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這是典型的上位者姿态, 生殺予奪皆在掌中,看上去底氣十足。然而只有薛璎自己知道,她此刻到底有多心虛。

她固然痛恨衛飏, 可她更痛恨的是自己。

魏嘗遭遇不測的時候, 她做了什麽?她以為自己又被耍了,負氣撤出了衛境內所有的羽林衛, 所有能夠支援他的幫手,親手斷了他的生路。

她不敢想, 如果魏嘗原本是有機會逃出生天的, 卻因她一道命令命喪衛國, 她該如何自處?

也是到得眼下她才明白,為何當年薛嫚明明可說是自我了斷,衛敞卻還是殺幹淨了朝中太尉一家。

因為他也心虛, 知道她的死,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

他們都一樣,在悔不當初,絕望無法的時候, 只能拿上位者的脾氣救自己。殺人陪葬有用嗎?沒有。他們最想殺的其實是自己。

不管如何逼問,衛飏都沒再出聲。

薛璎猜測他确實不曉得魏嘗的情況,否則不可能反而需要入宮打探, 真正的黑手是楚王,他僅僅參與其中而已。

所以她下令将衛飏秘密看押起來,不再白費力氣在他身上,轉而叫撤離到半道的羽林衛火速回到衛境追查魏嘗下落。

應急處理後, 薛璎癱坐在了大殿裏。

一直沒發聲插嘴的馮晔揮退了四面宮人,到她跟前蹲下來,仰頭道:“阿姐,想哭不要忍着。”

她的眼眶一直泛着紅,卻沒溢一滴淚,直到見這一幕,鼻子一酸,瞬間盈了滿眶眼淚。

這時候顧不上什麽尊卑,馮晔屈膝握住她一雙手,繼續說:“想去找他,也不要忍着。”

薛璎崩潰失态得太明顯了,身在長安心在衛,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馮晔全都看在眼裏。

她差點就想不顧一切點頭,可沒等作出反應,卻有一名士兵飛奔上天階,急急入殿,高聲禀報:“陛下,長公主,楚王集結南面三大諸侯國之力,領軍朝都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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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晔站起身來。薛璎要點下去的頭不得不頓住。

她今日入宮本就是為這事來的,但被魏嘗一攪和,根本連召集将領都忘了。也是此刻,她才真正看懂楚王的用心。——最好的時機,未必是長安後路被堵,腹背受敵,也可能是……她和大陳失去了魏嘗。

她攥着拳頭,強自忍耐道:“軍報呈來。”

士兵上前呈上軍報,本是遞入她手的,卻被馮晔半道截住。她眼色疑問地看向他。

他說:“朕是大陳的皇帝,這軍報理應由朕來處理。”

薛璎盯着他,目光隐隐閃動。

馮晔淡淡一笑,神色裏少了股素日裏的嬉笑勁,竟有了幾分大人的味道:“阿姐,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來不及。傷了她的心,來不及與她道歉,疏遠了她,來不及和她再說說話,推開了她,來不及重新抱她一抱。”

“苦苦短短一輩子,我不想你活在來不及的遺憾和懊悔裏。你已經為我犧牲得夠多了,現在我長大了,該自己扛起大陳來。我答應你,這一仗,我一定打得漂亮,你就任性一次,為自己活一次,別管我,別管大陳了,去把他找回來吧。”

他的話像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薛璎的目光在那封沾染了灰塵的軍報上落了又落,鬥争,躊躇,顯而易見的掙紮。

馮晔繼續道:“阿姐,去吧。魏中郎将他真的很喜歡你。”見她依舊不動,他又下了一劑狠藥,“你不知道,他之前還跟我說……”

薛璎擡起頭來,問:“什麽?”

