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對峙

年春花一把推開東風會堂的門。

書記洪順正在組織開會,臺下坐着各生産隊的隊長,見年春花一來,齊刷刷看向她。

洪順皺眉看向她:“舉報什麽?”

乍然見到這麽多官兒,年春花腳底一軟,但馬上想到福團多在志國家待一天,志業家豈不就少一天的福氣?腰杆兒又硬了起來。

年春花這次重生,過去發生的具體事件她都朦朦胧胧,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只讓她回來,具體的事兒卻記不清。

但年春花半點不怕,怕什麽?有福團啊,福團就是個福娃娃,有她在,好事兒總少不了自己家的。

一定要把福團搶過來,年春花多等一天都等不及。

她咽了口唾沫,當着這麽多大小隊長的面,站直腰杆:“我要向組織舉報我的……我的兒媳婦陳容芳虐待兒童福團,懇請組織把福團重新交予志業撫養。”

第九生産隊的隊長劉添才皺眉,陳容芳他認識,就是個普通婦女,說她有那麽狠的心腸,劉添才是不信的。

劉添才虎着臉:“年春花,舉報要講證據。你說你的兒媳婦虐待福團,你是親眼看到她打福團了?還是看到福團身上的傷了?”

年春花一個都沒看到,她之所以這麽說,是上輩子楚志國、陳容芳實在是太倒黴了。

要不是他們對福團不好,能這麽倒黴?那麽多年,年春花是看清楚了,對福團不好的都要倒大黴。

但劉添才這麽一問,年春花支支吾吾拿不出證據來,劉添才黑了臉,這個年春花在隊裏就是最潑辣、最蠻不講理的,現在居然在開會的時候來鬧。

他喝道:“拿不出證據就不能亂說話。”

年春花向來是隊上吵架的好手,歪理一套一套:“書記,隊長,你們自己想嘛,陳容芳本來就有一兒一女,她又不缺娃兒,怎麽可能對福團好?哪點有人對親兒女不好對外人好的?”

“那也不能說陳容芳虐待福團。”說這話的卻是書記洪順,他自有股威嚴,“你們隊長說得對,沒有證據不能亂舉報,現在有很多同志濫用舉報洩私人恩怨,這是很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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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容芳有沒有虐待福團,我會讓專人去調查,至于你,留下來一會讓你們隊長給你做做思想工作。”

年春花當即傻了眼,她是從那個特殊年代過來的,最怕的就是被說自己思想有問題。

哪怕現在不是那個年代,年春花也怕啊,丢不起那個人。

她正要說點什麽,陳容芳已經帶着福團來到東風大會堂。

陳容芳讓福團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自己先去交涉,一去,劉添才就問:“陳容芳,你來做什麽?”

陳容芳難為情地搓着衣角:“趙隊長,我家負擔不起多一口人了,想讓隊上重新給福團找個好去處。”

衆人都驚到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年春花剛來舉報陳容芳虐待福團,馬上陳容芳真就來說不養福團了?

劉添才氣不打一處來:“陳容芳,你要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當初,是楚志國答應養福團的!”

陳容芳臉上浮現一絲酸楚,年春花卻高興地跳腳,活該這個傻兒媳婦倒黴一輩子,居然這麽早就來說不養福團?早知道這樣,今天她就不跑一趟了。

年春花得意道:“我就說了她對福團不好,還是把福團給我們志業養。”

陳容芳沒有反應過來。

當初志國把福團帶回家養的時候,婆婆年春花罵他們人窮還假好心,怕他們家以後越來越窮,提前讓人稱了每年給她的養老糧去。怎麽現在她争着搶着要養福團?

陳容芳張口:“媽,你想養福團我感謝你,但我沒做過的事我不認,我沒對福團不好。”

年春花差點沒反應過來,上輩子那個唯唯諾諾的陳容芳敢這樣和她說話?年春花想起來了,現在陳容芳還沒倒黴呢,難怪這麽硬氣。

年春花呸了一聲。

劉添才和洪順對視一眼,現在陳容芳不想養、或者說沒辦法養福團,年春花要養本來是件好事,可是不知道楚志業和媳婦李秀琴同不同意。

而且,洪順目光如炬,覺得年春花不像是個善人。

他說:“叫社員們來開會。”

書記牽頭,很快,就近生産隊的每家都派了個代表過來。

一聽說是要重新讨論福團的撫養問題,隊員們都不樂意。

“怎麽回事兒啊?當初不是楚志國家養福團?說的好好的怎麽變卦了?”

義憤填膺的人太多,這年頭誰都不富裕,又是在上工分的時候被叫來開會,都憋着一股氣。衆人七嘴八舌之下,陳容芳一張嘴,再怎麽說自己實在是沒辦法,也顯得蒼白至極。

這時候,年春花大手一揮:“別人不養,我來養,她陳容芳喪德,我沒有喪德,這個孩子我們志業養了。”

隊員們見着神氣十足的年春花,都沒想到這個發展,這還是之前那個不占便宜就算吃虧的年春花?

