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鋤頭(1)
第29章 鋤頭 (1)
單秋玲家裏很幹淨, 桌子上放着煤油燈,黃色幽暗的燈光照在人臉上, 隐隐約約地照出溝壑、風霜, 那是被苦難洗禮過後的臉,顯得單老頭和于老太的神色更凄楚。
他們老來唯得一女,如今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最大的心願就是單秋玲能夠嫁個好人家,等他們死後,她不至于無依無靠。
沒成想, 福團一句“一撇腿一個女孩,一撇腿一個妹妹” 把單老頭和于老太的希望給破滅了。
單老頭蹲在地上, 手臂捂住頭,痛苦得不知怎麽辦, 于老太則苦着臉:“秋玲, 要不咱家拿上東西,去周岩家再說說, 福團再怎麽樣, 也只是個小孩兒, 別人都說她靈,但我就說她不怎麽準。”
于老太是很迷信的一個人,當初跪拜福團的人就有她一個,可一涉及自己女兒,她就像要自己騙自己似的, 也不迷信了,忽然有勇氣了。
比起勞什子的仙女菩薩, 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兒好。
你福團…再是什麽菩薩, 憑什麽害自己女兒?
于老太從鋪底下的稻草裏翻翻找找, 翻到一個藍底白花的帕子,帕子包得好好的,于老太顫顫着手,拿出一堆毛票和一張張雜食票:“秋玲,這個錢,明天你拿去供銷社買一點雞蛋糕,提着去周岩家啊。”
單秋玲像頭猛虎似的坐在凳子上,收斂自己的脾氣:“媽,買什麽雞蛋糕呢?我要買雞蛋糕也是買給你們吃,我憑啥買給周岩、買給周岩爹媽呢?”
于老太說:“你這孩子,你要是嫁過去了,他爹媽不就是你爹媽嗎?”
單秋玲搓搓臉:“我就是不買,我爹媽只有你們,他爹媽養了我啊?拉着一副死人臉想當我爹媽,哪兒有這麽好的事情。他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我還得求着他?我明天要下地翻地,我沒有時間。”
于老太氣得錘她一下,單秋玲臉色不變,就當被貓撓了一下,于老太被這個虎妞氣死了:“我懶得給你說,明天我自己去。”
單老頭忽然從地上擡起頭:“別……秋玲,還是你去吧,你媽腿不好。”
“腿不好?”單秋玲皺眉,就要掀開于老太的褲管,“咋忽然腿不好?風濕又犯了嗎?”
于老太臉色不自然,一直不要單秋玲掀自己褲管,但單秋玲這個沒眼色的,哪裏看得懂這個?她一掀開,就見自己媽的腿上多了條紅痕,還破了皮,傷口都是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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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色冷下來:“咋回事兒?”
于老太眼神閃躲:“年紀大了,不小心摔到桌子腿兒上了。”
“你覺得我會信嗎?”單秋玲憋着一股子怒氣,想到周岩爹媽,周岩爹媽多霸道的兩個人,最開始來她家的時候,就拿着喬,話裏話外拿她年紀大了、不好嫁人說事兒。
結果周岩爹媽走的時候,反而像是氣焰低了一截似的。
單秋玲眯着眼:“他們推你了?!”
她氣得火冒三丈,馬上從柴房裏拿出一把鋤頭,扛在肩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就要出去找周岩爹媽算賬。
于老太被氣得半死,單老頭連忙道:“诶,诶,你去幹啥?你還想今晚翻過山去找他家?那是他們要走,你媽着急,攔着他們,他們就一掀……你媽也沒站穩。”
單秋玲眼裏沉着怒色:“那他們不知道道個歉?把人推來傷到了,道歉總會吧?回去的時候他們那副死人臉像是道過歉的嗎?我今天就要找他們要個說法!”
單秋玲潑啊。
但不潑不行,鄉下的獨女,要是不潑早就被親戚們、鄰居們給吃死了。
“你要說法你提鋤頭幹嘛?”單老頭罵她。
單秋玲不說話,已經開始穿鞋,見她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于老太一下哭出來:“你要是去找他們,我也就活不了了!秋玲,你咋這麽虎呢?你要是去周岩家鬧,他們不得更說你生不出兒子、只會生女兒啊?到時候你還活不活,還嫁不嫁人了?”
