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挨打 (1)
楚楓斂神屏息, 專注觀察那只小雞。
她取了手裏一些雞食,輕輕放在灰嘴黑毛小雞的邊上, 小雞起初一點反應沒有, 再是艱難睜眼,步子歪歪扭扭,輕輕啄了一口雞食, 只一口就不再吃了,埋着頭眯着眼。
楚楓連忙去找陳容芳來。
地裏的陳容芳一聽家裏的雞出事兒了,什麽也顧不上, 放下擔子就和楚楓一塊兒回家。
這個動靜自然驚動了一起上工的隊員們:“容芳家的雞又出問題了?”
說話的人叫單秋玲,也是地裏幹活的一把好手, 但是,這幾天的獎勵工分都是陳容芳、楚志國得, 單秋玲心裏一直存着股不服。
她重重一鋤, 挖到地裏帶出來一長串紅薯,把泥餅子幾下拍開:“不會真被年春花說中了, 她家就是倒黴吧?”
另外的隊員們手上也不停:“哪兒能?要是倒黴能天天得隊長那一個工分的獎勵, 我也恨不得倒黴的人是我自己。”
隊員們裝模作樣的哀嘆:“唉, 怎麽不是我們倒黴呢?”
單秋玲一想,也是。她本來不是迷信的人,只是太不服氣了,才随口說了那麽一句。
白奶奶挖出一大串紅薯,看了看周圍, 小聲道:“你們聽見昨晚上春花兒家吵架沒?”
頂着烈日枯燥幹活的隊員們來了興趣,有的說聽到了一些, 有的說沒聽到。
白奶奶繪聲繪色講了昨晚上年春花和白佳慧的那場架, 聽得大家眼冒精光。
末了, 白奶奶道:“要我說,春花兒做得不對。對福團好,本來是行善積福的好事情,但萬事就怕太過。”
白奶奶杵着鋤頭,伸出手掌:“這五根手指頭各有長短,本來很正常,但要是一根手指頭比別的手指頭長出太多,這幹活兒的時候,手指頭就要打架。”
隊員們都聽懂了,年春花偏心太過,不可能不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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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別的,吃雞蛋的時候至少該給別的孩子也吃一口啊,給福團喂獨食還搞得天經地義的,說別的傻小子傻丫頭沒福不配吃,人孩子的母親能不燒心嗎?
有隊員就想不通了:“真不知道春花兒咋想的,怎麽越活越回去了,再這麽下去,好好一個家恐怕都要散了。”
家族的凝聚力,要散很簡單,凝聚起來可不容易。
“誰知道呢?”
大家在議論時,年春花也和李秀琴一起來上工了。
隊員們馬上噤聲,停了會兒後說起別的事兒打岔。
不說年春花拉着一張老臉,一臉的不服氣,就連李秀琴也不服。
李秀琴連着曬了十多天的稻谷,這可是最輕松的活兒,她打心眼裏覺得福團有福氣。其他孩子可沒給家裏帶來這麽大的好事兒,只給福團吃好吃的又咋了?
可沒想到,白佳慧就要在家裏鬧。
連蔡順英都明裏暗裏的,每天去數一次雞蛋,還教她的孩子,那些雞蛋也該有他們的一份兒,如果奶奶偷偷給福團吃雞蛋,你看到了就哭就鬧,說自己也要吃。
家裏這些媳婦們不懂事也就算了,可怎麽,外面這些隊員們也這麽說。
李秀琴心裏不服,又是個面皮薄的年輕媳婦兒,默默在心裏琢磨着,低着頭不說話。
白奶奶等人已經又說到了雞的事情上:“我家那幾只雞,這幾天也蔫噠噠的,吃東西也吃不好。”說話那人滿面愁容:“愁得我幾天都睡不好,叫獸醫來,獸醫說只是普通感冒。”
“這幾天秋雨下得多,你家的雞要是晚上淋了雨,确實容易感冒。”
沒一個人往雞瘟身上想,年春花聽着聽着,突然笑了起來。
福團要顯現大福氣,成為生産隊最受尊敬的人了。
年春花雖然記憶模糊,但隐約記得有這麽一場雞瘟,最後是由福團的大福氣解決的,那些對不起福團的,都會在這場雞瘟中得到懲罰。
比如今天說嘴的白奶奶、那些多嘴多舌的婦女們……
年春花這個笑啊,想想那些人死了雞,哭天喊地抹眼淚喊着自己沒福的樣子,她就覺得心裏倍兒爽。
“春花兒,春花兒。”有人着急地叫年春花。
年春花擡眼一看,白奶奶驚訝地望着她:“春花兒,你咋無緣無故笑起來了,喊你你也不答應,你不會是病了吧?”
