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祭天祈福定在元宵過後次日元月十六, 皇帝躬身前往皇陵,所有在都的馮氏子孫與太後皆要随行。這事沒人有理由說個“不”字。誰不去,就等同于不願大陳與百姓好。

連魏嘗也不得不佩服, 薛璎醞釀半年, 挑了個好口子下刀。

皇陵位于長安城附近,城郊往西三十裏地。除皇室宗親以外, 三公九卿當中的武職官員亦陪同前往,只是無法深入內裏, 屆時将駐紮于皇陵山腳附近。

如此一算, 要緊人物齊了大半, 真可算是個不發生點什麽都叫人可惜的大場面了。

所以即便此行是薛璎主動提議,她也知道自己絕不能掉以輕心。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這頭意欲引太後與小皇子出宮,伺機下手,卻保不準有人覺得,這也是拿她或馮晔性命的好時機。

畢竟過去一年, 她與秦家的關系急劇緊張,從衛境邊上真刀真槍的追殺,到天生異象, 篡改卦辭間的你來我往,再到冀州叛亂,戰火彌漫,趙家倒臺, 血洗軍營……情勢惡化至今,不論哪方都起了魚死網破的心思。

尤其秦家那邊。過去一年,本有希望扶為傀儡的馮晔漸漸脫離掌控,與太後連表面的和諧也放棄維系,堅定不移站在皇姐那邊,而薛璎的能耐又遠超衆人想象,招數手段層出不窮——秦家其實已經被逼急了。

于前任骠騎将軍一事上,秦太尉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預備犧牲掉趙家這顆棋子,轉而收攏其手下心腹及一衆将士,挑起他們與薛璎的矛盾,為必要時的兵鋒相對造勢。

卻沒想到,薛璎早料到他可能暗獄殺人,所以将天牢守得滴水不漏,非叫趙赫死在了刑臺上。而她也夠狠,知道與士兵們的矛盾注定無法化解,根本沒想迂回收服軍心,直接把不聽話的都殺了個幹淨。

過去幾月軍營的血洗,每一刀都切在秦太尉的勢力上,原本由他只手遮天的武朝,也因趙家的覆滅與魏嘗及傅洗塵的摻入變得不可掌控起來。

他恐怕沒法再耗下去了。現在已經不是他打算何時反的問題,而是再不反,就連反的機會都沒了。

而薛璎也一樣失去了耐性。

先帝駕崩近兩年,她也忍了兩年,起初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如今羽翼漸豐,足可匹敵。她想,就讓長樂宮的那個孩子,為他們之間最後一場過招點個星火吧。

元月十六一早天未亮,薛璎就動身往未央宮去,不巧臨入宮門,碰見另一輛同等規制的安車緩緩駛來。

雖非狹路相逢,禮數上到底該分個先後。于是兩輛安車便在車內人的吩咐下齊齊停在了宮門前。

天方才蒙蒙亮,兩邊人同時移開車窗,一望之下将對方看了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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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璎朝對頭微微一笑,叫了一聲:“楚皇叔。”

對頭男子三十許年紀,卻生了副二十許的皮囊,面如傅粉,唇似抹朱,興許因天光尚暗,這唇紅膚白模樣,配上他那身深紫錦袍,襯得整個人幽若鬼魅。

這陰柔長相,與馮家多數男兒都不是一類人。薛璎記得,自己小時候每次瞧見這個楚王,心裏頭還暗暗犯怵。

如今想來,明明也是兩只眼睛一個嘴巴,怎麽就不把人家當人看?

楚王眯起眼,目光流轉間向薛璎颔首一笑:“長公主也起那麽早。”

薛璎說可不是,陛下預備躬身前往皇陵祈福,她自然得裏裏外外好好打理妥帖,比別人起得更早一些,又問:“皇叔昨夜方才入都,怎麽不多貪一晌?”