單秋玲乜斜着眼:“就讓他們說去呗!”
那算啥大事兒?
于老太捶着自己胸口:“你是要我的命嗎?我那時候生你一個,我遭了多少白眼啊,娘是不會害你的,我是不想你也被人這麽指脊梁骨!我就想你幸幸福福的,成個家,等我們死了能有人照顧你。”
“周岩那個樣兒,是我照顧他還是他照顧我?”
于老太只管流淚:“再怎麽有個互相扶持的,就是好,總之,這麽些年,咱們家也有些家底,周岩家……不行就不行,娘總能給你找到好的,哪怕有什麽人說你只會生女兒,娘也會給你找到好的。娘有錢,娘為你攢了一輩子的家底,不會叫你受了委屈。”
她又開始數那些錢,就像在數自己死去後,單秋玲的未來。
單秋玲的心一下就跟吞了刀子似的,疼得慌。
她是不可能跟自己爹媽鬧的,她就是看不得自己爹媽一大把年紀,白發蒼蒼的還這麽操心。那些錢,是家裏的積蓄,他們就連生病都舍不得花錢,恨不得拖時間拖好,現在卻想着拿錢給她找男人?
怎麽忽然成了這樣了!
因為周岩?不,周岩只是一個蠢貨,以前她相親失敗,爸媽也沒那麽灰心過。
對了,單秋玲想到了。
因為福團,那個小孩兒唯恐天下不亂,說什麽“一撇腿一個女孩兒,一撇腿一個妹妹”
對着她的肚皮,跟看戲似的數數,一、二、三、四……然後拍掌說:“都是妹妹!”
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說法,娘就怕她嫁不出去,娘就慌了。
單秋玲的目光一下子起了火,被那股怒氣給吞噬了,和周岩相親不能成很正常,但他們失手推了她媽,她要找回這個公道,可除此之外,福團這裏的公道她也要讨回來!
福團那些話,一定會掀起在隊裏的風言風語。
單秋玲知道隊裏的流言厲害,她不能讓爹媽被流言給裹進去,更不能看着因為這個流言,他們就想掏空整個家底兒!
單秋玲突然怒吼一聲,系上鞋帶站起身來。
倒是吓了單老頭、于老太一大跳,單老頭以為她還要去找周岩家的麻煩:“你不許去周岩家!”
單秋玲說:“我今晚不去周岩家,這麽晚我不翻山,太危險了!我要去的是福團家,憑啥她這麽說?她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害人不夠,害到我頭上來了!”
單秋玲根本不在乎什麽生兒生女,她也不咋想嫁人。
但是那福團……靠着斷人生男生女,在隊裏跟個神婆似的,多少人因為福團說能生兒子,給福團塞好處,她真不知道在這種環境下,說她一撇腿一個女孩兒、一撇腿一個妹妹是在害人?
單老頭、于老太倒是頓了下,他們都不想閨女背着這麽個名聲,更不想看閨女被人指指點點,也覺得該找福團家說說。
這麽小一個孩子,太遭人厭了。
單老頭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單秋玲回他:“你還是在家照顧媽吧,我一個人能行,你就別去添亂了。”’
單老頭:……也行,反正他這閨女力氣大不說,辦事兒其實很有譜,這麽多年沒讓別人占到一分便宜,但也沒讓家裏在隊裏和誰都處不好,這個度,她還是有的。
但單老頭還是有些害怕:“你去說歸說,你拿鋤頭幹啥?”
單秋玲已經跟猛虎出籠一樣出去了:“他家這麽多人,我不提着個鋤頭,不是輸了陣仗嗎?你們放心好了,那家人現在‘享福’還享不過來呢,敢和我硬拼?”
