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九八、真相
除夕這日,破月坐在火爐旁,指揮步千洐包餃子。
大胥第一高手雖有通天徹地之能,包出的餃子卻個個肚大身圓,歪頭歪腦。破月只看了一會兒,就嘆氣站起來:“還是我來吧。”
步千洐卻立刻擋着不許她靠近:“你只需照顧好肚子裏的小爺,其他的交給他爹便是。”
破月心頭一甜。
自從步千洐日耕三次後,兩人再沒什麽機會親熱。過了一個月,她葵水久久不至,最後,軍醫恭喜破月中招。
步千洐心懷坦蕩,自是喜不自勝。消息傳出,連趙初肅都摸着胡子道:“吉兆吉兆!便在軍中生個小将軍出來!”小容聽到這個消息,更是一把抓住步千洐的手,激動的說“極好、極好。”
不過破月卻是喜憂參半――十日前,皇帝的使者正式帶來不同意停戰的消息。兩國前鋒軍不顧寒冬臘月,已開始頻繁摩擦。估摸着過了新年,會再起大戰。步千洐雖對此舉極不贊同,但亦不能在此時,丢下麾下将士不顧,只能重返戰場。所以,她又要提心吊膽度日了。
不多時,百餘個歪歪扭扭的“餃子”宣告完成。破月搖頭:“包成這樣,你也好意思讓小容吃?”
步千洐卻道:“我包的,就算是毒藥,小容也吃。”
破月大呼肉麻,抓起一團面粉砸到步千臉上。步千洐不躲不避,一頭雪灰,獰笑着沖過來,将面粉擦到她臉頰上。
兩人正鬧作一團,聽得門口有人咳嗽兩聲。步千洐松開她,笑道:“快進來,正等你。”
門被推開,慕容湛一身紫貂厚服,單手提着壇酒,發梢上還有雪花,清俊白皙一張臉,整個人竟似冰雪雕砌而成。
他看着兩人猴般的髒臉,搖頭失笑。
“好酒!”步千洐走過去,看一眼慕容湛,“咦,臉上是什麽?”
慕容湛茫然看着他,他擡起手,作勢要用袖子幫慕容擦。忽的手一展,雪白飛揚,蒙蒙一片。慕容被嗆得連聲咳嗽,再擡頭,清盈盈的臉上已多了數道白灰。
“兄弟同心!”步千洐将他肩膀一摟,他失笑,捶了步千洐一拳。步千洐神清氣爽的端起水餃,走到竈前下鍋。
慕容在桌前坐定,這才擡頭破月:“你近日身子可好?”
破月點頭:“很好。其實沒什麽感覺。”
慕容目光快速掠過她平坦的腹部,端起茶杯含笑道:“我已遣人送一名禦醫過來。不多日便能到了。”
破月一呆:“殺雞焉用牛刀?”
慕容一口茶嗆在喉嚨裏,面色薄紅,咳嗽兩聲才微笑道:“用得。況且今後他也是我的義子,自要多加關懷。”
過得片刻,步千洐已親自端了餃子上來。破月嫌賣相不好,只夾夥房送來的其他飯菜。慕容湛倒是吃了一大碗,還連聲稱贊:“敗絮其外、金玉其裏。”破月立刻道:“餡兒是我前幾日剁好的。”
正吃得盡興,忽聽門外一串輕盈的腳步聲。有人揚聲道:“步将軍在嗎?”
步千洐走過去開門:“何事?”
卻是個小兵,戴着厚厚的氈帽,垂着臉站在雪地裏,面目看不清晰:“将軍,東邊有人遣小的送東西過來。”他雙手捧着個包袱,恭恭敬敬放在步千洐腳下,而後退開幾步。
慕容和破月也走到門邊,步千洐看一眼那包袱,忽的問道:“十三可好?”
那小兵似乎是笑了,答道:“小少爺極好。”
步千洐點點頭,從地上拿起包袱,小兵已閃身出了院落。
慕容看着他:“這是?”