陳容芳堅持說:“我真的沒有對她不好。”

劉添才嘆了口氣,他也不相信陳容芳和楚志國是那種人,當初沒人願意養福團,只有楚志國願意。

他把福團抱起來:“福團,告訴叔叔,你在陳容芳家過得怎麽樣?”

衆人都靜下來,等着福團的回答。福團一張白生生的圓臉,黑漆漆的眼睛好像有點怕這種大場面,一縮頭,對着手指:“有衣服穿、有覺睡。”

陳容芳頓時很欣慰,福團眨巴着眼睛,脆生生的童音又道:“……肉肉不給我吃。”

這下,劉添才變了臉色,有些隊員早覺得大家都不富裕,陳容芳再好也不可能對一個養女多好,現在得到證實,她們撇撇嘴。

還有些隊員則不以為意,這是什麽年代?這年代家家都難,沒親沒故能養福團就不錯了,一定要什麽都平分供着她才行?

年春花則像抓住小辮子一樣哦喲起來:“我們這些大人,自己不吃肉也要給娃兒吃肉,那麽小的娃兒,還在長身體!”

陳容芳急了,這個年代誰天天吃肉,她印象中少有的幾次吃肉,都是三個孩子吃肉,她和楚志國用葷腥蘸玉米餅子吃。

還有一次吃肉……陳容芳現在着急想不大起來,她急道:“福團,你再想想,媽媽給你吃了的啊!”

福團嘟着小嘴兒:“嗯,媽媽陪我睡覺、給我吃紅薯、還有……”她畢竟才七歲,對那次沒吃到肉的記憶深刻,其他的瑣事想不大起來,現在說得慢吞吞,陳容芳真是急死了。

就在劉添才和洪順對陳容芳很失望時,東風大會堂來了兩個小孩兒。

“媽媽!”

“媽媽!”

楚楓和楚深來了。

一見到有口難辨、急得掉眼淚的陳容芳,楚楓也被原身遺留下來的情緒影響,鼻子微酸,楚深更是哭着叫着“媽媽”撲到陳容芳懷裏,小孩兒護母,對周圍人連聲道:“不許欺負我媽媽!”

楚楓畢竟不是真小孩子,她沉穩許多,走到劉添才面前:“隊長叔叔,媽媽沒有那樣。”她學着小孩子的模樣,局促地低下頭盯着腳:“我們家裏真的沒有吃的。”

劉添才和洪順順着楚楓的視線一看,楚楓腳上的鞋都是破的,露出一個腳趾。

楚楓往後藏了藏:“以前媽媽都會幫我補好鞋子,最近媽媽太累了,我病了,哥哥病了,爸爸病了……”

隊員們都知道這話的意思,一個家裏三個病號,能賺工分的勞動力就一個女人,怎麽可能不累?顧得了裏也顧不了外。

再看被陳容芳拉去懷裏的楚楓,和抱着她不放的楚深,天可憐見,這兩個孩子面黃肌瘦、站在那裏活脫脫兩個麻杆兒,渾身上下可能就剩一層皮,楚深的咳嗽還沒完全好,剛才一哭,咳得驚天動地。

有好心隊員馬上去給楚深接點水,都是窮病過來的,大家都理解。

劉添才的目光在楚楓、楚深還有福團的身上打轉,神情凝重,隊員們也覺得奇怪。看楚志國家兩個孩子的情況,這家就是揭不開鍋了,那臉色都是難看的菜色,要說虐待,不可能連自己家兩個親生孩子也虐待。

況且福團的臉,可圓潤多了,看起來也很健康。

要知道福團畢竟是女主,才去楚志國家一年,身體底子沒那麽差。福團長得可愛,年紀又小,楚楓和楚深都不可能叫福團多出力,福團雖然也吃不飽,但每頓都有,狀态好得多。

年春花見狀馬上道:“福團那是有福氣,天生就是圓臉。這兩個小兔崽子就是天天亂跑才瘋出了病!”

想到上輩子這兩個丢人現眼的孫子孫女,年春花就禁不住撇嘴。沒那點福氣還要和福團一樣去市裏讀書?浪費!

楚楓馬上擡起頭:“隊長叔叔,你和我去我們家看一看吧,我們家真的沒有多餘糧食。”

原身的家人還要在隊上生活,楚楓不可能讓他們背上淩虐孤女的名聲。

洪順朝劉添才點點頭,示意他去。劉添才為了不徇私,帶上其餘幾個小隊長一起去楚志國家。

他們腳程很快,很快一來一返。

年春花還抱着福團逗弄,指桑罵槐:“福團乖,以後奶奶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說着橫了眼陳容芳。

洪順問劉添才:“怎麽樣?”