一個婦女也小心翼翼說:“春花兒,你是不是最近腦殼方面……要不你不上工了,去看看醫生吧。”
最近年春花總是說什麽福氣、定數之類的話,加上現在在地裏啥也不做,笑得一臉沉浸,實在太讓人擔心她的精神狀況了。
見到十多張關切、覺得自己是精神病的面孔,年春花黑了臉,沒好氣地道:“誰病了?我有福,你們都病了我也不會病。”
大家頓時哄地離她幾丈遠,地裏忍不住爆發出一陣笑聲。
看來春花兒病得不輕啊。
陳容芳家。
楚深去請了獸醫站的獸醫來看,這年代,家裏的雞、豬就是一家人的全部財産,金貴得很,不能出一點閃失。
獸醫鐘大夫挎着醫療箱,把小雞的口腔、眼睛掰開來看看:“拉稀嗎?”
陳容芳跟在鐘大夫後面:“有點拉。”
鐘大夫又仔細看了會兒那只小雞,打開醫療箱,裏面有針筒、幾十瓶藥。
鐘大夫開出一個藥方,抓了一些藥包起來,遞給陳容芳:“這些藥,一天喂三次,把這只雞和其他雞隔開,免得傳染,晚上把這只雞關進屋裏,避免着涼。”
陳容芳全部記在心裏,她不安得很,多問一句:“這只雞是感冒嗎?”
“嗯。”鐘大夫戴着黑框眼鏡,一邊動手把藥碾成粉,一邊道:“這幾天又是下雨又是高溫,雞也和人一樣,容易感冒。”
楚楓忍不住拉了拉陳容芳的衣角,陳容芳心裏那股不安也下不去。
她是應該相信大夫的,可是,這段時間家裏發生的一些邪門的事情,讓陳容芳不禁成了驚弓之鳥。
陳容芳愁得嘴皮都幹得快起泡:“鐘大夫,會不會是雞瘟?”
鐘大夫碾藥的手一頓,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應該不是,也最好不是。雞瘟一般最先發生在養雞場,養雞場養殖密度大,不透氣不通風,要是衛生再做得不好,就會産生雞瘟,然後通過糞便、水源、氣味等傳到其他地方。”
“我們這一片都沒有養雞場,散養的雞免疫力強,現在是秋天,雖然下了幾場雨,也不至于得雞瘟。”
雞瘟多見于春天、初冬季節,比雞感冒嚴重多了。
楚楓的記憶現在也很模糊,冥冥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阻止她靠着記憶改變命運。
她認真思索,也只能隐隐記得,就是這場在初秋憑空而起的雞瘟,打了生産隊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陳容芳家的雞最先死完,然後是別家的雞,尤其是和福團、年春花不對付的人家的雞……在隊裏的雞死了大半時,福團帶着所有老山民都從沒見過的一種神奇植物,如神兵天降一般,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從此得了所有人的尊敬,連九十多歲的老爺爺老奶奶都要顫巍巍給福團下跪,謝謝她救了他家的雞。
福團得到什麽尊敬都不關楚楓的事情。
她只想自己家的雞好好的。
楚楓仰着頭問鐘大夫:“鐘伯伯,如果真的是雞瘟,應該怎麽治呢?”
