游戲。

只有絕對頑強的意志,能夠在這樣的撥弄下始終咬牙走向既定的人,走向既定的歸宿。可惜,人間貴胄如人皇,有人的豐富,亦有人的軟弱。好好一出緣定三生的情有獨鐘,偏偏走成白月光與朱砂痣的兩難選擇,讓那撥弄命運琴弦的手,一邊對抗反噬嘔出的血,一邊帶着唇角的血笑得拍案,笑得捧腹,笑得瘋狂。唯一讓九天上那人意外的,是注定該無欲無情的鴻蒙,偏偏逆天也要走向本該與他無緣的神女。這人的瘋,讓九天上從上古而來的神祇都不敢輕舉妄動。

陸湛就是這樣走到今日,走到神女的身邊。那麽多注定背道而馳的時刻,但凡有一次,他有些許的軟弱,都沒有今日南山峰頂與神女的并肩而立。

神女随着陸湛開口毫不遲疑地走來,讓幽王陸湛窒息散去,緊繃的神經一松,通體舒暢。始終緊抿的唇也松了,始終不耐煩的眼也有了興致,盡管煩透了對面兩個人,如今他也有心情嘲上一嘲,或懶懶挑眉看上兩眼。

清風明月,這才對了。淡淡月光,點點紗燈,這才應了景。

聽到沈遇那句無力的“這不對”,陸湛笑了,噙着獨屬于陸湛的譏诮笑容,應他:“這很對。”這樣才對。人阻他,他可以殺人。天阻他,他可以逆天。

鴻蒙之子,無親無故,無牽無伴,本該無情無欲。可一場鴻蒙境,神女偏偏入了他的輪回,進了他的心。那一世該在世人唾棄中成無上功德的佛子,成了無上功德,免了世人唾面,也生了欲,動了心。至此,神女在混沌輪回于世道人間的鴻蒙之子心中,紮了根。

就連神,度過的所謂長生,也不過是一條線性的時間。只有與世同生同長,同滅同亡,不斷孕育又毀滅的鴻蒙,能在時間的輪回中穿梭,盡管代價驚人。可陸湛感激這個力量,讓他能夠找到她的開始,追逐她,讓他坎坷痛楚的永生與她相伴在同一個世間。不再混沌,不再漂泊,因為從此他有欲有情,有了一心所向的人。長生漫漫,歲月無涯,而他有了岸。

她名顧茴,小字夭夭,居巫山。巫山人稱她神女,世人叫她山鬼。

她是至清至純的鴻蒙,愛慕的人。

陸湛轉向顧茴的時候,臉上嘲弄、眸中譏诮頓消,他淺淺的眸中還像化開了歲月,只有足夠悠長的歲月才能讓一個人的眸光那樣深,是深沉,也是深刻。這一刻,陸湛沒有向往常一樣借漫不經心的譏诮藏起自己,他看向她,在這一瞬間幾乎向她袒露了整個的自己,袒露了他于無涯的時光中跋涉追逐,伴着無盡痛楚等待沉睡的神女蘇醒,一次次等待只為求一場處心積慮的遇見。

第一次在這人面前,神女走向了自己。這讓陸湛勇敢,也讓陸湛脆弱。看向顧茴的那一個瞬間,他藏了他的脆弱和對無常命運的畏懼,勇敢的袒露他早已藏不住的愛慕和思戀。淺淡的眸子,如湧動的雲海。

顧茴覺得自己幾乎要陷入一場湧動的雲海中,她不覺擡起右手置于自己左胸,她幾乎要以為那裏有什麽怦然而動。這種錯覺,讓顧茴忍不住笑了,她太想有一顆心了,都臆想出心跳動的感覺,可惜轉瞬即逝。

兩人旁若無人的注視,讓沈遇恐慌不安,他向顧茴道:“夭夭,這不對。”

