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一)歸來

第76章 (一)歸來

銀槌市的大多數學校都位于中城區。

這裏交通較為便利, 地皮相對便宜,治安比上不算足,比下卻有餘。

倫茨堡大學位于銀槌市東南方, 是銀槌市第一批籌建的學校。

當初, 他們的教學點只是幾頂帳篷。

如今, 他們已經開始籌備建校的120周年慶典。

慶典的環節之一,就是特邀“哥倫布”號幸存者、如今的“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外聯經理小林和業務經理詹森參會, 并發表簡短的演講,主題是鼓勵青年鬥志、敢于探索未知。

小林和詹森是“哥倫布”紀念音樂廳負責對外交流的人員。

能言善道的李頓是禮賓部經理,主要負責招待大公司的貴客。

哈丹人高馬大, 是禮賓部副經理, 但他總是三天打魚, 兩天曬網, 算得上是個閑人。

桑賈伊則坐鎮島嶼、統領全局,總是頂着一副笑眯眯的面孔,在明面上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吉祥物, 在私底下過得則像個苦行僧。

慶典當日早晨,詹森開車,小林坐在副駕駛, 默誦着剛拿到手的講稿。

“小林”其實是小林的姓,至于具體的名字, 別人忘了,他也忘了。

于是大家一齊默許了用“小林”來稱呼他。

小林三十來歲,容長臉、大眼睛, 長相體面, 就是眼睛實在太大了,乍一看上去滿臉都是眼睛, 笑起來還好,不笑的時候,給人的感覺陰森森的。

詹森聽小林抑揚頓挫地念着稿,嘿嘿地笑出了聲。

小林乜眼看他:“笑什麽?”

詹森笑嘻嘻的:“出去三十五個,回來五個,鬥志個屁啊。純純的賠本買賣。”

詹森外貌也是端正的,可惜天生一副老鸹嗓子,不适合做演講。

小林的親和力比他強很多,只要他想,就能擠出一雙漂亮無害的笑眼。

然而,在和詹森相處時,小林全無笑意,一張臉是木着的:“他們願意出去就出去。命是自己的,不想活,誰也攔不住。”

詹森瞄了瞄他那張冷森森的小白臉,感覺挺倒胃口,便把車輛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抱起雙臂,看向窗外。

銀槌市正在慢慢蘇醒,有輕軌列車在他們的下方飛馳而過,上面已經滿員。

人們的眼神疲憊麻木,眼珠僵在眼眶裏,非得碰上一些刺激眼球的信息,才能幹澀地轉上一轉。

“希望”和“空想”這樣奢侈的東西,大家曾經有過,後來就和“哥倫布”號一起葬身大海了。

耳朵裏聽着小林以沒精打采的口氣念着的無聊講稿,詹森打了個大哈欠,感覺自己簡直快要睡過去了。

他和草木皆兵的桑賈伊不一樣,一顆心在英雄的皮囊之下蠢蠢欲動,總忍不住想要找點樂子。

詹森拿出通訊器,将推送的娛樂信息從上翻到下,突然“噢”了一聲。

小林被他這平地響起的老鸹叫吓了一跳,忙裏偷閑地又看他一眼:“怎麽?”

詹森饒有興趣道:“那個炸彈客昨晚又行動了。”

小林眼睛大,翻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白眼:“你真無聊。”

詹森對這句掃興評語不予置評,自言自語地感嘆起來,語帶嘉許:“嗬,他越弄越像樣了,聽說這次不是遠程遙控引爆,是做出定時裝置來了!”

小林:“……哦。是有進步。”

詹森好奇:“哎,他怎麽還沒被逮住?”

