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畫中人相貌英朗, 頭戴旒冕,身着玄色王袍,腰盤金質革帶, 威儀堂堂, 端坐于一把虎首椅上,不論眉眼、氣度都像極了魏嘗。

薛璎初見此畫, 脫口而出一句“魏公子”,是想問衛飏莫非與他有所交往。但話說一半卻意識到不對。

這番打扮、座椅皆屬諸侯規制, 怎能是魏嘗?

所以她問, 畫中人究竟是誰。

衛飏答道:“回長公主, 這位是我的堂祖父,衛莊王。”

薛璎曉得這個人。當初與衛厲王同輩的,另有兩個旁支, 一個就是他的堂兄,衛莊王這支,一個是他的堂弟,衛飏祖父那支。

衛厲王死後, 兩個旁支為國君之位争得頭破血流,後來衛莊王順利繼位,可惜不久便病逝國中, 接着傳位給兒子。

這個兒子在位年歲比較長,卻是不得善終,莫名暴斃而亡,膝下年幼的獨子也失蹤不知去向。于是國君之位便落到了東山再起的另一旁支, 也就是衛飏祖父手中。

王室裏頭,你死我活的紛争內鬥并不鮮見,薛璎不覺奇怪,唯獨感慨衛莊王太過仁慈,倘使當初繼位後便對衛飏祖父趕盡殺絕,又怎會叫子孫落得如此下場。

不過現下,她便不止是置身事外的感慨了。因為這個衛莊王的容貌,未免與魏嘗太過相像。

難道說,魏嘗果真與她最初猜測一樣,實為衛家子孫?

她眨了眨眼,在腦袋裏梳理了一下衛飏的立場,而後說:“飏世子是想告訴我什麽?”

她語出直接,開門見山,衛飏稍一抿唇,沒說話。

薛璎繼續道:“你懷疑我府上那位魏姓公子是衛莊王後人,見今日得機會,便故意叫我瞧見這畫,來試探我是否知情,是否與他沆瀣一氣?”

衛飏心思被戳穿,默了默卻道:“不是,我只是不想長公主遭人蒙騙。”

那怎麽不直接點與她說,而要用這樣彎彎繞繞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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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淡淡一笑:“可你又如何篤定他就是衛莊王後人?就憑樣貌相似這一點?”

樣貌相似當然只是其一。

實則衛飏一直覺得,如今衛國那柄不太好使的澄盧劍是假的,只是原本假劍代代相傳,大家揣着明白裝糊塗也無妨。但薛璎上回來衛府,用它砍了半截幾案走一事,卻給了他一個想法。

他想,她沒道理真瞧上他家的案幾,那麽有沒有可能,此舉是為将那柄假劍與另一柄作個比較?也就是說,真正的澄盧劍或許在薛璎手中。

當然,原本他不過天馬行空地想想,畢竟薛璎怎會擁有他衛家的劍,但當瞧見魏嘗那張,與衛莊王有些相像的臉時,卻不得不加深了懷疑。

只是這些話,衛飏沒法解釋。說了就等于表明自己疑心薛璎與魏嘗是一夥的,方才那句不想她受到蒙騙也成了笑話。

薛璎太精明,幾乎步步給他下套子。他的額間漸漸沁出汗珠來,硬着頭皮道:“是的,長公主也看到了。”

相比他的字斟句酌,薛璎答得很快:“我看到的,不過是你的畫。你也沒見過你堂祖父,怎知他便是長得這模樣?”

這話一針見血,再次堵得衛飏一噎。他是見過衛莊王畫像的,但魏嘗與他确實只五六分像,而非一模一樣。是他為試探薛璎,故意添油加醋成了這般。

原本畫未作完,他也沒考慮好怎樣試探她,打算慢慢找機會,可今日恰碰上她登門,主動提起帛畫,他一心急,沒想周全便拿了出來,如今反而有點騎虎難下。

衛飏覺得,薛璎已經看穿了他的不真誠。

他只好說:“是我因心中懷疑,落筆時帶了些個人情緒。我給長公主看看當年宮中畫師給衛莊王所作的畫像吧。”

