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朋不朋友
宋亦川這天晚上罕見地做了個夢, 夢裏他身處寒冬深夜的街頭,天上飄着雪,而他孤身一人站在路邊。
風卷起雪裏的碎沫, 繞得人睜不開眼睛, 他看向路對面, 好半天才看清,藥店門口一層層的積雪下, 似乎蓋了個人。
那人如雕塑般低着頭,不知道在那蹲了多久,頰邊溢出的熱氣散在風裏, 披一身雪的模樣差點要與周圍融為一體。
宋亦川忙走過去, 拽着他胳膊, 把人從被掩埋的窘境裏解救出來。
他給他抖兜帽上的雪, 一張清俊的面孔從檐下露出,竟然是唐遠。
宋亦川問他怎麽了,這麽晚了為什麽不回家?
唐遠捂着右半邊臉, 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好半天才艱難開口,說是牙疼, 牙太疼了。
宋亦川問他吃藥了嗎。
唐遠說吃了,但沒用。
換別的試試呢。
換過了。
唐遠拉開羽絨服的拉鏈, 頓時掉出無數的藥盒來,不同品類的字樣,顏色各異的包裝, 幾乎涵蓋了市面上所有能買到的消炎止疼類産品。
他邊說邊抖衣服, 藥盒越下越多,雪一樣成片地往下落, 一會的功夫,幾乎在他倆中間堆出座小山包來。
宋亦川忙制止他,問這些他都吃了嗎。
唐遠說都吃了,每一種。
不能吃這麽多,會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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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遠又開始哭,說太疼了。
他哭着哭着,突然看着宋亦川的嘴不動了,問他為什麽會有藥,哪買來的,好像沒見過。
宋亦川正不明所以,突然感覺自己嘴裏像含了什麽東西,形狀上似乎是個膠囊,他想吐出來,但那東西好像被封在他嘴裏了一樣,任他怎麽用力,就是吐不出來。
唐遠直勾勾地,看見救命稻草了一般,一把抓過他肩膀,說吐不出來沒關系,他來取就是。
宋亦川還沒明白他說的來取是什麽意思,視線裏唐遠偏了下頭,猛地朝他靠了過來。
宋亦川瞳孔驟縮,身體本能地往後仰……
床架不堪重負,發出“吱呀”的聲響,黑暗裏突兀的一聲,宋亦川翻身坐了起來。
……原來是夢。
他緩緩呼出口氣。
好荒唐古怪的一個夢。
現實與幻想摻雜,叫人差點分不清真假。
還好是夢……
短暫平複了會後他回頭,想看一眼始作俑者,卻發現唐遠不在床上。
他被子的一角掀起,床鋪冷冰冰的,離開應該有一會了。
宋亦川忙跳下床,去衛生間裏看了看,人不在。
他又推開浴室的門,還是不在。
這麽晚了會去哪?
宋亦川穿上外套,開門走了出去。
順着樓梯下到二樓,有股淡淡的煙味飄上來,宋亦川皺了下眉,再往下走過一個拐角,唐遠背對着,坐在一樓的臺階上。
這不是宋亦川第一次看見他抽煙了,他們家裏沒人抽,他從小就聞不了煙味,也理解不了唐遠年紀輕輕從哪學來的惡習。
他走過去,還在唐遠身後就迫不及待彎腰,把煙從他手裏摘了下來,在扶手上摁滅了。
唐遠一下回神,轉身看是他,就要追過去的手落下,輕聲道:“怎麽不睡覺?”
“你呢,起來做什麽?”宋亦川目光垂下來,落在他臉上。
“睡不着,出來透口氣。”
宋亦川在他旁邊坐下,看着指間将熄未熄的煙頭……說煙頭不準确,唐遠應該沒抽幾口,或者說剛點燃,倒是他,擰的時候太用力,煙尾被折得皺巴巴的。
過道裏風很大,唐遠衣襟敞着,像是感覺不到冷一樣,他一動不動地坐着,不知道在這坐了多久,唯有聽他說話,帶着明顯的鼻音,不知道是又哭過,還是凍的。
眼下只有他們兩個人,四下寂靜深夜,一方狹窄樓道,如此氛圍,宋亦川覺得他或許肯說點什麽,于是他問:“你這段時間到底怎麽了,能跟我說說嗎?”