顧茴轉身看向對面兩人:這哪裏不對,她覺得陸湛說的很對,這才對,不過哪裏是有些不對。沈遇見她看過來的目光帶着微微的疑惑,一下子讓他想起當日鬧脾氣的公主,不讓她吃街頭賣的果子,她偏要學路人往自己衣衫上蹭一蹭就放在嘴裏咬,還很有理的對他說:“為什麽他們可以?你去,你別光管我呀,你去管住他們,你看看他們聽不聽。”咽下果子接着又嘟囔一句:“從早上到這會兒,我都聽話了,聽話了好多事。你看看他們聽不聽,他們一件事都不會聽。”讓旁邊的沈遇一時間勸不是,放任也不是,想笑又不能真給她看出自己想笑。看着她嘎嘣一口挑釁一樣又咬了一口果子,含在嘴裏,左腮鼓鼓的,就那麽看着他。忖度出他大約不會真的為這件事跟她生氣,這才慢慢地試探地吃下那口果子,而眼睛卻一直盯着他,好像要弄明白,這到底是不是錯的事兒,為什麽別人就能呢。她亮晶晶的眸子裏,連試探和挑釁都帶着困惑,她始終有想弄清的東西。

眸光中微微的習慣性的困惑,是她對一切人間的人、人間的事習慣的姿态。

沈遇再次看到這種熟悉地讓人憐愛的困惑,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還是那個對一個果子都耐心十足的沈公子,聲音放輕了,語速放慢了,諄諄教導:“夭夭,此人不可測,不是良人,你離他遠一些。”

哦顧茴知道哪裏不對了,她的眸子一亮,清明了。她同對面人道:“首先,你不該叫夭夭,要呼宗主,顧宗主。”看着對面人陡然慘白的臉,她繼續道:“其次,道君,你回回頭,你的小徒望着你的眼睛多情得能滴出水來,看向我的時候恨不能捏死我,只可惜她只能想想,她連我的門人都打不過。”

“最後,”說到這裏顧茴笑得燦然,“我今日不同道君說這天上紗燈,我同道君敘一敘你們師徒兩人身上千塊上品靈石一尺的火浣布吧,整個修真界,只有兩位裁來做了常服,日日穿着。這樣的料子,正合清冷的仙君,也合天真無邪的小徒。兩位眼光,委實不錯。”

聽得她身後陸湛都忍不住去打量對面兩人衣袍材質。

顧茴回話毫不客氣,可沈遇偏偏看她依然是滿目縱容,任她出氣。顧茴了解沈遇,沈遇何嘗不了解顧茴,他知道跟公主争是讨不了好的。

沈遇眼中的了解和篤定,看得陸湛眼皮一跳,已不想再聽這人往那些讓他不願聽的舊事舊情上扯。想到舊情,再看對面人模狗樣的道君,陸湛是如鲠在喉地煩,不耐煩道:“走了。”用不耐煩掩飾他止不住的不安。

好在随着他話落,就聽顧茴沖對面兩人擺手:“走了!”

不容對面兩人做任何反應,陸湛和顧茴就已轉身,兩步就不見蹤影,離開了山崖。

沈遇還要去追,卻被身後白瑤扯住,聽到她虛弱的聲音顯然還是受傷了,沈遇待要不管,卻知道宗門裏如今沒有人待見白瑤,留她一人在此,還不知她又會出什麽事,只能擡手先為她療傷。

感受到來自師尊精純的靈力,白瑤面色漸漸回複,睜眼含淚欲喊“師尊”,卻看到對面師尊臉色從未這樣冷過,她那句“師尊”一下子被噎了回去,只含淚委屈看着眼前人。

看到白瑤無事,沈遇立即起身,躲開白瑤再次伸出要扯他衣服的手,幾乎瞬間就已走遠。

白瑤一震,這是兩百多年來師尊第一次舍得把她獨自抛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她喊:“師尊.....”委屈的淚水滾滾而下。

可這次沈遇卻無動于衷,只遠遠站住,對她道:“白瑤,你當好自珍重,真的別再拿自己安危賭氣了。”頓了頓,他說,“為師該等的人,回來了。”