“他說,他以前想不開的時候會給你寫信排解思念,把來不及跟你說的話寫下來埋在樹底下。既然是埋起來的,你應該不曉得吧。”

這句話就像是擊垮薛璎的最後一根稻草,将她僅剩的一點猶豫和理智轟然擊倒。

信應該是在薛嫚死後寫的。她不曉得這事,薛嫚也不曉得。

她顫抖着站起來,鄭重道:“阿晔,大陳就交給你了。”

他笑嘻嘻說:“當然要交給我。”

薛璎召集人手,回府準備動身,臨要啓程卻被魏遲發現了不對勁。

阿爹辦差未歸,阿娘紅着眼急急帶人出門,孩子敏銳察覺到了什麽,非要跟她一起走,不願孤零零被留在公主府。

他哭得撕心裂肺,薛璎也不忍,但她是去救人的,不知那邊到底什麽情況,捎上他怕危險,所以妥協一半,決定帶他走,但将他留在衛國邊境安全的地方。

事到如今,她也猜到宗耀就是帶大魏遲的那個“鐘叔”了,她招來他,向他說明情況,叫他領魏遲去他自幼居住的那座密宅等消息。

一行人匆匆忙忙離開長安,七日後,薛璎與魏遲及宗耀在衛境邊上分別,領着羽林衛獨自深入衛國。

七日來,原先身在衛境附近的羽林衛沒有一刻放棄過搜尋,卻一點線索也沒發現。

這種情況指向兩種可能。要麽,魏嘗在遭遇敵手的時候當場就死了,如此,自然不會在別處留下痕跡。要麽,他正身在一個艱難的處境,或重傷昏迷,或遭人控制,這才沒辦法聯絡他們。

不論從主觀還是客觀來講,薛璎都更偏向後一種。

私心想想,她真不信那個敢于和天作對的人會如此輕易着了小人的道。而理智上看,衛王的反應也有點異樣。

理所當然的,他始終沒認這事,義正辭嚴說魏嘗在衛境內失蹤,有他的一分責任,所以派出了大隊人馬協助羽林衛。

薛璎不認為他是清白的,那麽這番大張旗鼓的“協助”,在她看來就更像是“追殺”。

也就是說,魏嘗應該沒死才對。

薛璎抱着這樣的僥幸,沿王城一遍遍搜尋,山川河谷,平野叢林,用最蠢的辦法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找,整整三日三夜,盲目又瘋狂。

最後還是林有刀實在看不下去了,勸她歇一覺。

仲春時節,日光明媚,山花爛漫。

薛璎高踞馬上,停在一處山道入口往上望,被滿山春光襯得憔悴如紙。

她擺擺手說不用。林有刀還想再勸,卻見她目光一定,落向半山腰一處瀑布,指着那兒問:“那是什麽地方?”

薛璎對王城附近這一帶并不熟悉,幾日來的搜尋都依靠地圖,林有刀也是,聞言攤開羊皮紙翻了翻道:“殿下,這是雲泉飛瀑。”

雲泉飛瀑?是衛飏那幅畫上的地方,是她聽見那聲“阿薛”的地方。

薛璎心念一動,說:“我們上去看看。”

羽林衛跟她上了山。山道崎岖,走了一截後就不能再通馬,一行人改為徒步,半個時辰後到了半山腰的瀑布處。

瀑布飛流直下,水聲震耳欲聾。薛璎走到崖邊往下探看,瞧見底下青黑的湖泊和礁石,和她在魏府落水時所見一模一樣。

此刻,她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絲自己就是薛嫚的真實感。

這個地方是薛嫚和衛敞,或者說,是她和魏嘗來過的。

但這裏沒有魏嘗,也沒有任何線索。林有刀不清楚她為何忽然瞧起了春景,想她可能是有什麽發現,就靜靜在旁候着指令,不料片刻後聽她說:“下山吧。”

辛辛苦苦爬上來,看了幾眼瀑布就下去了?他不解,卻也不敢質疑,打個手勢示意羽林衛們下山,可腳步一擡,又看薛璎不走了。

她忽然盯住了崖邊一棵巨大的松柏。

林有刀問:“那樹怎麽了嗎,殿下?”

薛璎直直盯着那棵老松,莫名其妙喃喃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卻獨獨沒忘記這裏。”

那麽這裏對她來說,應該就是個特別的地方。既然如此,對魏嘗來說興許也是。

他會不會把那些給她的信埋在了這棵老松下?

薛璎沉默片刻,擡腳往那邊走去,蹲下身摸了把樹底的泥巴,而後起身吩咐羽林衛們:“給我挖。”

林有刀一駭,瞠目結舌:“魏……魏中郎将被埋這兒了?”

薛璎狠狠飛他個眼刀子:“烏鴉嘴,小心我把你埋這兒!”