楚王掩嘴,懶懶散散打個哈欠,神情疲倦道:“睡不着。南邊已經暖和了,哪知長安冷成這般,我昨夜到後,凍得一夜沒合眼。”

這話說得,小孩子似的。薛璎露出幾分不太真誠的惶恐,說是自己招待不周,馬上叫人多準備些炭火給他送去。

楚王搖搖頭示意無妨,又打一個哈欠,指了下宮門問:“你先還是我先?”

薛璎笑了,說他是既是長輩又是客,自然該先請。

他就不客氣地走了,還沖她擺擺手示意過會兒見。

薛璎目送他入內後,阖上了車窗。

魏嘗作為羽林中郎将,早早便去整護衛軍了,所以沒與她在一道,此刻車內除了她,只有個傅羽。

傅羽說:“昨夜魏中郎将拉您看燈,您下半宿才歇,這會兒不如再阖會兒眼,此去皇陵有得忙呢。”

她說“沒關系”:“要是真得去皇陵忙活,我自然早早睡了,哪還陪他看燈。”

傅羽有點奇怪:“咱們不就是去皇陵祈福的嗎?”

薛璎笑了笑,垂眼看向跟前幾案上鋪陳的一張羊皮地圖。

圖上所示是一段山道,周邊都是大片的野地,枯草高近半人。她移着手指,在圖上虛虛劃了幾道斜線,似在作什麽測算,待安車重新辘辘向前,才輕聲說:“咱們到不了皇陵。”

辰時整,一衆車馬列隊離宮,羽林郎夾道護持,聲勢浩大。

魏嘗馳馬于皇帝聖駕側邊,薛璎的車駕則在秦太後之後,與她隔了幾丈距離。出發之前,她親眼确認小皇子馮皓上了太後那輛安車,才阖上車門。

隊伍裏籠統六位馮姓諸侯王,其中四位為侯,兩位為王。薛璎一路暗暗琢磨着,邊問傅羽:“你方才瞧見長樂宮那個孩子了吧,覺得她跟先帝像嗎?”

安車壁實,聲音漏不到外頭。傅羽不知內情,聞言仔細回想了下,說:“更像太後。”

“那就是說,也有幾分像先帝了。”

傅羽說“對”,心道當然也有一絲像。要不豈不奇怪?

薛璎笑了笑,點點頭。是吧,确實跟先帝有幾分像,所以估摸着她猜測不錯,應當跟異姓諸侯王無關,真是她幾個叔伯的種。但楚王跟先帝不似一類眉目,大抵可先排除,倒該密切關注關注隊伍裏剩下五位。

車內靜下來,之後一路都不再有聲響,薛璎一直低頭看着羊皮地圖,直到臨近午時,晴日高挂,經過一處山道時,驀然響起一陣驚馬聲。

馬嘶驚天,整個車隊齊齊勒馬,“護駕”之聲疊起,與此同時,急促的腳步與咻咻冷箭響成一片,周圍霎時起了騷亂。

魏嘗的聲音在前頭響起:“列盾後撤,保護聖上!”

傅羽霍然擡首,看向薛璎,卻見她神色不變,依舊低着頭,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下一道。

下一瞬,倆人頭頂一聲大響,一把大斧生生破開了安車。

安車四分五裂,薛璎與傅羽各自朝兩側翻身躍出。四面原本向前湧去保護馮晔的羽林衛急急停步,轉而向她湧來,喝道:“長公主小心!”

前邊馮晔聽見這聲音,不管不顧跳下車,朝後跑來:“阿姐!”

薛璎看他一眼,低叱:“回去!”

他不聽,侍衛們只好提盾一路擁護在他身側。

皇帝出來了,原本因外邊危險而蔽身車內的一衆諸侯當然也不能再躲,個個跳下車來。只剩太後那邊,因是女眷與孩童,尚未有動靜。

傅羽以為薛璎将要怒于陛下的莽撞,卻見她唇角一勾,一副樂見模樣。

電光石火間,傅羽似乎明白過來什麽,心底慌亂漸息,護持在薛璎身邊,攥着佩劍一動不動,看向周遭交手亂象。

山道兩邊的野地源源不斷湧上黑甲男子。血腥氣迅速彌漫開來,刀光冷箭刺得人眼前不停閃晃。後邊幾個諸侯王匆匆提劍前來護駕,好像生怕跑得慢一些,就會被懷疑是自己派來的敵手。