單老頭不是怕年春花的三個兒子和單秋玲硬拼,是怕單秋玲這個暴脾氣啊。
他趕緊叮囑單秋玲一句,單秋玲懶懶說了句知道了,就消失不見了。
鄉間的夜晚,野狗和家狗互相勾搭,家狗們在自家地盤上,假裝淺寐,實則在盯着暗處,如果有人想偷東西,家狗們第一個不放過他。野狗們在路上溜達,甩着尾巴享受月色,但一看見拎着鋤頭、威風凜凜的單秋玲,家狗們伸長脖子,瞧了眼後趕緊盤成一團。
野狗們也夾着尾巴,特別主動地給單秋玲讓出道來。
這女人好吓人,有殺氣!
那邊,年春花家尚且不知道大禍臨頭。
年春花讓楚志茂給自己捏肩膀,閉着眼享受着,李秀琴也一副太太的模樣兒,在條凳上坐着,手裏把着有山茶花的搪瓷缸子,吹吹熱燙的茶面兒,一口熱茶下肚,別提多美了。
李秀琴覺得自己現在是翻身了,福團是她名下的女兒,福團那麽有福氣,說啥是啥的,她現在也跟着沾光。
是年春花媳婦兒裏的第一等得意人了。
因此,那些竈間、圈裏的活兒,就全扔給了蔡順英,蔡順英既要忙鍋裏的事兒,還要看竈裏的火,時而還得去管雞籠裏的雞,真是忙得腳不沾地,累都要累死了。
這段時間蔡順英天天白天晚上的這麽忙,累得整整瘦了好幾斤,看起來就跟一把骨頭似的,嘴唇上起了幹泡兒。
沒法兒,這家裏福團有福,是一點活兒都不能做的,李秀琴作為福團的福媽,也要沾着福氣不做活兒,年春花那就更不可能了。家裏的男人們?要是讓他們做活兒,年春花第一個撕了蔡順英。
蔡順英再是叫自己孩子幫自己做點兒,可孩子們的能力畢竟也有限。
蔡順英暈乎乎的,從鍋後面繞到竈後面,想要往竈裏扔一點柴火,福團和哥哥楚學文在那兒玩兒呢,蔡順英聲音微弱地說:“福團,學文,讓讓。”
福團在玩兒一種叫做撿棍的游戲,用一大把棍兒灑在地面,撿起一根棍不能讓另一根棍兒動,她正聚精會神,沒聽到蔡順英說話。
蔡順英都快站不住了,連忙說:“福團,讓讓……”
她催了第二遍,福團這才咬唇看了她一眼,落寞地打算離開。
年春花連忙給福團撐腰,罵道:“你一定要從那兒過去嗎?你這麽大的人了不知道自己繞過去?”年春花唾沫橫飛地罵着,蔡順英委屈辯解:“媽,我不是……”
年春花哪裏聽她解釋:“這幾天我就瞧着你臊眉耷眼的,怎麽,讓你做點活兒心裏不高興?我再給你們說一次,家裏現在日子好,有福氣,就要珍惜!”
“尤其是,要對福團好!福團身上有大福氣在哩,你蔡順英一個沒福的跟着享受了福氣,你多做點活兒能死?咱家有現在,全靠福團,大家都必須要對福團好,要敬着福團!你蔡順英連過個路都要為難福團,你是不是白眼狼?啊?”
年春花這是在借罵蔡順英,敲打家裏所有人呢。
這段日子,家裏被送了不少禮,什麽白砂糖、雞蛋糕、酒……應有盡有,還有人塞紅包,那些東西大多進了公中的賬,不少人眼睛就盯着這些東西。年春花必須得把她們教育得服服帖帖的。
要讓她們知道,那些東西本來就是福團帶來的,她們能跟着沾點光就該滿足了,不要肖想不屬于她們的東西。
蔡順英本來就很虛弱,現在被劈頭蓋臉的這麽一罵,身子晃了晃。
她忽然就覺得,生活太難了。
福團、福氣。
是,福團能夠斷人生男生女,好像是很有福氣。但是,她蔡順英得到什麽了?她有了更多的、幹不完的活兒,有了一個必須笑臉相迎的小祖宗。
就連她的兒子們,也都常聽着年春花辱罵她,現在開始習慣,覺得她就活該做活、活該被罵。
蔡順英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只是格外的凄楚,格外的難受。
蔡順英确實不懂,人其實就是動物,但是人會賦予一些溫情的文化在動物屬性之上,所以,大多數人的家庭會互相包容、互相分工。但是年春花家不是。
在年春花家裏,福氣就是硬通貨。
福團有大福氣,連帶着李秀琴等人作為她的媽,也要享受福氣的好處,可是再有福氣,家裏的家務不會随之減少,總要有人做活兒,最後這些活兒不就全落在沒有福氣的蔡順英一個人頭上了嗎?
