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59

59、v章

慕容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這一年來,他還未醉得如此酣暢淋漓,雖覺頭疼欲裂,可亦隐隐有種發洩後的快意。

他撫着頭從地上坐起,一擡眸,卻見破月背對自己,站在窗前。

慕容微微一怔。

昨夜酒後說了什麽,他全然不記得。但見破月一身黑色勁裝,桌上更是放着鳴鴻刀和一個包袱,心下一沉。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破月聽到動靜,轉身快步走過來扶住他:“知不知道昨天你們喝了多少壇?傻子。”

慕容微微一笑,側頭望着她:“大哥呢?”

“他今早便走了。”破月給他倒了熱茶,頭也不擡的答道。

慕容的笑容便有些幹澀:“那你……快些去找他吧。”

破月頓了頓:“嗯,我一會兒就走。”

慕容低頭看着杯中明晃晃的水面,宿醉的感覺又襲上來,他的頭陣陣發沉,勉力道:“正該如此。月兒,大哥為了你颠沛流離,受盡折磨。現下他約莫是有些心結,你多些耐心,不要生他的氣。昨晚我問了他,他與那趙姑娘,并無瓜葛,你莫要放在心上。”

破月看着他:“別說了,我都知道。我走之後,你要好好的,少喝酒了,不要太辛苦。”

“嗯。”慕容只覺得頭仿佛要炸裂,笑容也有些恍惚了,“那是……自然的。你說的,我都會記得。”

破月見他有些失魂落魄,胸口一堵,卻終是狠下心腸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她深吸一口氣,抓起桌上的包袱和刀。慕容見她轉身欲行,頭疼的更加厲害,心也抽痛難當。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摟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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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月被他摟得死緊,身僵如鐵。他将頭深深埋在她肩窩,猛的擡頭,低頭便要朝她的唇吻上來。

破月呆呆不動,眼睜睜看着他的俊臉俯下。兩人幾乎臉貼着臉、鼻挨着鼻。慕容瞧着她蒼白的臉,猛的清醒過來,心想,慕容湛,你口口聲聲說要讓給大哥,現下又在做什麽?!

他的唇險險一偏,從她臉頰擦過,驟然松開她,他深吸一口氣道:“對、對不住。”

破月不知要說什麽。

慕容垂頭站了片刻,忽的拿過她的劍和包袱,牽起她的手。

破月已然平複下來,擡頭沖他甜甜一笑。他亦微笑着,牽着她一直走到王府大門。管家牽了匹最好的馬過來,慕容将她的包袱都放在馬背上,望着她上馬。

兩人凝望一陣,破月緩緩道:“那我去了,小容。”

慕容點點頭,終是松開一直被他緊握的手,微笑道:“保重。”

破月不忍再看,揚鞭策馬,頃刻便已奔到巷子盡頭。終究還是舍不得,轉頭一看,卻見朱紅的大門前,慕容揮開管家,一手撐在門廊上,一手扶額,高大削瘦的身軀,有些頹唐的佝偻着。微微擡起的臉上,鳳眸暗沉如水,默默遙望。

破月心尖一抖,生生壓住掉頭回轉的強烈沖動,“駕”一聲,策馬跑遠。

***

出了潼關,越往北走,越荒蕪。即使是晴日,天空的藍也是淺淺的,透着蒙蒙的蒼白。地上的積雪足有尺厚,将所有土丘、田地覆蓋得了無痕跡。行人若是擡眸望去,只見天地間茫茫一片。

步千洐策馬緩行,時不時提起酒囊喝上一口。冰涼的酒,入喉之後漸漸灼烈,他趁着醉意,回頭一望,果見那一人一騎,隔着數步的距離,遠遠跟着自己。

去往邊境只有這一條路,也難怪她能尋到自己。三日來他對她不理不睬,她卻一直追随。步千洐捏緊酒囊,擡頭只見前方一片光禿禿的樹林,村舍林立,他便策馬疾行,進了村子。

剛尋了客棧坐下,片刻後,便見客棧薄薄的木門又被人推開。她脫下鬥篷,抖了抖上面的雪,遞給小二,面沉如水走進來。

北地荒蕪,客棧裏只有四五桌客人。見到她的容貌,俱是一靜,一時竟無人說話。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着她的鬥篷,結結巴巴道:“姑、姑娘,住店還是打尖?”

她眸光淡淡掃過步千洐,走到他對面桌子坐下,擡眸對店小二微微一笑,低聲道:“他是住店還是打尖?”