說到這裏,不知沈遇想到什麽,始終冷淡的道君面上露出一個白瑤都從未見過的笑容,這一刻仿佛她的師尊不再是修行幾百年的道君,好像只是一個人間清隽公子,想到了心上人,“我以為她再也不在了,可她回來了。”他以為這廣闊天地,悠遠的長生,只有魔窟下她的一抔屍骨殘息。

她回來了。沈遇眉間似展似蹙,有些事錯了,可修道的一生,是那樣長,長到總有機會重新走上那條對的路。他求長生,本就為了同她長相守。如今不能相守,沒關系,他和她還有長生,他就用長生走向她,再謀一場長相守。

白瑤看着師尊那個笑容,那樣好看,看得人心痛,呢喃:“師尊.....”

似乎被這一聲喊回了現實,沈遇沒看白瑤,卻看向前方,正是幽王同顧茴離開的方向,除了一片幽幽黑暗,他什麽都看不到,直到此時,始終狠狠彈壓的東西随着沈遇氣息一松,噗一口血吐出。

急得白瑤忙上前要扶師尊,卻被沈遇伸出手阻住,月光下面色蒼白的道君再次笑了。

白瑤再次愣了,她以為她見過師尊的笑容,原來她從未見過,師尊原來會這樣笑呀。

沈遇帶着清淺如在夢中的笑容,仿佛喟嘆一樣道:“到底,她回來了.....”錯了,沒關系,她回來了。有她,有時間,沈遇想,一切沒那麽糟。

山風吹過,白瑤覺得徹骨的冷。

她聽到她的師尊輕聲對她說:“白瑤,待我同她結契,她要不喜你,你就不要再住青雲峰了。”說話的人雖然笑着,說到那句“待我同她結契”笑容卻好像苦到人心裏,又是一口血嘔出,沈遇看着前方無邊黑暗,輕輕問道:“好不好?”不知是問眼前人,還是問那早已消失的人。

道君自覺她在就有希望,可為什麽這希望都帶着絕望的味道,如同口中腥甜的血。可他不怕,他與她,曾那樣有緣,曾也是翻越絕境,才得攜手。

白瑤看着她心心念念戀慕的師尊,只覺冷。

另一邊,顧茴跟着陸湛一直往前走,她擡頭看了看前面始終不說話的陸湛,感覺這人好像專找黑的地方走。不知走了多久,走到這熟悉的南山都讓顧茴覺得陌生起來,她懷疑自己跟着陸湛在黑暗中翻過了無數山頭.....

從月上中天,走到月亮徹底沉下去,黝黑的天幕慢慢帶出了些黎明将來的深藍。

黑夜已盡,黎明未來。

顧茴看到前方是峭立的岩石,一棵蒼勁的松樹長在岩壁間,松樹下是無盡的深淵,他們從一個山崖走到了另一個山崖。

她靜靜擡頭看她前面的人,山崖邊的人,那樣驕傲的陸湛,顧茴第一次認真看他的背影,他的背影顯得那樣孤寂。

“我就是想看看,拿不拿的回我的命珠。”顧茴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解釋,可她就是忍不住這樣說了,她不想看到這樣寂寞蒼涼的背影。

陸湛轉身,模糊的光線中,他們該是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我知道。”他知道。陸湛的聲音很平靜,但他看着眼前這個人,指尖卻微微發顫,他陡然發現,自己如此脆弱,明明神女都走向他了。可為何人皇只是露出舊日同她說話的語氣,他就惶恐不安。

人皇與神女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糾纏。陸湛想,他也有的,雖然不多,但他也有的。只是本就不多的牽連,還有好些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記憶。

越是靠近,他越是惶恐。他不知道這個故事最終會走向哪裏,如果得到,再失去,會更難受嗎?會更難受吧。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陸湛,畏懼宿命。

陸湛死死凝視眼前這個人,他突然道:

“我們何時結契?”既然她是他的。

結契?