而一旁秦太尉看上去似乎訝異了一瞬,之後飛快翻身下馬,跟着來到馮晔身邊。

薛璎被一群羽林衛擁護當中,透過人縫看了眼他,又将目光移向諸侯們。

打頭的是封地位于長安西面的鄭王,年近四十,倒是老當益壯,一柄重劍穩穩攥在手裏,輕輕一提就擋飛了幾支亂箭。

最後邊是楚王,看樣子不太擅武,連性命垂危關頭都懶懶散散,慢吞吞到了薛璎身邊,說:“方才打瞌睡呢,這下清醒了。這是怎麽,長公主為趕跑我困意,特意準備的助興節目?”

薛璎原本神情冷淡,聽到最後半句微微一滞,看向他笑意深深的眼,倒覺他這神情,像看穿了什麽似的。

她抿抿唇:“皇叔真愛說笑。”随即便将目光撇開了去。

四面打得不可開交,黑甲男子們似乎是沖馮晔和薛璎來的,一直往倆人這邊放箭。

馮晔在盾圈的保護下終于貓腰到了她身邊,急問:“阿姐受傷了嗎?”

她說“沒有”,一看四面人影幢幢,諸侯王與幾名武将大半都湧到了他們姐弟倆身邊,前頭太後的車駕當然也有一批人保護,卻不如這邊勢衆。

于是下一瞬,當先一群刀鋒犀利的黑甲男子驀地一轉,直向那輛安車湧去。

薛璎眼尖看見,喝道:“保護太後!”

但卻來不及了。

驚變突生,黑甲男子破開車門,推開車內花容失色的秦太後,一把抱起年僅四歲的小皇子,将他大力往包圍圈外一抛抛得老高,像意欲抛給外頭接應的同伴。

這臂力着實駭人。孩子半空尖叫,衆人也是震驚一片。秦太尉拔步便要去救,一旁鄭王卻更快一步,突然扔劍,利箭一樣沖上前去,在孩子将将落于黑甲人手的一瞬擡肘頂開對方,險險接住孩子,因沖力過猛“咚”一下雙膝跪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孩子哇哇大哭,從他臂彎間滾落。

他的雙臂垂在那裏,痛苦地龇着牙,一動不能動。

薛璎知道,這種力道,輕則脫臼,重則裂骨,這雙用武的手算是廢了一半了。

她擡起眼,目光越過重重人群,與前頭的魏嘗相接,悄悄對上他的眼色。

魏嘗得到暗示,稍點一點頭,帶人殺出去。

這邊羽林衛迅速向鄭王與馮皓湧去,太後也慌慌張張跳下車來,倒是沒了往日拿腔作勢的态度,驚駭道:“皓兒!皓兒有事沒有?”

她幾乎是踉跄地撲到了孩子跟前,一眼看見一旁泥地上一灘鮮血,梗着脖子沒去看鄭王,不停拍撫大哭不止的孩子,随即将他一把摟起,像是怕極了,在侍衛的護持下抱着他轉身往車裏走。

薛璎看了眼皺眉瞧着這一幕的秦太尉,原本冷漠的目光裏起了一絲灼意。

一旁楚王似乎不嫌事大,悄悄低頭,附在她耳邊說:“奇怪啊,五哥反應為何這麽大?還有,太後不道謝就算了,怎麽卻竟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旁耳力極佳的秦太尉顯然聽見了這番話,轉過頭來看了看薛璎和楚王。被侍衛攙扶起來的鄭王嘴角淌血,也往這邊冷冷看了一眼。

薛璎眼望着他,嘴裏卻答着楚王,淡淡道:“皇叔問我,我問誰呢,皇弟人沒事就好。”

四面黑甲人漸漸被殺退,最後彙成一股逃之夭夭,侍衛們打算追上,被魏嘗攔下:“小心調虎離山,保護聖上要緊!”