她聲音極低,步千洐卻聽得分明,垂眸不語。店小二早也見到步千洐英武不凡,這客棧也經常有走南闖北的俠客路過,他心下了然,低聲答道:“住一日。”

破月點點頭,掏出碎銀,正要吩咐小二,忽聽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來。”

小二還是覺得步千洐難伺候些,朝破月道了聲稍候,沖到櫃面上抱了壇酒來。步千洐打開聞了聞,點點頭,擡手一摸荷包,卻發覺已空空如也。

他一年來跟師父學藝,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師父留下書信,說已沒無可教,叫他離去,他才只身前往帝京。從慕容府中離開時,他也沒什麽盤纏。身邊一點碎銀,這幾日竟是不知不覺用了精光。

眼見小二抱酒立在面前,步千洐老臉一紅,笑道:“夥計,跟你打個商量。”他将佩刀解了,扔在桌上:“這可當得酒錢?”

這刀是步千洐當日營救破月時,順手從一名軍官手裏奪的。刀柄精致、刀鋒偏利,倒是把難得的寶刀。小二也不敢得罪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點頭道:“我去問問掌櫃。”片刻後回轉,還送了兩碟小菜。

破月将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小二複又跑到她面前,殷勤道:“姑娘要些什麽?”

破月笑:“你們店裏最拿手是什麽?最好的酒是什麽?”

小二歡喜的抱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破月點點頭,從包袱中摸出一錠銀子,“哐當”丢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樣兩份,酒來五壇。”

她聲音不小,雖平平靜靜的語氣,但正因為淡定,反而顯得比飛揚跋扈更加嚣張。一時店中客人全看過來。有的低頭竊語。破月将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也不擡頭,自顧自喝茶。

步千洐舉着酒碗,亦是垂眸不語。心裏卻想:她想幹什麽?看我喝不起酒,故意點一桌酒菜給我?可我已決意離開,豈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不多時,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桌竟然不夠擺,小二又推了張桌子過來。

這下客人們都有些興奮起來,頻頻朝破月看過來。小鎮本就淳樸開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棧門口,看這個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幹什麽。

破月目不斜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她在誠王府錦衣玉食,這鄉村客棧雖說是拿手菜,但都是雞鴨魚肉大腥大葷,口味極為粗放,她如何吃得慣?勉強吃了一小碗飯,也就飽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衆人見她菜幾乎沒動,酒更是沒開封,不由得議論紛紛。終于,鄰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的走過來。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馬大,倒也有幾分豪氣。

“小姑娘,點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費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貴氣、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幾眼,便盯着酒食。

破月目光瞥見步千洐亦擡頭看着這邊,心念一動,柔聲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原本要那男子當衆承認自己嘴饞,頗有些為難。但面對是這麽個嬌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覺尴尬,反覺能與她同桌而食,也是緣分。遂點頭道:“飯菜無所謂,只是可惜了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願意代勞。”

破月笑道:“來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這一桌酒菜相贈又有何妨?不過呢,我有個仇家,對我特別不好。大哥若是夠朋友,便……”

那男子道:“你仇家在哪裏,大哥替你教訓他!”

破月搖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我也不要你打他。你若是夠朋友,便替我罵他一句,也算解我心頭之恨,可好?”

衆人聽得出神,一片嘩然。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這樣的妙人,別說罵一句,罵一萬句,在下也願代勞。請問——如何罵?”

破月淡淡瞥一眼依然垂眸的步千洐,笑道:“就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吧。”

話音剛落,忽聽一陣猛烈的咳嗽。人群中有人望過去,卻是坐在美人對面的青年,被酒嗆得滿臉通紅。原本大夥兒還沒注意到他,此時才發覺他生得極為英俊,頓時人群愈發湧動起來。

破月見步千洐嗆到,只覺得身心舒暢。對面男子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亦注意到破月對面英挺逼人的步千洐,心頭倒也明白了幾分。他哈哈大笑道:“莫非這步某人是姑娘的相好,放着這麽好的姑娘不要,始亂終棄,真是瞎了眼啊!”他提起一壇酒,朗聲大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實乃我輩男兒的恥辱也!”擡頭痛飲。

興許是他罵得太氣壯山河,已經擠進客棧門口的村民中,有年輕小夥子們開始熱烈的鼓掌。

破月一擡眸,卻恰好與步千洐目光撞上。卻見他微紅着臉,單手提着酒壇,神色還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幾分尴尬窘迫。

很快,門口一個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面前:“姑娘,我要是罵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當然。”

“步某人狼心狗肺、豬狗不如、奸/淫擄掠、喪盡天良!”