以後蔡順英的兒女要是長大,那些活兒就全是她的兒女的。一環吃一環,一個階級吃另一個階級,年春花家就是殘酷階級的縮影。
白佳慧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毅然決然分家,躲過了這一場磋磨。
年春花還在繼續罵蔡順英:“你可別覺得委屈了,沾了福團的大福氣,你才有了肉吃,有了糖喝。這日子比之前好太多了,你不要不知足!”
老老實實幹活兒。
蔡順英背過臉去,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看見自己被罵哭了。
她窮了一輩子,吃肉的時候少不假,可是她現在實在太累了。她不是沒有去上工,難道她賺的就這麽少?她可以每頓不吃肉,畢竟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她只想下工後可以稍微歇歇,不要一下工就要做一家子的飯菜、洗洗不完的碗、做做不完的家務、挨罵不完的罵。
蔡順英只是想有一個最基本的“人”的訴求,也實現不了。
沒辦法,年春花覺得她沒有福氣、沒福氣那不只能被有福氣的人捏圓搓扁?上輩子,多少人敗在福團的福氣之下。
就在年春花罵完蔡順英,又對着家裏的人絮絮叨叨誇獎福團的福氣,一口一口喂福團紅糖醪糟雞蛋,福團美滋滋地喝着甜到心口的紅糖醪糟水時,外面卻傳來砰的一聲!
像是有人拿石子兒砸了他家的門牆?
緊接着,一個粗聲粗氣、潑辣無比的女聲傳來:“福團,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來!年春花,你個老不死的,連你家孩子都教育不好,還不快點滾出來!”
這聲音在夜晚,如同春雷乍響,驚得附近的狗全都汪汪叫了起來。
單秋玲一掀鋤頭,重重鋤在地上,把一塊石子兒都給活活敲碎,那股煞氣瞬間讓所有狗都沒了聲音。
她繼續罵:“福團,現在你啞巴了,敢做不敢當?還不給老娘滾出來!”
……這聲音聽在年春花一家人心中,不可謂不驚訝,這是誰啊?怎麽忽然就罵福團了呢?福團這麽一個小孩子,怎麽會得罪人呢?
年春花原本還在教育大家,說福團是天上的星宿,沒想到單秋玲這個虎逼一聲聲地罵福團不要臉,搞得年春花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說出來。
這,有福氣的星宿也能挨這種罵?
至于福團,福團哪兒聽過這麽嚴重的話?
這段時間,大家都說福團靈、福團有福氣,天生就是個有福的,福團享盡大家的追捧。哪怕在當初的仙女事件中,大家也顧念着她是個孩子,對她是沒有一句重話的。
所以,一聽見這麽直挺挺的惡意,高聲的辱罵,福團難受了,黑白分明的圓眼睛裏蓄着淚水。
年春花氣得發抖:“誰敢這麽罵福團?”不怕遭報應嗎?
福團也扭着身子,想去看是誰。
這時候,楚志平、楚志茂等人也都打開門沖了出去,他們是年春花的兒子,外面的人口口聲聲罵年春花是個老不死的,他們怎聽得下去?
三兄弟沖出去,瞳孔緊縮一下。
單秋玲拿好鋤頭,橫在身前,一副要拼命的架勢,兩眼都是猩紅的血意。單秋玲……他們是知道的,單秋玲力氣很大,吃飯比兩個男人吃得還多,幹活也強。
現在她拿着鋤頭,一副搏命的架勢。
楚志平還算是冷靜的,制止沖動的兄弟們:“單秋玲,你無緣無故跑來罵我媽,罵我侄女兒做啥?”