鐘大夫說:“要是真的是雞瘟,就難了,一旦确定了是雞瘟,致死率能達百分之八十多。”
鐘大夫思前想後,雖說現在這只病雞一切症狀都偏向于雞感冒,但憑借鐘大夫敏銳的職業嗅覺,還是覺察到一點兒不一樣。
這幾日,除開陳容芳家,另有兩家也找他治雞。
鐘大夫馬上放下藥箱,再取出十多顆藥:“這裏是阿莫西林和牛黃解毒片,如果你們不放心,可以先兌水給雞吃,讓雞排便。其他雞也要吃着預防,雞瘟一旦得了有三天以上,傳統的藥就都不起作用了。”
陳容芳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小心地攥着這把藥。
鐘大夫再囑咐:“如果到時候,你家這只病雞糞便變成了拉稀的綠色,雞腳也麻痹,就一定是雞瘟,一定要馬上來找我。”
“好,謝謝鐘大夫。”
鐘大夫擺擺手說了句都是應該的,挎上自己的藥箱,去別家了。
陳容芳她們問得這麽仔細,讓鐘大夫也小心起來,打算把阿莫西林和牛黃解毒片等藥,分一些給前幾天雞生病的人家。
陳容芳拿着藥,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楚楓脆生生道:“媽媽,現在咱們應該怎麽辦?”
陳容芳思前想後,仍然打算小心駛得萬年船,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楓小深,你們幫着媽媽把家裏的柴房收拾出來。”
陳容芳要下大功夫了,這些家禽要是出了問題,不說完不成隊裏的統購雞的任務,家裏也沒有新的進項。
她寧願麻煩一點。
哪怕這幾天少賺工分,她也必須這麽做。
陳容芳和兩個孩子一起,把柴房裏堆的桑葉、幹柴全部搬出去。
柴房已經很幹淨,陳容芳仍然彎着腰,用笤帚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清掃,直掃得泥地幹幹淨淨,結實的泥地再掃不出來一顆多餘的土來再罷休。
做完這一切,陳容芳又把家裏那兩塊藍白色防雨布拿出來,放到青石板上,用大水、洗衣粉混合着酒精狠命地沖刷。
楚深幫着提水:“媽媽,這是做什麽呀?”
陳容芳汗水都滴在青石板上,也懶得擦:“消毒。”
陳容芳為人細心認真,剛才鐘大夫說的每一句話她都細細地聽在了心裏,鐘大夫不是說養雞場衛生不好,就容易得雞瘟?
她是聽明白了,家禽都要一個幹淨。
現在太陽大,洗幹淨的藍白色防雨布也很快被曬幹,陳容芳等着防雨布上的熱氣散了後,把藍白色防雨布鋪在柴房裏,再小心地把那只生病的小雞放進去。
這樣做有個好處,小雞排出的糞便,不會再沾到泥地上,到時候陳容芳再把髒了的防雨布一洗一消毒,就能保證環境幹淨了。
陳容芳環視四周,還差一點。
差什麽呢?
楚楓适時提醒:“媽媽,鐘伯伯說雞瘟傳染性很強,我們家其他雞是不是也要保護起來?”
