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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袖箭輪軸發出“咔”一聲響的剎那,洞裏前一刻還昏睡不醒的男子驀然睜眼,鋒銳如刀的目光上掃,霎時繃出劍拔弩張的勢頭。
驚人的反應。
難以想象,這便是方才那個聽來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攏圈在袖箭上的五指,渾身繃成蓄勢待發的狀态,同時一眼辨清洞內情狀:男子約莫弱冠年紀,懷裏抱了個據身形不過四五歲的孩子,手邊擱了柄玄色重劍。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轉回他臉上,卻見他神情一恍,瞳仁裏的防備與敵意不知何故倏爾消失無蹤。
他的眼仍緊盯着她,裏頭的意味卻頻頻變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議,繼而添了幾分如釋重負,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這人好像要落淚了。
洶湧的浪潮盈滿他赤紅的眼眶,與他硬朗若筆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張張嘴,模模糊糊說了句什麽。
薛璎沒聽清,倒是他懷中孩子突然掙脫他大掌桎梏,大喜過望般扭頭,接着眼神一亮,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臉色一青,悶哼出聲,神情痛苦地捂緊心口,切齒道:“魏遲……”
叫魏遲的男娃娃沒來得及理會他,緊盯薛璎,張着胳膊就朝她撲來:“是阿娘!”
“……”不是。
薛璎飛快後退。魏遲沒撲到她,人一歪撞上洞壁,塞了一嘴的雪。嘴一松,雪沫子嘩啦啦往下漏。
她皺皺眉,轉眼卻見剛吃了一腳的人恢複了力氣,踉跄爬起,把那孩子一屁股重重撴進雪地裏,而後腿一跨出了洞。
薛璎個頭不算矮,可他一站直,颀長的身板還是往她身上投來一片碩大的陰影,一瞬壓下的目光沉沉如山。
她姿态防備,手中袖箭仍直指着他,一面借日頭看清,這男子穿了件不夠禦寒的玄色薄缯衫,長着副極其淩厲的面孔——鼻梁高挺若垂懸膽,斜飛入鬓的雙眉渾似刷漆,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獨獨眼角下邊一顆細痣中和了幾分張揚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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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打着顫,瞧她的眼神就如遇見久別的故人。但薛璎記憶裏并沒有這樣一個人,滿心莫名其妙而已。
記起方才那認錯親的孩子,她回過味來,率先開口:“我不認得公子。”
魏嘗正欲朝她張開的胳膊僵垂着不動了。
薛璎目露試探:“公子倒像認得我?”
她開口時抑揚頓挫全無,問話都帶着上位者的姿态。魏嘗眉峰一斂,滿腔激越收了個幹淨,神色黯黯的,搖頭道:“不認得。”
薛璎略一點頭,不欲再久留,張嘴剛欲告辭,忽聽他搶聲補了一句:“犬子方才多有冒犯。”
她搖頭示意不礙,一指被搗壞的洞穴,語氣稍緩:“公子言重,是我冒犯在先,我且……”
“姑娘的傷口好像裂了。”魏嘗再次搶了她告辭的話頭,視線落在她左肩,鼻子一皺,似嗅見什麽。
薛璎順他目光垂眼一看。
确實,起初對上這人,她因繃着股勁,致使匆忙裹好的傷口又破了皮。但血并未滲出厚重的衣袍,他竟聞了出來。
這嗅覺放在狼犬裏頭不算什麽,放在人裏頭,便有些了不得了。
因見他似非等閑,又接連兩次打斷她離去,薛璎剛卸下的戒備頓時再起:“我這傷容易惹來雪狼,公子還是別耽擱時辰,自找麻煩了,告辭。”說罷轉身就走。
魏嘗沒再阻攔,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眼前卻一遍遍晃過她的面容。
鵝子臉,水杏眼,長眉連娟,鬓似漆墨,與他記憶中的那人幾乎一點不差,一樣是溫溫婉婉的長相,卻偏合了副清冷疏離的氣質。
他幹杵着一動不動,直到身後傳來魏遲哆嗦的問話:“阿爹,這到底……是不是阿娘?”
薛璎已走沒了影,魏嘗扭頭把他抱出雪洞,邊給他搓手取暖,邊問:“你希望她是嗎?”
他想了想搖頭:“兇巴巴的。”
魏嘗眉眼帶笑:“那是你沒見過她溫柔的樣子。”
“你見過,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皮小子!”他狠狠賞他個板栗,瞧着薛璎離去的方向眼神陰郁。
魏遲順他目光望去:“咱們不追嗎?”
“你阿娘不認得咱們了,手裏頭攥的那玩意兒一刻沒松,臨走也不落下後背空門,她這麽警惕,咱們不能太快追上去。”
魏遲憑空比劃了一下袖箭的模樣:“阿娘手裏頭是什麽?”