步千洐低聲道:“小容,此事我還未來得及同你細說。”便将上次唐卿随使團過來,因十三的緣故,兩人曾喝過一次酒的事,告訴了慕容。
慕容皺眉:“我知你與人相交只重意氣相投,當時兩國議和,你與他相見亦無可厚非。只是眼下便要開戰,你見過他的事,勿要再告訴旁人。”
步千洐點頭:“你說的極是。他日戰場相見,必不手軟。這書冊,應當便是他遣人送來的。看來唐家在我軍中亦有奸細。只是方才這人直接找我,自不怕我查。明日咱們報告大将軍,請他徹查軍中兵士身份。”
慕容點頭。
三人重回桌前坐下,步千洐小心翼翼解開包袱,卻見是一本書冊,上書《餘心行軍手記》。
慕容湛看清封皮上的字,整個人仿佛凝滞住,五指悄無聲息抓住自己的袍角。步千洐并未發覺他的異樣,翻開書道:“餘心?難道是楚餘心元帥的手記?怎會落在唐卿手裏?”
“大哥……”慕容湛忽然伸手擋住步千洐,緩緩道,“小心為上。”
步千洐爽朗而笑:“唐卿心懷坦蕩,不會如此下作。”說完又翻了幾頁,卻發覺其中夾着張小相,舉起在燈下一看,神色微變。
慕容湛萬沒料到其中還有畫像,要攔他已經來不及。只見那發黃的宣紙上,落款是“妾聰玉摹君于十月初九。”
破月湊過來一看,也愣住。步千洐卻笑道:“這莫非是楚餘心的畫像?似乎與我長得相似。不過比起這位的投敵叛國……嘿嘿,我步千洐卻是铮铮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兒。”他在起初的震驚後,并未太在意。
“大哥,我看唐卿此舉甚為蹊跷,不如交由我遣暗衛查證……”慕容湛又擡手去攔,步千洐頗為奇怪的看他一眼,側身避過,順手已翻到最後一頁。
他一目十行,神色逐漸凝重。只見老舊的書頁上,字跡蒼勁挺秀。
“……玉兒懷胎十月,終誕下麟兒……還記得滿月之時,她覓得寶玉一方,鑄玉佩祈兒一生安康。吾觀玉佩上玉兒手書‘千’二字,字跡圓潤娟秀,頗為女氣,不喜。玉兒不依,只得随她……如今算起,兒已滿周歲,只待踏平君和,榮歸故裏,與妻兒團聚……”
步千洐猛然擡頭:“我贈你的玉佩呢?”破月不解的從懷中掏出來,步千洐接過,又拿出那張小相,沉默片刻,對破月和小容道:“玉佩上的刻字,與畫像上的字體,是否相似?”
慕容湛只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破月仔細看了,臉色微變:“是很像一個人寫的。阿步,怎麽回事?”
步千洐卻沒答,繃着臉,繼續拿起那本手記,快速翻看。只是從來堅定有力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慕容湛忽的抓住他的手,步千洐緩緩擡頭望着他。破月瞧兩人表情,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大哥,我有事隐瞞,對不住你。”慕容湛忽然拜倒。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起來:“你這是何意?”
慕容湛氣息凝滞了片刻,才慢慢道:“大哥,你極可能是楚餘心的兒子。”
步千洐面色一沉,破月猛的瞪大眼睛。
“你在胡說什麽?”步千洐緩緩問。
方才看到字跡相似,他腦海中其實已閃過這念頭,卻全然不肯信。他想或許是唐卿設下的某種圈套,可轉念一想,唐卿怎會知道自己的玉佩?他越發膽寒,這才繼續翻看書冊,看能否找到更多線索。如今聽慕容湛直言,他心中早已驚濤駭浪,暗想,小容行事謹慎,他如此說,莫非早已有了實證?可我孤兒一個,又怎會是楚餘心那亂臣賊子的後人?