小林語調平平地一語中的:“因為他不炸人。”

詹森悻悻地一拍大腿:“多放一點炸藥不就能炸死人啦!實在不行,放在公共廁所裏,放在輕軌上——”

他粗着嗓子,模拟了爆炸聲:“——轟——”

小林看他恨不得親身上陣的樣子,順着他的話語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也抿着嘴矜持地笑了一下。

盡管裝了這麽多年好人,他們還是由衷地喜歡暴力、血腥和混亂。

……

演講很成功。

講臺上的小林情緒激昂,眼中甚至含了一點熱淚。

可惜下面的學生反應平淡。

在銀槌市裏長大的孩子們,早熟得異乎尋常。

在他們心目裏,一份穩定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沒法不這麽想,不然家人們要怎麽過上好日子?

外面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實在太過遙遠,幾乎遙遠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

對于平民學生來說,他們幾乎都是吃家裏的肉、喝家裏的血供養出來的,他們的生命是珍貴的,他們但凡有一點良心,就不該生出什麽冒險的妄念來。

對于富貴人家的孩子來說,他們投了個好胎,連手指就不用動,就能夠俯瞰整個銀槌市,又為什麽要為了那一點一文不值的好奇心,去換一個劈波斬浪,死無全屍呢?

臺上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戲,臺下的人也知道。

大家互相意思意思,打個配合就成。

演講潦草結束,場面撐足了,也算是皆大歡喜。

禮儀人員按照流程,向他們贈送了一捧花。

詹森微笑着接下,并強忍着那馥郁到過分的花香,舉在胸前,與小林和校領導一起肩并肩地拍了張合照。

按照兩人的本意,他們恨不得馬上丢掉這一大捧累贅。

可是他們是體面人,自然是帶着一臉如沐春風的微笑,把花放在了車裏,等回去再想辦法處理。

他們收過很多花,最後這些花無一例外,都進了垃圾處理器。

奇怪的是,他們五個在絞碎花的時候,都喜歡站在旁邊看着。

看着美好的東西被絞成粉末,就此消失,是他們一項隐秘的愛好。

坐回車上,開出校門後,兩張笑僵了的臉一起垮了下來。

詹森搓了搓面龐,龇牙咧嘴道:“哎呀。”

小林則是徹底地冷了臉,目光陰森森地看向外界,似乎在和這個世界賭氣。

詹森心思活泛,已經開始琢磨回去後要打什麽游戲了。

了卻了一件艱苦的差事,他把車開得又穩又快。

他們很快駛離了密集的人群和街道。

白日裏,龍灣區中臨近音樂廳的地帶可以說是寥無人煙。

而且今天不是博物館開放日,周遭更見荒涼,半晌看不見一輛車影。

眼看着那熟悉的音樂廳已經顯現出了輪廓,副駕駛的小林難忍厭惡地皺了眉。

他不喜歡“哥倫布”號。

每次看到音樂廳的外型,他都無可避免地會想起來那痛苦的海上歲月。

——他和那些人打交道時,足足微笑了好幾個月。

因此,當終于可以大開殺戒時,他下手異常狠辣,手段堪稱虐殺。

落在他手裏的人,沒有能得個痛快的好死的。

可現在他因為長得乖巧,聲音動聽,還要不定期被派出去,去做好人。

——真惡心。

在小林陷入自己的負面情緒中不可自拔時,他的通訊器響了。

他看一眼屏幕,是陌生號碼。

他随手就挂掉了。

小林對陌生號碼向來是一概不接。

然而,幾乎是無縫銜接的,詹森的通訊器跟着響了起來。

來電也是一串陌生號碼,和剛才的號碼完全不同。

現如今的世界,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秘密,五人組又都是公衆人物,經常有閑人打電話給他們,目的無外乎是騷擾和搗亂。

他們出盡百寶,不斷挑釁,無非是想讓他們生氣惱怒,罵上一兩句人,然後他們就可以興沖沖地把截取好的語音發到網上,一博眼球。

小林怕麻煩,皺眉對詹森道:“挂掉。”

但詹森與他性情相反,最愛熱鬧。

他毫不猶豫接通了通訊器,并眉飛色舞地沖小林抛了個媚眼,惡心得小林打了個哆嗦,又面無表情地挪開眼去。

通訊器裏沉靜了片刻,傳來一個年輕而活潑的聲音:“詹森,你好呀。”

詹森用活潑的語調回道:“你好呀。請問你是誰?”