“對。”陳容芳一拍腦門,她忙暈了,都忘了。
陳容芳對楚深道:“你去衛生站,領幾斤生石灰來。”生石灰加水,可以大面積消毒。
她又扭頭告訴楚楓:“去把爸爸叫回來,讓他做個棚頂。”
她要把剩下的雞也一樣地圈起來,同樣消毒、同樣喂阿莫西林、牛黃解毒片這些東西,做好預防工作。
楚楓、楚深領命而去,地裏上工的楚志國也一點兒不耽擱,緊趕慢趕地趕了回來。
這些東西,說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複雜極了。
陳容芳光是每天盯着雞喝足夠的藥水,就足夠累,就連雞喝水的槽、裝雞食的碗,陳容芳都每天消毒。
一看見天上下雨刮風,她就不厭其煩馬上把棚下的雞轉移到堂屋裏去,勢必不要雞冷着。
陳容芳操持着家裏的雞,家裏的豬草、掃地等活兒就落在了楚楓楚深身上,楚志國除了上工,還管着家裏做飯。
大家都很累,但沒一個人有怨言。
就是在這麽精心的照料中,最先發現不對的那只灰嘴黑毛雞卻拉出了一泡灰綠色的稀屎。
陳容芳的身子當即顫了顫,眼裏遍布血絲,果然不是感冒,這就是鐘大夫說的雞瘟
陳容芳身子脫力,站都站不住,楚楓楚深連扶住她。
楚楓連忙道:“媽媽,你別着急。鐘伯伯說雞瘟三天以後傳統的藥就都沒用了,但是咱們家的雞還沒死,說明媽媽你做的事有用。”
這只雞已經撐過了整整七天,情況沒有那麽好,也沒有那麽壞。
陳容芳這才勉強回了神,摩挲着女兒的頭發,幸好還有一對兒女,否則這個生活,她真是熬不下去。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震天的哭嚎:“我的雞、我的雞啊!”
陳容芳扶着牆走出去,一個婦女抓着一只死雞,穿着藍色的亞麻上衣,頭發蓬松,在路邊毫無形象地哭嚎。
鐘大夫、還有幾個壯年男子都泛着不忍,仍然道:“花嬸兒,得雞瘟死的雞必須挖坑深埋,不然要傳染,我們也沒辦法。”
花嬸兒老淚縱橫,抱着那只死雞只是哭,不少隊員們都聽到了這裏的動靜,全部走出來看,居然沒一個人說話。
眼裏都閃爍淚光。
大家家裏的雞都出了問題。
金秋歲月,本該是瓜果飄香、收獲累累的好時節,第九生産隊卻因為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雞瘟,陷入了晦暗的陰霾中。
劉添才緊急召開所有隊員開會,鐘大夫拿着喇叭,在臺上聲嘶力竭講着雞瘟的防治工作。
雞瘟來勢洶洶,鐘大夫不無悲痛地說:“雞瘟致死率實在太高,傳染性也太強,為了不讓雞瘟的源頭從我們這兒散出去,我們決定,成立專門的衛生小組,走訪各家。”
臺上在開會,臺下也有人小聲“開會”
大姑娘小媳婦兒們湊在一起,都在談對方的雞怎麽樣了。
問到年春花時,年春花就難得糊塗的來一句:“啥?你們的雞都病了嗎?”
她那雙久經歷練的眼睛,此刻展現出一些天真的得意來,昂着頭:“我是不懂好好的雞怎麽會生病,可能我有福吧,這些怪病都不來我家。”
她對面那個小媳婦兒一時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心裏更酸楚難當。
小媳婦兒的婆婆見她吃虧,把小媳婦兒往自己身後一掀:“年春花,你裝什麽城裏人呢?二十年前,你家豬得怪病死的時候,還是我男人幫着你們打理的!”
“這才多久啊,你就裝有福,裝作沒見過這些病了,也不掀開褲管子看看,你腿上的泥點子難道比我們少了?”
都是鄉下的農民,還裝什麽高低貴賤。
年春花被揭了老底,有些尴尬,她的雞沒得病,她現在就是自以為腰杆硬。
年春花春風得意,嘴角一漾正要反擊,前面驀地爆發出一陣哭聲。
不少隊員都哭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眶裏都蓄着水。
臺上的鐘大夫說到要緊關頭。
“只要出現相應症狀的雞,全部……撲殺。”鐘大夫沉重地說完,不敢面對隊員們,連忙把喇叭遞給劉添才。
啥?
年春花急了,要撲殺大家的雞,怎麽會呢?