“無緣無故?”單秋玲往地上呸了一聲,繼續罵,“那個福團就是個賤//貨,你們家教育不好她,讓她出去到處噴糞一樣的胡說八道,就別怪別人幫你們教育。”
楚志平有些聽不懂:“發生什麽了?”
單秋玲将鋤頭一掄,啪嚓砸到地上,驚得草叢裏蟋蟀都連忙跳走。單秋玲朝楚志平身後的福團一努嘴:“喲,出來了,你來說說到底是咋回事兒,你說不清楚,別怪老娘親自把你的臉皮按在地上踩。”
福團……
福團好害怕。
單秋玲扛着鋤頭,跟鐵塔一樣威風凜凜,那鋤頭上的寒光差點把福團的心都給戳出來了。她想到今天用福氣斷言單秋玲生的全是妹妹的話,大概知道單秋玲為啥找她麻煩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麽兇呢?
一直以來,福團的福氣都是讓別人在暗中倒黴,別人只能怪她自己福氣不好,每次看着那些人叫苦連天自認倒黴的樣子,其實福團是有高興的。
沒想到,怎麽到了第九生産隊就不一樣呢?
楚楓、楚深差點掉糞坑,會選擇一石頭把糞水濺起來,濺她滿身。單秋玲被她的福氣斷言只能生女兒,她不是在家自認倒黴,自己哭,而是跑來找她麻煩……
福團這一刻怕了,後悔說單秋玲了,她怕單秋玲一鋤頭下來,自己就斷成兩截,那是任何福氣都沒法救回來的。
這些人、這些人……福團都要哭了,沒福就沒福,為什麽她們這麽兇啊!
福團白嫩圓潤的小臉上流下淚水,哭得傷傷心心,直往年春花懷裏鑽,年春花連忙安慰:“福團不哭,不哭,欺負福團的都要倒大黴!”
單秋玲冷笑一聲,呸了一聲:“老娘倒大黴之前先把她的腦殼挖一個大坑!”
年春花也被吓得一抖,叉腰回罵:“單秋玲,你是腦子搭錯筋了?跑來這麽罵一個孩子,你虧不虧心吶?”
因為單秋玲的破口大罵,周遭的鄰居都被吵了起來,一頭霧水看着眼前的鬧劇。
确實,他們也不理解,單秋玲是瘋了嗎?罵一個小孩兒是賤//貨?這話太重了吧。
單秋玲冷冷一笑:“你家這個福團,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人小鬼大得很。一般的小孩子說得出‘一撇腿一個女孩,一撇腿一個妹妹’這樣的話?她是撇開過多少次腿啊,說得這麽輕輕松松,流流利利的!”
單秋玲這話,就是實打實的侮辱了。
沒辦法,鄉下這個生态環境,她要是不兇、不罵,被福團坑死了也就坑死了。而且她不信福團不懂那些,這個小孩兒,太人小鬼大了,毒得很。
福團的臉色一下漲紅。
年春花氣得直打哆嗦:“你,你,她可是個孩子,她什麽都不懂,哪怕說了什麽,你也不能這麽惡毒吧!”也就是年春花看着單秋玲一副要拼命的架勢,不然她早上前厮打單秋玲了,才不會這麽好好說話。
年春花這個人有意思得很,見橫則軟,見軟則橫。
單秋玲則直接大聲地朝左鄰右舍說了今天下午福團跑去她家自留地,被她說了一句不許靠近她家雞,就在那兒盯着她的肚皮數數,貌似天真,對着空氣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最後一拍手,說:“都是妹妹!”
單秋玲還将福團那句“一撇腿一個女孩兒、一撇腿一個妹妹”如數轉告。
她對着鄉親們昂首:“大家都是鄰居,有什麽不知道的?她福團,這段時間跟個神婆一樣,在隊裏一會兒說這個人的媳婦會生男,那個人的媳婦會生女,被說生男的家庭就會給她家東西,這種情況下,這個福團能不知道生男生女的意義?”