劉添才塵重道:“什麽都沒了,米缸裏只剩下一小把米,還不夠一人吃的份兒。其餘粗糧也沒了,他們竈上有些樹葉,估計已經充了幾天饑。”

這個年代不像之前,雖然吃不飽占多數,但餓死人是不會發生的事,偏生楚志國家一病就病三個,确實太艱難。

年春花一聽,伸着脖子道:“是不是故意藏起來了哦,我上次去……”

劉添才強忍愠怒:“我們去的時候,他家裏只有一個斷了腿的楚志國,他怎麽藏?你到底要做什麽?一定要把虐待罪扣在你兒媳婦的頭上你才滿意?你看看福團的樣子,不知道比楚深楚楓健康到哪兒去了!”

他之所以這麽憤怒,也是帶了愧疚。他負責的隊裏有隊員生活這麽艱難,他居然不知道。

年春花是個不講理的潑婦,但是隊長一發火,她還是怕的,馬上縮了縮頭,嘀咕道:“那兩個秧雞崽子是沒福,福團有福就不會三病兩災。”

楚楓聽見了這話,沒福?

楚楓楚深身體差,是因為年春花年年借孝順名義挑走他們家大半糧食,兩個小孩從小貧病交加,營養跟不上,身體怎麽可能好?

後來楚楓家越來越差,不也是因為年春花吸血他們去補貼福團?她越糟踐他們,他們過得越差,最後成了她口中的天生沒福。

不能再讓年春花克扣楚楓一家,要把一些事放到明面上來。

現在就是一個好機會。

楚楓打定主意,用小孩子的語調道:“奶奶,我和哥哥不是故意生病的,只是你每年都挑走我們家的糧食,今年又說怕我們家養了福團,交不起給你的養老糧,提前把我們家的糧食挑走了一大半,我們沒有吃的才餓出了病。福團來得晚,要是她年年挨餓,身體也會不好。”

“奶奶不要再罵我們了。”楚楓的聲音清晰傳到離得近的隊員們耳朵裏。

“奶奶,我們好餓。”

她說完,年春花的臉色就不好了。

真是晦氣,陳容芳和楚志國都習慣了每年交糧,她們沒有捅出來,倒是這個兔崽子不知輕重說了出來。

要是平時,她作為老人挑兒子的糧食沒人多說什麽,但現在楚志國一家挨餓都鬧到生産隊來了。

劉添才沉着臉望年春花:“她說的是真的?”

年春花倒想反駁,但看着陳容芳護崽地護住楚楓,心知抵賴不得,臉色不大自然。

劉添才總算知道了為什麽楚志國家的糧食不夠吃。

九隊糧食的分配比例是人口比工分七比三。

雖然收成不好,隊員有可能餓,也都窮得沒錢,但是像楚志國家這樣,快餓死了的情況是沒有的。因為別人不會被老娘挑走一半的糧食!

他看向腆着老臉的年春花,沉了臉色:“你到底咋想的?那是你親兒親孫,你把別人的糧食挑走那麽多,別人怎麽夠吃?你現在反而在這說你兒媳婦虐待福團?你是要我們隊上把你兒媳婦抓起來?還是要看着他們餓死?”

劉添才真是不懂有些老人腦子裏在想什麽,木得很。

其餘隊員看年春花的眼神也意味深長,都是鄉裏鄉親,他們當然知道年春花偏心小兒子的事,卻也沒想到那麽過分,差點把人一家子餓死。

當即有人道:“志業他娘,你這個做法不對。”

年春花拉不下臉:“我是他娘,他不該孝順我?”

“孝順是應該的,但你看看兩個孩子都餓成什麽樣了,她們好歹叫你一聲奶奶。”

有腦袋靈光的隊員看着年春花寶貝似的摟着福團,更是搖了搖頭,這個春花嬸子咋想的?對外人寶貝得緊,對親孫子孫女反而充滿踐踏。還一口一個別人有福,咒自己親孫子孫女,真想不通。

劉添才也說:“孝順該孝順,但你一個老太太,你吃得了別人一家幾口一半的糧?”

劉添才被氣得腦仁疼,在書記面前,他的隊上出了這種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個人的心不能偏狠了。”

洪順也道:“該加強思想教育,她這是搶占別人的勞動成果,破壞家庭團結。”

年春花這下半個屁都不敢放了,她抱着福團坐在一邊,陰狠的吊三角眼看着陳容芳、楚楓、楚深,尤其是楚楓,這個小丫頭片子今天哪兒來那麽多話?難道她也重生了?

不,年春花馬上否認,要真是重生,會舍得把福團這樣的福星推出去?肯定是福團在他家待過一點時間,給她家招來了點福氣,讓這兩個兔崽子恰好趕上幫陳容芳。

但等以後志業家養福團,那些福氣可沒他們半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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