小媳婦兒的婆婆也聽到了這個消息,雙眼唰地流下淚來,又看向年春花:“撲殺雞,你以為你逃得了?”
年春花活活打了個激靈,她本來還覺得挺美的,看見花嬸、白奶奶、宋二嬸這些敢質疑她的福氣說法的人,哭喪着臉,她的心別提多美了。
此事過後,福團的福氣算是打響了,想到上輩子這些人巴結她和福團的模樣,年春花就忍不住樂。
沒想到上面要撲殺這些雞。
年春花嘴角的笑意都來不及收回,一股寒意湧上,雖然有福團的大福氣在,她的雞健康得很,但是怕誤殺啊。這種誤殺的事,也不是沒有。
萬一衛生小組寧可錯殺、不肯放過雞瘟傳染鏈,要把她的好雞撲殺了怎麽辦?
年春花、并着心裏有底的李秀琴一下慌了起來,一時把所有高興都飛到九天雲外,跟着焦躁地喊起來:“不行,不能撲殺我家的雞啊。”
這時候,年春花、李秀琴才算切實體會到了雞瘟的痛。
可也還不足十分之一。
她們的聲音夾雜在此起彼伏的隊員抗議聲中,并不突兀,但還是被眼尖的劉添才發現了。
劉添才下心底猛地一沉,下意識蹙眉,心裏的古怪揮之不去,剛才他就擔心隊員,一直觀察隊員們。
結果就讓他看到年春花、李秀琴兩個人怪怪的,生産隊上上下下都得雞瘟,年春花、李秀琴卻一點也不悲傷,反而像是心裏有底似的帶着點高興,和俯瞰衆生的意味。
聽說要撲殺病雞後,她們才慌亂起來。
劉添才确定,自己剛才沒有看錯。
他捏着喇叭的手都鼓起青筋,一股邪火直沖腦門,直接拿起大喇叭:“靜一靜,靜一靜。”
大會堂稍微安靜一些,劉添才濃眉一蹙,語重心長地道:“咱們做這個決定,也是沒辦法的事,雞瘟如果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
隊員們仍然哭喪着臉,任你好說歹說,他們只要自己的雞。
劉添才又繼續道:“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在這裏我也要提醒極個別人,哪怕你家的雞暫時沒有得病,也不要太高興,不顧其餘隊員的感受,不要做影響團結的事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家的雞病了,交不出足夠多的統購雞,生産隊的任務完不成,你以為你能撇開生産隊,獨善其身?個人的安危和集體的安危向來是聯在一起的,不要會錯了意。”劉添才怒沖沖地說完這句話,喇叭擴開音量,震蕩在大會堂。
鷹一樣的目光直擊年春花、李秀琴二人。
年春花、李秀琴二人可從來沒見過隊長這樣冰冷的目光,跟一點不顧念鄉裏鄉親的情分一樣,潑皮如年春花也心裏一抖。
她都不敢和隊長對視,同時也犯了迷糊,咋聽隊長的意思,隊裏其餘人倒黴,她也要跟着倒黴呢?
她不是有福嗎?和那些沒福的泥腿子怎麽能一樣呢?
年春花完全忘了,現在是年代好,要在特殊時候,生産隊交不齊統購雞的任務,只能從有雞的人家抓。
集體和個人,向來是連着的。集體不好了,個人再好也不可能好到哪兒去。
随着劉添才的話落下,早有坐年春花、李秀琴附近的隊員們覺得這兩個人不對勁。
她們兩人在瞎高興什麽?
剛才那個和年春花吵架的婦女重重朝年春花呸了一聲,其餘人沒那麽過火,卻也膈應得慌,立刻拉開自己的座位,和這二人保持距離。
花嬸兒含着恨:“年春花是記得那天和我吵架,看我倒黴了她高興。”
花嬸兒直勾勾看向年春花:“春花兒,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場病兇得很,你家的雞現在沒得病,你敢保證一直不得病?你能一直高興下去?”