唐遠捏了兩下手指,随即沉默了,宋亦川等了一會,以為他仍是不想理會,誰知唐遠突然轉頭,看着他笑了,“你想幫我?”
“對,但我得先知道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沒怎麽,心情不好。”唐遠說:“我不一直這樣麽,過一段時間總有那麽幾天,我以為你習慣了。”
又來了。
又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可以跳河,可以問出生或死的問題。
現在天塌下來扛不住了也是心情不好。
那是道擋箭牌,也是張免死金牌,任何事任何可能都可以歸結為一句心情不好。
宋亦川沒跟唐遠表達過他有多煩他這種态度,但他真的很煩,甚至是厭惡,因為唐遠這樣跟他說話,他就永遠沒有抓手。
再多的情緒,再無解的擔憂,給出去了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種無力感,沒體會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會在某些時候把人逼到什麽程度。
“心情不好總有理由,我不相信會無緣無故心情不好。”宋亦川強壓下心裏那股快要頂天的煩躁,“唐遠,能別把我當弱智嗎。”
“你這麽聰明,我就是想當也當不了啊。”唐遠妥協,輕嘆了口氣。
“可我應該也告訴過你了……”他突然傾身,朝宋亦川靠近,呼吸帶着熱氣,嘴唇幾乎擦到了他耳邊,“該怎麽幫我。”
宋亦川猛地推開了他。
唐遠後背撞在扶手欄杆上,沉沉的翁鳴聲在樓梯間裏蕩漾開來,那一下很重,猛然間聲似擂鼓。
“這麽大反應幹嘛,睡一覺而已,又沒讓你喜歡我。”唐遠笑了聲,“你看,說什麽想幫我,你還是幫不了。”
“沒有感情的純肉&體交易,是這個意思嗎?”宋亦川簡直難以置信,為唐遠輕佻的态度,“這兩者在你眼裏是可以分開的?”
“對,就是這樣,既然你理解不了,那我就再說一遍。”唐遠看着他,“我心情不好的問題沒有人能解決,但有人至少可以讓它不那麽糟糕。”
這個人是誰宋亦川已經不需要再問,答案必定是他,這讓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冒犯,甚至覺得唐遠這段時間……不,是往前數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消沉他的失意他的痛苦都是表演,是逼他就範的手段。
宋亦川退開一步站到了臺階上,“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那你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嗎。”唐遠說:“我說了讓你別管閑事,你非但不聽,還又是祝福又送禮物的,是看我最近不上心了,反過來再撩我兩把是吧,你玩兒什麽呢宋亦川,欲擒故縱?”