“我一沒結婚,二沒懷孕,我就說了一句她別靠近我家雞,她就對着我相親對象說我全是生女兒,我不在乎生男生女,也不在乎結不結婚,但是這福團說這話安了好心嗎?啊?”
“其餘人找她看肚裏懷的是男是女,都是給了她東西請她說的,我可沒有請她,她巴巴地來說,是不是賤?我罵她一句賤,難道罵錯了?”
“我不只要罵她賤,還要罵她賤得慌!”
鄰居們:……
這下,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說了。
單秋玲這麽罵一個孩子太過分了,但的确,別人相親,福團湊上去說七說八,也确實是犯賤找罵。
尤其是一些女隊員,眸光頓時閃爍起來,女人更知道女人的苦,鄉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平心而論,如果是她們當初相親找對象時,被一個隊裏的小神婆巴巴地來這麽一句,她們不知道要遭多少白眼?
這鄉下,女人苦啊。
所以,人家單秋玲也沒怎麽對不起你福團,都是一個隊的,你怎麽就能那麽說呢?一些年紀大些的女隊員甚至想,如果誰這麽說自己女兒,她們一定要和她拼命。
福團這時哭得再傷心欲絕,一張小臉再白嫩圓潤,笑呵的看着就有福氣,也不令人憐愛了。
反而還被一個女隊員說:“福團,你也別哭了,和秋玲道個歉,你一個晚輩,一個這麽小的孩子你哪兒懂那些撇不撇腿的事情,有些話你不能說。”
福團差點把嘴唇都給咬出血了,讓她給單秋玲道歉,她做不到……她這麽有福,單秋玲是誰啊?一個沒福的人而已。
年春花同樣打着擺子,對單秋玲說:“……你,我家福團準得很!準、靈,她看到的就是準的,小孩子家家說點實話,哪裏有那麽多鬼心腸?你沒福也怪別人?”
說着,年春花問鄉親們:“這段時間,大家都聽說了吧,我家福團說誰生男就生男,說誰生女就生女!”
隊員們都不好說話。
這年頭,雖然不似之前那般的敏感,但一些陰影還是镌刻在老一輩心頭,他們等閑不會參與這樣的怪力亂神之語。
哪怕有年輕些的要順着年春花的話說,也被家人擺擺手,告誡閉嘴了。
年春花傻,可別被她帶溝裏去了。
單秋玲則直接了當地說:“生男生女不就是一半一半的比例嗎?瞎猜誰不會啊?到現在為止,你們準了多少次啊?有五十次嗎,就敢在這兒說自己準。你,和那個犯賤的福團一樣,就是拿捏了別人想生男孩兒的心罷了。”
“一個七歲小孩兒,上次裝神弄鬼裝自己是仙女治雞瘟,不去隊裏學雞瘟防治,就想自己去找草藥。這次裝自己能斷人生男女,不就是想大家說你們有福嗎?恨不得整個隊都承認你們有福,別人沒福,整個隊都要看你們的眼色過日子,你這點心思當誰看不出來呢!”
年春花都要氣得發抖了。
福團本來是真的能治雞瘟啊!福團的神奇植物……
福團也是真的能斷人男女啊,那是福團的大福氣啊!
單秋玲今兒是豁出去要鬧大,她罵道:“福團這麽個小孩兒,嘴賤也就罷了,你一個大人也賤嗎?你不知道教好她嗎?”
單秋玲現在罵到了年春花,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年春花的幾個兒子不可能再忍下去,否則別人會說他們沒用,會說他們沒種,他們必須要給單秋玲一點教訓。
瞬間,他們朝單秋玲撲過去。三個大男人同時發動攻擊是很可怕的,單秋玲也不是吃素的。
她骨節粗大,皮膚黝黑,身上每一塊骨頭、肌肉都常年沐浴在鄉間地裏,那身力氣健壯得不比牛差。
單秋玲提着鋤頭,毫不要命地打去,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就怕不要命的。
單秋玲現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加上楚志平等人理虧,很快不敢再近前去,生怕被鋤頭鋤死在地。
單秋玲罵道:“你們三個撲上來以為自己有種嗎?一群沒種的憨批,楚志平,你老婆娃兒都不要了,給人當二伯,安逸吧?楚志茂,你娃兒吃東西前都要給人說謝謝,安逸吧!你們就是沒種!”