一衆将士轉而圍攏過來,氣喘籲籲聽候指令。

發生了這種事,哪怕最終化險為夷,一般人也着實很難有心思照常前行了。馮晔也一樣,眼底生出退卻來,只是不知薛璎作何感想,于是小心看向她,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但薛璎卻是跟他站在一邊的。

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去皇陵祈福。

祈求上天真能保大陳安寧嗎?不能。禍起于人,能阻擋災禍的便也只有人。将希望寄托于天的,不過是無能之輩。

再說,她還不至于為了試探個染指後宮的諸侯,就給秦家送空門,叫馮晔陷入危險。她之所以将黑甲男子安排在去路附近,就是因為就算秦家此行安排了殺手,也不可能在衆人精力最充沛,最全神貫注的開端。

倘使真走一趟皇陵,指不定他的假殺手沒到,秦家的真殺手反而來了呢。

薛璎默了默,跟馮晔說:“鄭王傷重,也不知前路是否還有敵手,陛下不如先且回城吧,祈福之事來日再行。”

馮晔點點頭說“好”。

薛璎又轉向魏嘗:“過後務必将這行人的來路查清楚,拿出個交代來。此行戍衛你全權負責,出了纰漏,回去領罰。”

魏嘗垂下眼,颔首稱“是”。

然而一回頭,午後的公主府,衆人理解中,正在外邊火急火燎查探真兇的魏嘗,卻坐在院子裏倚着憑幾,懶洋洋曬太陽,一見薛璎從宮中處理完事情回來,就朝她道:“我胳膊好酸啊,你能不能給我捏捏?”

薛璎走上前來,睨他一眼,手指青天:“天還沒黑。”

言下之意,白日就不要做夢了吧。

魏嘗嘆口氣:“殺人簡單,要裝出殺人的樣子卻又不能真殺死人,實在累得慌,我胳膊真的很酸。”

黑甲男子是倆人暗中布置,都是自己人,在不輕易漏破綻的情況下,雙方的傷損當然盡可能少些好。

薛璎走到他身邊,低頭使勁擰了一把他的胳膊,問:“這樣爽了?”

他嗷嗷呼痛,說她太沒良心,又問她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宮裏什麽情況。

她說那孩子還好,但鄭王脫臼了,肺腑也有損傷,給太醫瞧過以後就被送回了安頓處。她陪馮晔對今日的意外簡單善了個後,就拿“魏中郎将已在緊急追查”為說法,交代給了朝臣,然後回來了。當然,已經派眼線盯住了長樂宮、秦府與鄭王住處這三個地方。

魏嘗“啧”了一聲,不太爽利,說:“可是魏中郎将他查不出什麽來的,這回注定要背上無能的名頭,你真得好好補償他。”

薛璎在他旁邊坐下後剜他一眼,但又因他所言确實不假,覺他忙活一場讨不着甜頭反要受罰,是有點可憐,于是想了想問:“要什麽。”

他一下直起腰背,笑嘻嘻拿食指點着自己臉頰。

薛璎裝看不懂:“幹什麽,臉皮太厚要打薄?”

他皺皺眉頭,橫她一眼,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比出個嘴唇的模樣,然後再往自己臉上戳了一下。

模拟得非常逼真。

薛璎吸了下鼻子,學着他的樣子,走上前,捏着手指往他臉上戳了一下,說:“好了。”

“……”

魏嘗覺得心口痛,氣道:“哎馮薛璎,你不想給就別問啊,等我說了又敷衍我,怎麽個意思啊?”

他多數時候都對她百依百順,但偶然直呼起她名姓,又有一股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好像也是做慣了上位者的人似的。

薛璎觑觑他,心一橫,彎下腰往他左臉親了一下。

魏嘗像是大冬天在野地凍了幾個時辰後,一下泡入滾燙浴池的人,爽得“哇”出一聲。

薛璎一噎,摸摸自己的嘴唇。

有那麽誇張嗎?

他滾了滾喉結,像在回味似的,見她要坐回去,一把拽住她衣袖:“好事成雙,右臉也來一下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顧導:湊不要臉的,你以為你是對稱強迫症患者陸時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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