“大概是什麽新鮮暗器吧。”魏嘗也沒見過,方才昏睡間隐約察覺有人靠近,眼皮卻沉得擡不動,直到那東西“咔”一聲響令他突生警覺,才硬是清醒了來。
不過,見了薛璎以後,他倒像灌了熱血似的,徹底緩過了勁。
他坐在原地歇了歇,然後風風火火提起雪洞裏的佩劍,一把扛了兒子上肩:“這下差不多了,走。”
父子倆循着薛璎的靴子印摸索,一路遠遠跟着。
日頭漸漸升高,霜氣氤氲間,四面蒸騰起的細微氣味變得格外觸鼻,途經一塊高地時,魏嘗忽然一停。
他隐約聞見了一股腥氣,像是獸物獨有的,随着彌漫的霜霧一路從前方飄來,在他鼻尖暈開。
而前方,正是薛璎所在的位置。
魏嘗心頭一緊,渾身的肌肉霎時繃得硌人。跨坐在他肩頭打瞌睡的魏遲一下清醒,沒來得及問,就被他一把丢了下來。
“待在這裏。”他說完,提劍狂奔而去。
薛璎聽見響動回身,看見的便是魏嘗像豹子一樣沖來的一幕。然而還不及反應,她便已顧不上他。因一聲尖利的狼嘯穿雲裂石,震動了她的鼓膜。
她猛一偏頭,見三頭健碩的雪狼風馳電掣般躍上斜側陡坡,朝她所在的這塊高地奔來。而她方才疲憊不堪,嗅覺聽覺都大大遲緩,竟未及早洞察威脅。
三頭狼皆是鼻翼翕動,目光灼灼,興奮粗喘着,轉眼就到近前。當先一頭直直向薛璎撲來。
她也算反應迅猛,一下偏身躲開了門面。魏嘗也到了,右手擡肘一把撞開她,左手佩劍剎那出鞘,劍鋒一側,斜刺上挑,直穿雪狼咽喉。
狼吼震天,猶自掙紮。
他手腕一翻,擰轉劍柄,“咔咔”兩聲斷骨響動,徹底斷了這牲畜氣息,接着一把抽劍而出。
血濺三尺。剩下兩頭狼見勢退卻,朝一旁薛璎撲去。
她立刻揚了匕首去擋,卻看下一瞬,它們一道被魏嘗踹來的狼屍撞飛了出去。
兩頭狼被激怒,不再執着于薛璎,一前一後沖着魏嘗去。
當先那頭來勢洶洶,他一個側滾避開它爪牙,随即鯉魚打挺翻身而起,手中劍直劈狼首而下。
那狼似有所料,扭身躲過要害,只叫他在背上挑下一塊肉來。
一擊不中,他一腳踢開它,一面橫劍刺向迎上來的另一頭。劍身“嗤啦”一聲入了狼腹,他改雙手運劍,順勢将它也挑遠了去。
先前被踢開的那頭狼卻很快再次反撲,半空中躍出道流矢般的弧線,朝他俯沖而下。
這一撲兇猛,魏嘗被狼爪勾着後仰倒地,半個身子都懸出了陡坡邊緣,千鈞一發之際提劍扼住狼齒,堪堪與之僵持下去。
遠處傷了肚腹的那頭狼赤紅着眼嗚嚎一聲,乘虛而上。
一直靜觀在旁的薛璎卻突然動了,擡手追出一發袖箭,不偏不倚射上狼後腿。
狼中箭瘸在半道,她飛奔上前,一跨騎上狼背,雙手攥着匕首朝下猛地一紮。
刀入肉,狼登時抽搐起來,嘶嚎着欲将她抛下。她雙腿死死扭着狼身不放,邊擰轉刀柄,絞它背肉。
傷狼痛到極點使出狠力,拼了勁将她甩出。
薛璎脫了力,滑出老遠還沒停,眼看就将跌下陡坡,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她懸在坡沿,眼冒金星擡頭,見是正與狼對峙的魏嘗騰出了一只手來拉她。而那狼鑽了空子,前爪踩下他手中長劍,張口就咬向他咽喉。
她心下猛地一驚,電光石火間,擡起垂在下邊的另一只手,照着狼脖子就是一箭。
但還是慢了些。魏嘗為避要害,在狼張口一瞬便已先擡肘迎上。齒牙因此更快咬上了他的小臂。
幸而狼也中箭了,咬下的力道大減,入肉七分便止,沒叫他掉了胳膊。
魏嘗哼也沒哼一聲,緊盯住薛璎:“抓緊。”說罷不等她應,提膝一撞,撞翻了瀕死一刻仍不肯松口的狼,再使勁一拽,将她拉了上來。
薛璎上來後氣還沒喘勻,便先給那狼補了一箭。魏嘗也是一個翻身爬起,揮劍将另一頭釘死在地。
絕了後患,倆人才再支撐不住,齊齊癱倒在雪地上。
魏嘗仰躺在地,喘着粗氣偏頭看向薛璎。
她對上他的眼神,滿腹疑問,卻沒多餘的力氣問一個字,眼光閃爍間,視線無意落向了身側的那把劍鞘。
是之前魏嘗拔劍時随手丢在這裏的。
玄色的劍鞘鑲一輪精致的黃金邊,劍鞘尾端刻了浮雕,似是上古神獸睚眦,上嵌兩顆渾體通透的翡翠珠,像對暗淌森涼的獸眼。
薛璎微微皺起眉來。
她方才就覺得奇怪了。她的确不認得這男子,但那柄劍卻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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