顧茴一下子想到了陸湛為她取回締仙草的那個晚上,她只眉間微微皺了皺就立即展開了,她擡頭問他:“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契。顧茴有些微微的茫然,她想如果是她,她會選劍骨,劍骨還不夠,她會從巫山寶庫裏再挑,他們巫山寶庫裏什麽沒有。

“好不好?”結契,好不好。陸湛笑笑地問她。

結契——也好,強強聯合,自古都是最好的選擇。她曾問過父神,她該為巫山選一個什麽樣的道侶。父神說,不是為巫山是為自己,選她歡喜也歡喜她的。

顧茴從陸湛看到陸湛身後的松木深淵,看到茫茫天際,她曾選過她歡喜也歡喜她的。父神卻沒有告訴她,如果這份歡喜變了怎麽辦。顧茴想,父神的答案,也不一定都是正确答案。

顧茴點了點頭,好像生怕對方看不清又立即道:“也好。”

也好,兩個字。明明說的是好,明明對面人答應的這樣痛快,陸湛依然在幽幽微光中無比仔細看着顧茴,聽到她答他好,在夢中都不敢想的事情,此時他明明得到了,陸湛蒼白面容露出歡喜的笑,可他心口疼得幾乎快抑不住。

“什麽時候?”陸湛任由那疼肆無忌憚,依然固執地看着顧茴,輕聲問她。

“待我重啓巫山後,你說好不好?”顧茴認真跟他商量。

“好。”

陸湛輕輕拉顧茴拉在懷中,獵獵山風中,他感受着懷中人的平靜,也感受着她平靜下掩蓋的那微微的茫然。三生石刻不上他的名字,而她的名字與旁人相伴。陸湛閉了閉眼,收緊了懷抱,他不管,他抓到了,現在,她答應與他結契成道侶。

其他的,他不管。

他不怕人,不畏天。宿命?宿命,不合他意,他也要強求再強求。

天際,黎明将臨。

遙遠的南方天際,有一片巍峨連綿的宮殿,瓊樓玉宇,有彩衣仙子不時從中穿行而過。最金碧輝煌的那處,正是南方帝君的居所。此時殿內的帝君正斜靠在寒玉床邊,旁邊一個白衣女子正垂頭把靈藥撲在帝君手臂傷口處。

女子擡頭,眉眼精致動人,輕聲細語道:“是哪方神獸,竟能讓帝君流血。”

床上阖目的人懶懶道:“什麽神獸能傷本君,不過是反噬還沒結束罷了。”

說到反噬,女子嫣紅唇瓣蠕動了一下,她打量此時帝君神色無異,才慢慢說道:“自那日薜荔手串離體,瑤瑤氣運是一日不如一日.....”說到這裏她又看帝君神色,見帝君依然阖目神情未變,才繼續道:“咱們就這一個女兒,帝君倒是多上心一些。”

南方帝君睜開了眼,擡手捏了捏白衣女子的下颌,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慢聲道:“還要怎麽上心?她想要那人,本君就把那人送到她手裏,玩夠了回來就是了。”

白衣女子是名為白姬的半妖,此時凄凄道:“我是怕女兒在那方世道受苦。”

“他的女兒都經得住苦頭,我的女兒反經不住?”帝君看着白姬聲音冷了些,捏住白姬下颌冷冷問道:“連你,都覺得我不如他?”

白姬一震,明明說的是女兒,怎麽又提到了戰神,看到帝君臉色不好,她急忙道:“帝君自然更強,要不然也不能敗了戰——”話還沒說完,帝君徹底寒了臉色,一松手起身離開了寒玉床,白姬跌在一邊,茫然回頭,對上帝君看過來的冷冷目光,聽到帝君一字一頓道:“我說過,不要再提!”