他說罷,扭頭去架幾上拿了一幅略有些陳舊的帛畫下來,在案幾上鋪開。

薛璎掠了一眼,見畫上人裝束、姿勢都與衛飏那幅吻合,不過面容,就談不上與魏嘗全然一樣了,至多說有那麽點像。若換成這幅,她方才反應絕不會那麽大。

“我明白了。”薛璎彎彎嘴角,“你也是一片好心,多謝你,我回去後會好好查證此事。”

衛飏這時候根本不敢要求她将結果告知他,也不敢詢問澄盧劍的事,只默默點了點頭,又聽她道:“世子能不能幫我個忙?”

“您說。”

“将那幅宮廷畫師所作,衛莊王的畫像借我一用。”

薛璎原本是因昨日怪事才去衛府的,如今倒算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發現了另一樁事,于是借了畫便打道回府,直奔魏嘗偏院。

魏嘗正斜倚着廊庑下的美人靠曬太陽,嘴裏叼了片新鮮的嫩柳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一見薛璎,昏沉的眼皮卻立刻扒開,驀然站起,激動得差點舌頭一卷,将葉子吃進去。

薛璎朝他笑了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魏嘗瞧她這陰森森的笑意,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來,但面上還是保持見到她很高興的微笑,問是什麽。

薛璎眼底笑意更深,手拎帛畫上緣,朝下一抖展開,一副出示通緝令,捉拿嫌犯的模樣,說:“我找到你的家人了。”

“……?”

魏嘗伸長脖子去瞧,待看清後,幹咽了一下口水。

哦,堂兄,好久不見。以為此生注定見不到你王袍加身的模樣,沒想到,緣分來了,三十年也擋不住。

魏嘗在心底嘆口氣。當年整個衛王室,就數這個堂兄,因他倆人生父為同母兄弟,所以跟他容貌特別像。不想這都被薛璎找了出來。

不過幸好,她沒拿他的畫像來通緝他。

魏嘗眨眨眼,沉吟了下:“好像是跟我有點像。他是誰,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衛莊王。”

他霎時大驚:“我是衛國王室中人嗎?”

薛璎靜靜注視着他的神情變化。他究竟是不是衛家人,憑一幅畫像與一柄澄盧劍,尚且無法論斷,但既然衛飏可以拿畫試探她,她自然也可以拿畫試探魏嘗。

不過魏嘗的表現,一如既往找不到明顯破綻。

她笑了笑:“也許吧。這個衛莊王已故多年,據說當年有個流落在外的孫子,按年紀算,你倒說不定是他曾孫。”

堂兄變曾祖父,魏嘗心情有點複雜,卻也只好順着她的話道:“那我的澄盧劍,難道就是從曾祖父手裏得來的?”

“誰知道呢?”她繼續笑。

魏嘗卻突然顯得有些忐忑:“那長公主會把我送回衛國嗎?”

“我肯送,衛王肯認你嗎?”

他搖搖頭:“不認就最好了,我也不想回去。”

“你曾祖父及祖父,都極可能是被當今衛王的父親給害死的,你倒也沒點替他們報仇雪恨,拿回王位的心思?”

“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心思?”魏嘗神情無辜,“我只想像現在這樣,待在長公主身邊曬太陽。”

“……”能不能好好說話,好好被她試探一下了?

薛璎置若罔聞,繼續道:“如果我是你,知道衛王必然不會允許作為旁支子嗣的自己認祖歸宗,也許會借大陳朝廷的力量,譬如救一救長公主,裝失憶混入公主府,取得她與聖上信任,而後籌謀入朝為仕,再給衛王與衛世子使絆子。”

魏嘗頭有點疼。

要是被他知道,是哪個龜孫子把他堂兄畫像洩出去的,他一定扒了他的皮。

他心力交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發誓:“我絕沒有利用長公主的意思。如果我說謊,就叫我下半輩子再不能看見長公主。”

這算什麽誓?

薛璎微微一滞:“這個誓很毒嗎?”

魏嘗點點頭,一臉認真:“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毒的誓了。如果有,那可能就是,下輩子也不能看見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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