他趕緊閉了嘴,帶人開挖。

薛璎退到一邊靜等,也不過試試看而已,誰料一炷香後,真聽林有刀大喊起來:“娘呀!這兒有個匣子,裏邊不會是魏中郎将的人頭吧!”

人頭他個芝麻開花!

薛璎一把撥開人群,看見一個紫檀色的木匣子,克制着冷靜道:“都退下,離我一丈遠。”

衆人趕緊退開。

她猶豫了下,像近鄉情怯一般,慢慢走上前,蹲下來開啓了匣蓋。

入目是厚厚一沓書信,但封皮是空白的,不見收信人的名姓。她拿起最上頭一封,輕輕撫了撫泛黃的封皮,而後小心翼翼拆開。

第一眼就看見首行的稱呼:嫚嫚。

這是衛國在前朝使用的文字。她之前研究衛厲王時學過不少,所以大致看得懂。

她心頭一震,往下看去。

“看見這封信的時候,你可能會擡頭瞅瞅太陽,看它今天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意外吧,我這暴脾氣,竟然還會靜下心來給人寫信。其實我也不想寫,可這幾個月,我天天在暗室跟你說話,你卻從不搭腔,就靜靜躺在那兒,所以我想,要不換個姑娘家更喜歡的法子,說不定你會理理我呢?”

“我在信裏叫你‘嫚嫚’,你應該高興吧。以前我叫你‘阿徹’,你不開心,說不如喊你‘阿薛’。開始我不懂,後來才曉得你不是薛徹,而是薛嫚。你是不是那時候就喜歡我?所以才那麽在意我叫的人到底是你,還是你弟弟。”

“唉,好煩,才寫了個開頭,就有大臣來找我了。我先出去一趟,改天再陪你說話。”

信到此為止,薛璎目光閃動,将它原封不動放回去,又去拆下一封。

“嫚嫚,我今天出了趟宮,去密宅看阿郎了。他很可愛,已經會爬了,爬到我身上,沖我一個勁咯咯笑。哦,你還不知道,阿郎是我給阿遲新取的乳名。這名是不是取得怪沒水準的?姓鐘的說,郎是男孩的意思,叫兒子‘男孩’,這算個什麽事?我被下屬取笑了,要不這名字還是你來想吧。”

“算了,你也不說話,可能是一時想不到,那就先拿這個湊合吧,原諒我實在不想叫他阿遲了。這‘遲’字是我之前取的,因為當初來遲了沒救到你,可現在每次一叫他,我就要被淩遲一次,實在有點疼……”

薛璎執信的人微微顫抖,再拆下一封。

“嫚嫚,我今天給你畫眉了,是不是比以前有進步?我記得我第一次一時興起,想給你畫眉的時候,你還是有點期待的,結果被我畫成了大花貓。從那以後,你就再不許我對你這張臉動手了。不過你今天很乖,躺着一動不動……可是我畫完了,你好歹說一句,到底好不好看啊?”

“行,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在誇我手藝好了,那我明天繼續給你畫。”

她的眼睛漸漸蓄上淚,看不大清字了,伸手抹了把才得以繼續往下拆。

一封又一封的信箋露出來。

“嫚嫚,我剛才夢見你了,夢裏我在帶你爬牆……”

“嫚嫚,阿郎終于會叫阿爹了,我今天激動得差點把他摔了……”

“嫚嫚,奏疏好多啊,我一封也不想批,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可以分你一半……”

“嫚嫚,我剛才使劍不小心割傷手了,想讓你給我上藥……”

“嫚嫚,今天阿郎問我,阿娘去哪了,我說我惹你不高興,叫你離家出走了。他說,那我們一起去找你吧。我說好啊……”

……

薛璎一封一封拆。

直到最後。

“嫚嫚,我準備好要來找你了。得知你轉世之後的這一年,我一直在想,自己之前到底錯在了哪。我得好好改,才能在找到你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然後我想通了。十七歲的你已經是顆熟透的果子,可十七歲的我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見棱見角,畢露鋒芒。我當年真是個不懂事的混賬。所幸上天待我不薄,給了我一個重來的機會。”

“現在,我已及早看過東海揚塵,陵谷滄桑,而你才正要出世。我能把世間所有的苦都先嘗過一遍,然後重新陪你長大一次,多好。”

多好。

薛璎緊緊攥着最後一封信,跪在樹下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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