花嬸兒就不信了,老天爺真的瞎了眼?
年春花被戳穿心思,本來想昂着脖子說自己家的雞就是不會生病,誰叫她有福呢?
可是,環顧四周,大家的怒氣都達到了一定地步,年春花莫名害怕地咽了口口水,她有種感覺,她要是再炫耀自己的福氣,失去理智的隊員們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
年春花只能不說話,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秀琴更是像個欺軟怕硬的鹌鹑兒,也不嘚瑟了,縮着脖子乖乖跟在婆婆身邊。
劉添才仍然堅持做動員:“發生這種事情,是我們庡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災難面前,斷腕求生是我們不得已的選擇。那些雞,如若不撲殺,也會慢慢地死。”
有婦女忍不住,直接捂着臉哭了起來。
那是她侍弄了這麽久的雞,看得比自己的命根子還重要。
“隊長,可以暫時不殺病雞嗎?那些雞說不定還能活?我們把病雞隔離起來,不會傳染出去的。”
劉添才也看向鐘大夫,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誰想撲殺雞?
劉添才家的雞也在撲殺之列。
鐘大夫頂着所有人的目光,苦笑一聲,這個惡人還是得他來做:“不行,就現在的條件來說,得雞瘟的雞基本都活不過三天,哪怕是條件好的養殖場,也無一例外,放棄得了雞瘟的雞。”
“咱們不能因小失大。”
隊員們都苦着臉,對這個決定無可奈何,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服隊長他們。
陳容芳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下面,哪怕婆婆年春花出醜,陳容芳也沒心思去看。
現在,本有些麻木的陳容芳忽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起來:“隊長,鐘醫生,我家那只得了雞瘟的雞還沒死。”
大會堂一下靜了下來,陳容芳不是愛出風頭的性子,大家雖然不了解狀況,仍然凝神聽她說話。
鐘大夫最清楚陳容芳說的是什麽,扶了把黑框眼鏡:“你家那只雞在七天前就得了雞瘟,現在還沒死?”
“嗯。”陳容芳道:“我就是照鐘大夫你說的,每天都給它喂阿莫西林和牛黃解毒片的水,每天至少喂五次,我擔心消毒不徹底,還會沾着酒精,細細給那些雞擦拭眼周、羽毛這些地方。”
大家都咋舌,陳容芳這照顧也太精細了點,她們養了一輩子的雞,也打心眼裏愛這些家禽,但從沒做到陳容芳這麽細致過。
關鍵是,這樣精細,有用嗎?
鐘大夫聽完,沉思着點點頭:“得雞瘟後,可以多用抗生素抗菌,牛黃解毒片則是抑制病毒。得雞瘟的雞身體會發熱,用酒精擦拭既是消毒,又能散邪熱。你一天擦多少次?”