床頭的禮物唐遠看見了,宋亦川放下來時說的那聲生日快樂他也聽見了,他半夜睡不着,随手拿下來拆了,現在就在他左手邊放着。
那是一幅畫,畫裏是一碗湯圓,碗很胖,湯圓也很胖,七八個糯米團子擠在一起,每一個都憨态可掬,有兩個甚至挂到了碗邊,滿得要淌出來。
……如此圓滿。
可宋亦川卻說:“我沒讓你這麽想,我答應過要畫給你就不會食言,我以為我們至少……還算是朋友。”
“還記得那天嗎,你明明很生氣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一路上連頭都沒回一次,“既然都這麽生氣了,怎麽還會覺得我們是朋友,朋友會想睡你嗎。”
唐遠沒給他留任何餘地,“從我開始肖想你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已經不是朋友了。”
所以這是在怪他的意思。
怪他沒有及時離開。
怪他劃不清界限。
唐遠以前那些混話,宋亦川只當沒聽到,他一再呵止,想叫他收回去,他覺得那是唐遠糊塗了,他總是心情不好,他有個奇怪的家庭,他壓力太大,所以一些看似不着調的舉止都可以被原諒。
可此刻回想,确實是他自欺欺人了,話已出口,不可能當沒聽到,他一再裝聾作啞,換來的卻是這種惡意的結果。
裝睡的人永遠不可能被叫醒,失去理智的人也再難有清醒面對的時刻。
“好。”宋亦川點頭,“我們不是朋友,什麽也不是,我以後都不會再管你,好自為之唐遠。”
那根碎煙被宋亦川卷進手心裏,殘餘的灼人溫度熨平了他僅剩的一絲憐憫,他最後又看了唐遠一眼,轉身離開了。
這天之後,唐遠開始越發頻繁地逃課,晚自習只要不是老許的,他就想法設法逃出去。
是老許的也無所謂,要麽上完了走,要麽跟他說一聲,他家裏現在這種情況,老許也沒辦法強加幹涉,談過幾次話,但都收效甚微。
唐思榕這段時間的狀态很不穩定,清醒的時候少,經常唐遠去了她也發現不了,有時候被看見了,唐遠就大方承認說是請假回來的。
無非是做卷子,在哪做不是做呢。
起初他這樣,黃郡和唐一裕都不管他,直到最近一次月考,他又掉出了年級前三十,老許找過他之後看他沒有任何反思,才聯系了父母。
這天唐遠進病房,唐思榕醒着,那時候已經是三月了,天氣轉暖,但她房間裏還開着空調,熱烘烘的,唐遠進去後就把外套脫了。
唐思榕住的單間,條件還不錯,有小廚房,還有沙發,晚上陪護可以睡在外面,請的護工阿姨因為認識,照顧起來一直很盡心。
唐遠問唐思榕有沒有想吃的,他可以去外面買,什麽樣的都行。
唐思榕搖頭,說吃過晚飯了。
這天晚上唐遠就睡在外面沙發上,他和唐思榕之間差了七歲,真正記事的時候唐思榕十二三四,房子小,以前奶奶還在的時候,過來他們這兒長住,他倆就一塊睡閣樓,唐思榕睡床,唐遠睡地上。
這是一天裏唐遠最喜歡的時候,他從小就粘唐思榕,加上話又多,晚上洗完澡燈一熄,沒有比這更舒适安逸更适合聊天的環境了。
于是他喋喋不休,要唐思榕陪他猜成語,給她講冷笑話,講學校裏好玩的事情,一個小學生簡單到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生活,也要事無巨細地跟她報備。
只是他聊的那些,哪一樣都不是唐思榕喜歡的,可唐思榕就是能陪他,有求必應,一直到把他聊睡着了為止。
唐遠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等他到了青春期,明白了男女有別,他就再沒和唐思榕在一個房間裏睡過。
這天唐思榕似乎精神可以,白天睡多了,晚上熄了燈,她主動問起唐遠學校裏的事,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沒有。”唐遠說。
“真沒有?”
“嗯。”他好像從小到大沒有特別喜歡過誰,“喜歡我的倒是挺多的。”
唐思榕笑,這不說她也知道,唐遠可是從小學就開始收情書了,收完還特地背回來給她看,後來是長大了,知道害羞了,才慢慢不跟她聊這些了。
唐遠初中的時候似乎有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唐思榕撞見過他們兩回,在蛋糕店裏吃東西,但那女生後來沒考上實驗中,再後來就沒聽他提起了。
“大學裏可以談一談,找個自己喜歡的。”
“你來選。”唐遠說。
“女朋友還要我選?”唐思榕又笑了,“聽說過媽寶男,沒聽說過姐寶男的,你要連這個都要我發表意見,女孩子看見你該跑了。”
“那就不找了。”唐遠背對着病床,唐思榕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你陪我過就行。”
話音落下,房間裏陷入了沉默,唐遠知道唐思榕沒睡着,但她沒說話。
過了很久,唐思榕叫了聲小遠,“我記得你以前問過我,爸媽為什麽生下了你,又不喜歡你?”
“為什麽?”唐遠也想知道了為什麽,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生,“是因為想再生個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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