白姬這才确定,不僅是當年舊事不要再提,連帝君敗了戰神這件事也不能提。她實在糊塗,明明一直以來,帝君處處跟戰神比,誓要屠戰神,為何真殺了戰神後,反而再聽不得人提起。

只見帝君太陽穴處突突跳着,眉眼兇狠,似乎要殺人。

白姬再不敢多說。

好一會兒後,帝君才重新平靜下來,大約是牽動舊傷,咳了兩聲,坐在了平日最愛的白玉椅上。白姬安靜來到帝君身旁,從帝君旁邊順着帝君視線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天際雲海翻湧。

南方帝君看得出神。

久伴帝君身側的白姬,很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提要求,可以說一說女兒,動一動帝君的為父之慈。

白姬溫柔說女兒:“咱們孩子就是死心眼,我只是怕那道君到底辜負孩子一腔真情。”她的女兒白瑤,當年下去玩耍,偶見奔赴巫山的人皇,一時看呆滑了一跤,被人皇扶了一把。哪知就這一眼一扶,這孩子從此就對人皇上了心。她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與人命格纏繞的人皇!也就是她有個帝君這樣的父君,就是強大如帝君,剪斷那兩人纏繞姻緣也遭了天地法則反噬。可帝君願意,封印女兒血脈記憶,送她入輪回,與人皇成就一段情緣。

人皇命格貴重亦中正,走得是最順暢的通天路,行得是最正的道。這是天下有女兒的父母最好的托付,白姬疼女兒,疼得心頭肉一樣,自然想給女兒最好的,更何況這最好的還恰恰是女兒一眼相中的。可偏偏,這最好的被巫山擇定。好在,她的瑤瑤啊是帝君的女兒。自然只有她的瑤瑤不要的,哪裏有要不到的呢。

南方帝君看着雲海,淡聲道:“真情?我早告訴過你,世間無真情!”

說到這裏帝君轉頭盯住白姬:“你不是都看到了?不是說人皇與神女是注定姻緣,十世真情,又怎樣?還不是散了?”說到這裏帝君輕輕笑了,“兩百年,就散了。”

他臉上笑容更大:“真情,說得好聽,也不過是多了份三生石上的緣分。”兜兜轉轉總能遇見,他偏偏要拿走這緣分,他偏偏就要看看這十世真情沒有天定緣分,是個什麽結局!

“還不是變了?”帝君擡手輕輕揉了揉白姬唇角,樣子溫柔:“不要信這些,留在這裏,哪兒也別去,我陪你看雲海,不好嗎?”

白姬不敢出聲,她知道帝君又有些瘋魔了。

帝君把白姬小心摟在懷裏,低聲喃語道:“.....紫蘇,你為什麽.....就是不聽話.....”

如同對夢中人一樣輕聲問道:“你是不是看到了,沒有了紅線牽着,癡情如人皇也終會變心.....十世盟約,百年就可以生變.....你看到了嗎?”

帝君懷中的白姬乖乖回:“看到了。”

她确實看到了,有紅線牽引的人總是能陰差陽錯不斷遇見,而沒了這份緣分的人皇和神女,所謂真情也脆弱得很。帝君只做了兩件事,就把他們徹底拆散了。

一件是當日兩人出逃之時,帝君讓後面追兵射出來的箭偏了一寸。本來是擦着沈遇飛過去的箭,深深入了沈遇左肩。

一件是給女兒白瑤和沈遇之間牽上一根線,雖不是月老紅線,卻能讓他們遇見,不斷遇見。

如同帝君說的,拿掉上天給的緣分,哪裏來什麽真情。果然,帝君兩個動作,就讓道君移情。

偏那一寸,就讓沈遇入了死地,就讓神女失了命珠。失去命珠的神女,如同一個珠子,一日日黯淡無光。而神女墜魔窟後,悲痛欲絕的道君遇到了長相似神女幾分的白瑤,一舉一動,眼中光,臉上笑容神采,似的不是失命珠後黯淡的神女,似的都是最開始那個神女。

有那線牽引着,無論人皇命格的道君行到哪裏,他的小徒白瑤都能找到他。

一個明媚的光彩照人的半神少女,一次次尋到你陪伴你,日日用整個身心愛慕着你,總是用那雙你以為早已失落的亮閃閃的眼睛追随着你,凝視着你。

百年的歲月很長,裏面有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足夠一個人動心。

白姬只是沒想到,神女居然還能爬起來,爬起來還能壞她女兒的事兒!