陳容芳有些局促:“基本半小時就一次。”
半小時一次,陳容芳家有二十多只雞,她這是一天都沒有休息的時候。
隊員們拿眼瞧陳容芳,她瘦了一大圈,這是燃燒自己的健康,全力救治那只雞呢。
陳容芳道:“隊長、鐘大夫,我就是個普通婦女,但我家那只雞真的沒死,我想,鐘大夫說的養殖場碰見雞得雞瘟,都會直接殺,會不會有養殖場養殖密度過高,無法投入過多人力的關系?但對我們來說,這些家禽是我們一年大半的收入,我們付出再多人力成本,都心甘情願。”
所有人眼中都燃起渴望,按她們的心來說,她們多恨不得得病的是自己,不要是自家的雞啊。
鐘大夫擦了擦額頭的汗,這話說得,也不無道理。
畢竟雞瘟還有百分之十多的存活率。
可是答應這件事,是要擔責任的。
鐘大夫苦笑着搖頭:“你的照顧是很精細,但也只能拖延時間,雞瘟太棘手了,到了該死的時候,那只雞一樣會死,不如早點撲殺。”
“鐘大夫、隊長,再給我們幾天時間試試吧。”
隊員們哀求,哪怕只有點微茫的希望,他們也不想放棄。
“雞瘟不是還有百分之十多的存活率嗎?您就讓我們試幾天,把那十多的存活率保住,也比立刻全殺了好啊。”
“養殖場得了雞瘟,也不是立刻全部撲殺,隊長,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劉添才頂着莫大的壓力,伸手在臉上用力搓了搓,生産隊鬧了幾天雞瘟,他就幾天沒睡好覺,一雙眼熬得通紅。
“好,我給你們争取時間!”劉添才想開了,咬着牙答應下來。
不說隊員們如何高興,鐘大夫最先提醒他:“隊長,這可是要擔責任的。”
現在把病雞撲殺了,一了百了,啥罪責也不用擔,反正這算是天災。
雖然無情了些,可在天災面前,個人只能盡力保全自身。
劉添才朝鐘大夫擺擺手,他想開了,小時候家裏窮,劉添才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最知道那些雞對農民的幫助。劉添才的奶奶死,就是因為一只雞掉水池蒊裏了,奶奶心痛去打撈,溺死在水池裏。
劉添才紅着眼睛:“三天,我最多給你們争取三天時間。”
他要頂住公社的壓力,其他生産隊隊長的壓力。
劉添才轉頭看向鐘大夫,握住他的手:“禮躍,怎麽做好病雞的隔離、防止污染外洩,就都壓在你的身上了。”
鐘大夫啥也不說了,重重回握劉添才。
這是個好隊長,為了隊員們,把前途都壓上了,他只能鞠躬盡瘁全力回報。
劉添才紅着眼看向隊員們:“今後三天,由鐘大夫主持衛生工作,大家都要配合。陳容芳,你配合鐘大夫的工作。”
年春花張了張嘴,本來想說至少別選那麽個沒福的陳容芳幫忙啊,可她剛一張嘴,就被幾雙視線惡狠狠瞪了回來。
那視線明晃晃的,擺明了寫着:年春花,你別搗亂!
年春花趕緊閉嘴,屁都不敢放一個。
劉添才單單把陳容芳點出來,就是認可了陳容芳的能力。
陳容芳家的雞得了病,還沒死,就說明陳容芳在某方面很有可取之處。
隊員們對隊長這個決定心服口服,剛才要不是陳容芳站出來,也争取不到這三天時間。
劉添才、鐘大夫有條不紊地把每個人應該做的事都安排下去,在他們的安排中,大部分隊員都有自己擔任的職責,尤其是陳容芳更是重中之重。
所有隊員也都聚精會神聽着,他們不傻,陳容芳冒着風險站起來提議、隊長冒着風險給三天時間,如果做不好這個事兒,生産隊被怪罪,到時候陳容芳、隊長首當其沖。
災難面前,所有人衆志成城地擰成一股繩。
年春花、李秀琴兩個人坐在大會堂中央,莫名有種格格不入之感。
李秀琴看着那些人泛紅的雙眼,心裏也怕,湊近了婆婆:“媽,咱家的雞真不會得雞瘟嗎?”
年春花白了她一眼:“福團的福氣你又不是沒看到,福團來之前,你一輩子哪兒有過這種好事兒?”
李秀琴被吼得讷讷點頭。
年春花別過臉去,瞅着在人群中的陳容芳就來氣。
年春花真是不明白了,陳容芳一個媳婦,上輩子不過是個保姆,現在咋配出這麽大的風頭?
陳容芳被圍在大家中間,那身舊撲撲的藍上衣都顯得熨帖不少,跟多金貴似的,和大家講這幾天自己是怎麽做的,鐘大夫在一旁整理借鑒,予以補充。
一會兒還要實地去看。
年春花心裏堵得慌,陳容芳一個保姆,論福氣比不上她,咋配和隊長、鐘大夫這些人一起談天說地呢?