“咳咳咳——”這回換破月被茶嗆到了,畢竟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方才那男子的眼力價。悄悄擡眸,卻被青年擋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步某人榆木腦袋、好吃懶做、不知好歹!”鄰桌的大漢端走了一盤魚。

“步某人口中生瘡、腳底流膿、嘴巴還很臭!”只有桌子高的黑臉村娃,抓走了一只雞腿。

“步某人蠢笨如豬、忘恩負義、生兒子沒屁/眼!”一名農婦搶走了一壇酒,破月一怔,覺得不妥,反手飛出一只筷子,酒壇“哐當”掉在地上碎了。

客棧裏罵聲一片、熱熱鬧鬧、人人喜笑顏開。

破月望着面前杯盤狼藉、人潮湧動,忽覺意興蕭索。她默默站起來,走到無人的角落,卻發覺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樓上,卻見他黑色衣袂一閃,房門已然緊閉。

是夜,客棧裏寂靜無聲。小二點一盞燭火,伺候掌櫃在一樓桌前伏着算賬。破月推開屋門,站在廊道裏,忍不住又看着旁邊的房間。

她自然讓小二安排住在他隔壁。可他一晚上寂靜無聲,令她越發的不舒服起來。

自從重遇步千洐,她心裏就被他點起了一把邪火。每當他靠近或者疏離,那邪火都會“啪”一聲,自個兒熊熊燃燒起來。

明明這一年來,她遇到什麽事,都是淡然若水,哪怕那日被顏樸淙所擒,她心裏都是淡淡的,好像一切都無關緊要。可這幾日只是遠遠看着他在馬上挺拔的背影,都讓她沖過去将他扯下馬的沖動。

起初她是不明白。可如今望着他緊閉的屋門,心頭又狂躁不已。她就忽然明白了,那邪火是什麽。

是**。

她想要得到他,重新得到他的**。

那跟與慕容的溫柔依戀完全不同,自從他甘願為她赴死後,她心裏這把火,就從未熄滅過。

那是她對一個男人,一個她愛的男人,求而不得的**。

縱然他的退讓叫她恨得牙癢,可想起昔日他的深情厚誼,她還是不想放棄。

這麽想着,她又忽然釋然了。眼見店小二擡頭殷勤的望着自己,她眼珠一轉,朝小二招手。

***

月上眉梢,步千洐并未睡着。

他只是靜靜躺在床上,明明收斂心神,隔壁房間的動靜卻清清楚楚傳進耳朵裏。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來。

她來來會回走動。

她嘆了口氣。

她又倒在床上,也許還滾了兩圈……

步千洐并未察覺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只有隔着一堵牆,他才能靜靜的聽着她的動靜。這麽近,又這麽遠。

“啊——”一聲嬌弱的驚呼。

步千洐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一下子沖到門口,卻又停住不動。

那間屋子裏的破月将他的動作聽得分明,心頭又甜又澀,只得再接再厲,朝門口的小二打了個手勢。

小二點點頭,沖到步千洐門口,“砰砰砰”敲門:“大爺、大爺!快開門!”

步千洐拉開門,卻見小二一臉焦急:“大爺,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誰放進她房間的,小店,小店沒有傷藥……”

步千洐眉頭一沉,心想莫非是顏樸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認出了她是當日無鸠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開小二,沖進她的房間,赫然見到破月坐在床上,雙手抱着左小腿,臉色蒼白,一頭冷汗。

步千洐沖到她面前,動作只微微一滞,擡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淚水汪汪,咬着下唇,側身一避。

步千洐毫不遲疑,身手如電擒住她的雙手,再将她左邊腳踝握住。

手指觸到纖瑩如玉的腳踝,依然如記憶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膩溫軟。步千洐渾身一震,強自忍耐,沉着臉在她面前蹲下,卻見肌膚如雪光滑,哪裏有蛇咬的傷口?

步千洐心頭一松,忽的反應過來,一把松開她的足。只是指間那細膩柔軟的觸感,仿佛輕紗層層纏繞,從此揮之不去。

他起身欲行,卻聽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傳來:“阿步……不要走……”

他身子一僵,緩緩回頭。

只見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着,雙手抱着雙膝,頭擱在膝蓋上,看起來就那麽一點點個人,格外的孤弱無依。

她淚汪汪的望着他,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實在楚楚動人,像足了被人遺棄的小狗。興許是見他還是沒反應,她試探的伸出幾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輕輕搖了搖,又搖了搖。

步千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圖?

以前她在他面前,從來粗放、随意,有時還會強硬不聽話。今日刻意做出可憐姿态撒着嬌,只為叫他心軟。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面對着這一年來只在夢裏能見的嬌弱人兒,他還是無法抑制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正滿心酸澀恍惚,她卻又開口了。只是那柔得随時要化掉的甜軟嗓音,竟也染上幾分少女的癡癡情意:“你說過的,咱倆日日在一起,時刻不分開。你怎麽能賴賬呢?咱們若是分開了,你是孤零零一個,我也是孤零零一個,沒人陪伴,也沒人憐惜,阿步,你忍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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