電話那邊熱情洋溢的人好像受了什麽打擊:“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封學元呀。”

小林的心髒突然大跳特跳起來,原本懶洋洋倚在副駕駛的身體也猛然坐直了。

這個名字,他覺得耳熟,也眼熟。

之所以“眼熟”,是因為不用那邊說“封學元”是哪幾個字,他眼前就自動出現了準确的字形。

這足夠讓他感到不祥了。

詹森也愣住了。

車輛仍在自動行駛中,車速不減,朝着“哥倫布”號模樣的紀念音樂廳一路駛去。

還有一公裏,就要到達登島的“哥倫布”橋了。

詹森麻木地重複了這三個字:“……‘封學元’?”

“對啊,是我!”

那邊像是歷經了千辛萬苦、終于和舊日老友取得了聯系,口吻異常親昵,熱情得簡直有些詭異:“是你把我扔到水裏的啊,你怎麽能不記得我?”

車內的空調嗡嗡地運行,源源不斷地吹出舒适的暖風。

而小林和詹森在如此溫暖的環境下,平白冒出了一身冷汗。

這麽多年,他們以為早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

可事到臨頭,他們才發現,他們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邊的聲音,和年輕的封學元的聲音非常像!

小林反應極快,對詹森猛地一搖頭。

詹森心領神會,強忍住從心底裏泛上來的恐慌,口吻是八風不動的嚴肅:“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封學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誰,請你對逝者放尊重些!”

當初,封學元的确是詹森“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們在“哥倫布”號上,最先殺死的三個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們動手前,經過了一番相當慎重的精挑細選。

封學元心靈手巧,思維靈活,什麽事情都是一學就會。

他能修理一切,能利用手頭上有限的物資,将其徹底改頭換面。

他曾經用各種廢棄零件手搓出一臺發報機。

他還當着船上所有人的面自信滿滿地表示,給他一盒心髒用藥,他能弄出個炸彈來。

對于這樣思維跳脫、能夠利用手頭上的一切物資的技術人才,及早解決才是合理的。

……

對方搬出了封學元,他們如果直接冷酷地挂掉電話,被人公布出來,也是一樁麻煩。

可如果繼續和這個身份不明的人通話,似乎也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在小林和詹森一齊糾結時,通訊器那邊的人輕快地笑了一聲,并不和他們糾纏“朋友”的事情:“我找了好久,終于找回來了。技術這麽多年都不練,有點手生,所以提前練習了好幾次,現在終于找回一點狀态了。”

什麽“技術”?什麽“提前練習”?

小林想到了什麽,心中猛然一震,一手調出車載的電子地圖,一手點開了最近那位蹩腳炸彈客的相關新聞。

他的手指顫抖得厲害,但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第一次爆炸,發生在當年“哥倫布”號出發的舊碼頭。

第二次在舊居民樓。

第三次在公園。

第四次在一處廢棄的輕軌站裏。

……

将昨晚的爆炸點做了個标記後,小林駭然發現,六處爆炸點,構成了一條蜿蜒穿越了整張銀槌市地圖的斜線。

它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直指向了“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方向。

……仿佛是有一個經年流浪的水鬼,濕淋淋地從海裏爬了出來,帶着滿身爆炸的火光,一步一步,向他們緩緩走來。

通訊器那邊的人輕聲說:“——大家很快就都回來了。你們兩個,就先走一步吧。”

小林眼睛夠大。

随着那邊話音落下,他眼角餘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點刺目且異常的紅光,從後座端端正正擺放着的那束花裏亮起。

小林的一聲慘叫直湧到了喉嚨口。

等等!

沒活夠!

他們還沒活夠!

可他連最後一聲狂呼都沒能發出,二人乘坐的車輛就在通向音樂廳的長橋前轟然爆炸。

在劇烈的解體聲中,車輛和車裏的兩人同化為一大團燃燒着的橙紅火焰,炎炎如日,灼灼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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