咋還顯得多能幹似的呢?
上輩子,這場雞瘟最先死完的就是陳容芳的雞。
陳容芳死完了雞,在大會堂幾次哭暈過去,被年春花好一頓數落這就是你沒福、你不養福團的報應。陳容芳當場哭得跟個淚人兒一樣,一會兒嘴裏念着是家裏太難了,不是故意不養,一會兒念叨着老天爺我沒有得罪你啊。
這次過後,陳容芳的眼睛就被哭得不好了。
這輩子,陳容芳的雞憑什麽活下來,還得到隊長的看重呢?
年春花抓心撓肝地想,終于明白了。
要是陳容芳、劉添才他們幹不成這個事兒,陳容芳和劉添才都要被懲罰,現在出的風頭都會變成丢人現眼。
到時候,再由福團解決這個事兒,隊上的人自然就知道誰才是真的有福。
巴結着福團,大家才能有好日子過。
年春花想着未來發生的好事兒,抿唇暢快地笑了,這一笑都還沒來得及徹底咧開牙花子呢,年春花就被迎面而來的鞋底拍了個滿臉。
那鞋底上還隐隐沾着泥土、青草和雞屎的味道。
年春花雙手顫抖着把臉上的鞋底扯下來,還沒來得及定睛看是誰打她,一道灰藍色的影子迅速撲過來,揪着年春花的頭發扭打起來。
花嬸兒騎在年春花身上,拿臭鞋底拍她的嘴:“我讓你笑我的雞死了!我讓你笑我們倒黴!我讓你笑不出來!”
花嬸兒的雞死的時候,她心痛極了。
結果就聽見年春花拿着這個事兒教育李秀琴:“看看,她的雞為啥死得這麽早?就是因為她沒得福,那雞都長大了,再有幾天能賣錢了,她就是享受不了那種福氣。”
後面還夾雜婲着年春花絮叨的:“咱家有福,福團給咱家帶來了大福氣,咱家要珍惜,巴着福氣一輩子不愁”之類的話。
花嬸兒心底當時就結上仇了,現在見着年春花死性不改在這兒高興,花嬸兒也就跟着沒了理智。
花嬸兒和年春花本來力氣差不多,可花嬸兒率先發難,占了先機,年春花一個不注意,被扇了好幾大嘴巴子。
她冤啊。
她剛才是在高興陳容芳以後會遇到的倒黴事兒,和你花嬸兒有啥關系?
她比窦娥還冤。
年春花扯開嗓子罵:“李秀琴,你是死了嗎?不知道來攔着啊?”扯開嗓子時又嗆進去不少臭泥。
李秀琴這才反應過來,着急忙慌想上來攔,幾個年輕媳婦兒半勸半拉地阻止着她:“秀琴,你就別去了,你看你婆婆不是沒吃虧嗎?一會兒你上了後,花嬸兒家人也要來打,這一方添一個人,不就鬧大了嗎?”
“隊長都懶得理你們了,你們再鬧大,誰都幫不了你們。”
幾個年紀大點兒的嬸也跑去拉架,但暗地裏制着年春花多些。
等年春花和花嬸兒好不容易被分開,年春花呸呸呸地吐出嘴裏的泥。
大家紛紛勸:“都是鄉裏鄉親的,平時有點兒拌嘴也就算了,好好說嘛,不要動手。”
“春花兒,你也是,大家一個隊的,別人的雞死了你在那高興,你這不是讨打嗎?”
年春花想說點什麽,一張嘴,滿嘴都是鞋底的臭泥,她差點捂着嘴吐出來,就想叫自己的兒子來給自己做主,可一看,花嬸的兒子女兒兒媳全都在不遠處,對自己虎視眈眈呢。
反而是自家那幾個兒子兒媳,像是矮了人一截一樣。
年春花家的幾個兒子兒媳也怕惹了衆怒,自己媽确實過分了,打架憑的就是一口氣,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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