慕容湛盯着他,亦是心頭沉重。他藏着這秘密數日,早已心神不寧。步千洐在他心中分量,與皇兄無異。而他選擇沉默,便是偏袒了皇兄。但他只能做這個選擇――皇兄勤勉治國,身負社稷。他的選擇,為的是國家大利,亦是為了步千洐好。
雖這樣安慰自己,卻終是心中有愧。故如今紙已包不住火,他知道再隐瞞,他日勢必兄弟反目,只能全盤托出。
慕容湛将那日趙老将軍所說,一五一十都講給了步千洐二人。
破月聽得心驚膽戰――兩件事結合起來,她也能判斷,步千十有八/九是楚餘心後人,當日恐怕是被其人偷送出來,躲過了滅門慘案。
可她真的寧願步千洐不知道事實:隐瞞身世固然殘忍;可如今讓他得知,父親根本不是叛徒,而是死在皇權鬥争中,今後步千洐如何自處?又如何與慕容湛做兄弟?
她看向步千洐,卻見他樣子呆呆的,黑眸像是凝了霜雪,盯着慕容湛,啞着嗓子問:“你早知道了,今日才告訴我?”
慕容湛語意一滞,道:“是。”
“你怕我去找皇帝,也怕我惹禍上身?”步千洐顫聲問。
“是。”
“那日宮中飲宴,你喝醉是假的,打傷我是為了不讓皇帝看到我?”
“……是。”
步千洐點點頭:“我不怪你。倘若……倘若我換成你,亦會隐瞞。”他深吸一口氣道:“待北伐結束後,我必要去跟皇帝問清楚!問他是不是為了皇位,将國之大将殘殺!若真是這樣,我親生父親忠肝義膽報效國家,卻最終屍骨無存全家滅門,我豈能饒他?!”他的語氣變得森然。
慕容湛猛的擡頭看着他:“大哥,請不要去尋皇兄!”
步千洐搖頭:“不可能。”
慕容湛搖頭,格外堅定:“我不會讓任何人加害他。大哥,你若要報仇,不必再等北伐結束。我是他弟弟,他欠你的血債,我替他背。你殺了我吧。”
步千洐眼中都要噴出火來:“與你何幹?”
慕容湛長眸清寒一片,聲若枯井啞滞:“你要動他,除非我死。”
步千洐別過頭去,慕容湛亦面如慘白。屋內死一般沉寂,破月瞧着兩人,心疼得不能自已,柔聲勸道:“你倆別沖動,別要死要活的。阿步,唐卿派人送來這手記,就是想讓你加害皇帝,你不要中計。”
步千洐還未答話,慕容湛驟然抽出佩劍,手掌一翻,直刺心窩:“我替皇兄還你一命。”破月本就知他癡愚,留心着怕他做傻事,見狀一掌拍向他手腕。
未料有人比她更快!步千洐已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劍,怒喝道:“你這是作甚?”
慕容湛凄然道:“大哥,小弟從未請求過你什麽。今日求你一事,求你永遠不要去找皇兄報仇。”
步千洐神色一凜,将他的劍往地上一丢,竟大步走了出去。破月起身想追,他卻頭也不回道:“你看着他。”頃刻沒影。
兩人留在屋裏,俱是沉默。破月都替步千洐為難――楚餘心死得如此冤枉慘烈,大仇不報,連她都覺得義憤填膺。可那人是皇帝啊!若走上這條路,今生都回不了頭!
反觀小容,以他的性子,是怕十分左右為難吧?
“你別難過。”破月柔聲勸道,“總有解決的辦法。但你若是尋死,我保證就算步千洐不去殺皇帝,我都會去殺。”
慕容霍然擡頭看着她,卻見她很平靜,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樣子。
兩人又等了許久,終見步千洐推開門又走了回來。
外頭下起了大雪,他滿頭滿身雪白,黑色微濕的背影,靜靜立在門邊,眸色如一灘死水,幽沉看着慕容。
慕容亦靜靜回望着他,眸色堅定、隐忍、痛苦。
破月預感到了什麽,擡手捂住自己的嘴。
這兩人,前一刻還勾肩搭背。步千洐肉麻的的說,他做的餃子,小容都會吃;小容還說,要做孩子幹爹……兩人臉上甚至都還有面粉灰,看起來髒兮兮的很可笑。可此刻,他們的神色如冰封,沒有半點笑意。
“我再問你,我若要去尋皇帝,你必以死相阻?”
“……是。”
“将軍慘死荒漠,九族無辜被誅,背負千古罵名……此仇不共戴天,步千洐今生卻不能報了。我愧為人子,亦無顏再做你……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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