溫柔的白姬依偎在帝君的懷裏,下巴乖巧地擱在帝君寬闊的肩膀上,她卻睜開了眼睛——沒有人,能欺侮她的女兒!

下方的白瑤已經随青山宗人離開了南山,此時她正在青雲峰頂自己房中,本來無心睡眠,一遍遍徘徊着,不知找到她的那人到底是什麽意思,那人明明是個讓修真界很多人都避讓的狠角色,為何會對自己行那樣大禮,尊自己為主?她不該跟那些來自魔域的人走得太近,可白瑤想到師尊,死死咬唇,是顧茴逼她的.....是顧茴一直以來逼她的.....

白瑤胸膛起伏,情緒激蕩,咬唇坐在床榻邊,死死攥着手,卻被突然的困意席卷,慢慢沉入夢中。

白姬不敢幹預一方世界運行,這非她一個半妖能做的,天道反噬,除非帝君救她,也完全不是她一個半妖承受得起的。可白姬卻能偷偷動一動她女兒,她悄悄除去了女兒的血脈封印。

白瑤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已記起前世今生。

睜開眼的白瑤想着曾經發生的一切,想着如今被顧茴迷惑的師尊,前世明明她與師尊相守,師尊為了他與天下人為敵,為了他從大婚現場離開,為了她入魔域!

可是師尊都忘了!

都是顧茴!

她早就覺得二師姐不對勁了,果然是顧師叔,處心積慮一點點奪走屬于她的一切!

“砰”一聲,一個白玉盤摔碎在地面上,破碎的玉片連同盤中一顆顆拇指蓋大小的靈果在地面四散分開,揚手摔了白玉盤的白瑤冷冷看着,冷聲道:

“顧茴!你欺我太甚!”

死裏逃生居然換了個身份殺她的畢方,勾結幽都殺一心為她的皇甫。不斷的晉階出風頭,當衆舞出桃夭劍,還不是為了吸引師尊目光,處心積慮拆散她與師尊!

明明,前世師尊那麽疼她歡喜她,他們沖破重重阻隔,經歷那麽多才終于走到一起!

想到師尊那日在南山說的話,白瑤眼都紅了,拼命搖頭,她一定要讓師尊知道顧茴破壞了什麽,她一定要讓師尊知道前世發生了什麽,那些生死相依,那些煎熬着兩個人的肝腸寸斷。直到她堕魔成魔,師尊才明白他心中所願是她白瑤。那日師尊追上她,對她說:“白瑤,上天入地,你我同往。”她說:“我是魔。”師尊輕撫她發,那樣深情答她:“你永遠是我的白瑤。”

白瑤此時都能清清楚楚記得那日看到漫天大紅中,師尊最終向自己走來,她滿心的激蕩和歡喜。那一刻師尊深深看着她,讓她心尖發顫。

可這一切美好,都被顧茴處心積慮破壞掉了!

讓白瑤如何甘心!

那個魔君柴郡說她有半神血脈,白瑤擡手看着自己白皙手面上淡淡血管,裏面流動的是——神的血。

原來她才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她有母親父君,是九天最貴重的小公主,卻被人這樣欺侮!白瑤倔強地擦掉眼角委屈的淚水,她記得母親曾說過,上古秘境中有一柄時光鏡,能看過去。修真界即使有人知,也無人尋到,即使有人尋到,也用不上,因為它乃神器,需神血開啓。

她要拿到那柄時光鏡,以她的血為師尊開啓。她要讓師尊看到他們曾經走過多少風雨,多少隐忍思念,多少心意相通,多少只屬于師尊與她的愛戀甜蜜。

她必要師尊親眼看到,今生的顧茴曾毀掉了什麽!

這日,白瑤再次離開了青山宗,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小師妹又鬧脾氣了,卻沒人知道她暗中尋到了魔君柴郡。

魔域曾有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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