一番話夾槍帶棒,說得楚家兄弟擡不起頭。
圍觀的隊員們也适時勸架:“秋玲,福團畢竟是個孩子,你就當她不懂事兒,別和她計較。”
“春花兒,你們也是,秋玲現在都上門來了,你們至少該道個歉,這個事兒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就這麽算了,都是鄉裏鄉親的,難道以後不見面了嗎?”大家都拿出祖傳的勸架大法。
單秋玲壓根不聽勸。有的人就是賤,她退一尺,她們就能進一丈。
不多會兒,楚三叔作為副隊長也來了。
原來是楚楓她們聽見狗叫,探頭出去看,發現是單秋玲提着鋤頭氣洶洶朝年春花家走去之後,就知道要出事兒,趕緊讓人去請劉添才和楚三叔。
劉添才和楚三叔本來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呢,一顆花生米都沒來得及吃,就聽見了這事兒。
劉添才現在懶得管年春花家的事兒,管得緊了吧,年春花說不定要說他公報私仇,管得松了吧,擔責任的又是他,他想了想,幹脆就讓楚三叔自己過去處理。
楚三叔過來,聽完來龍去脈後,一張臉沉下去,罵道:“哪個是神婆,能斷人生男生女?”他深深看了福團一眼。
福團差點要被吓暈了,只知道緊緊貼在年春花的腳邊,慌得啥話也不會說了。
楚三叔冷冷望了年春花一眼,年春花冷汗直冒,她家确實收了那些人的禮……本來一直瞞得好好的,沒想到居然通過這種方式,傳到了幹部的耳朵裏。
年春花鼓起一個笑:“他三叔……我們就是玩玩兒……”
話音沒落完,楚三叔已經徑直走入年春花屋內,他似乎想要找什麽,卻沒找到,最後恨恨地一踹條凳,條凳咔嚓翻在地上,吓到一群人。
年春花堆砌了滿臉的谄媚:“他三叔,你找什麽呢?”
“找神像啊,你們都在家裏給人看生男還是生女了,難道沒有在家裏供奉神像?”楚三叔沒好氣地說,年春花吓得一個字都不敢說,楚三叔這時看向福團,完全沒有平時的和藹。
他一字一頓道:“福團,做人要踏踏實實,做一個事情前,先想想自己配不配。”他猛地提高聲音,“你是神是仙嗎?覺得自己能夠斷人生男生女了!”
福團一張小臉吓得蒼白惶恐,圓圓的眼睛挂着淚珠,一副凄慘的模樣,她……她心裏其實覺得自己是配的,可楚三叔的神情實在太可怕了。
楚三叔教訓完福團,又說隊裏會調查這次事情,然後看向單秋玲,看見她手上的鋤頭就頭疼,正要吼她幾句,單秋玲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地道:“副隊長,我的鋤頭拿來本來不是要打人的。”
“這麽多人都看到了,動手的根本不是我,是楚志平他們先動手,我才反擊。我也不怕把話說開,福團嘴賤,把我爸媽氣得睡覺都睡不好,我媽我爸多大的年紀了?主//席說過,婦女能頂半邊天,但是鄉下的情況大家不是不知道,羅馬也不是第一天就能去的,多少人還是覺得生兒子好?福團故意來這麽說我,安的就是壞心腸,我不會看錯。”
“我現在就是要罵這個嘴賤挑事兒的福團,我不動手,我就是罵,我要是動了手你們報警讓警察把我抓去吃牢飯。我就罵罵,你們也能報警,看警察抓不抓我就完事兒了。”
楚三叔、所有人:……
大家都看得出,單秋玲這是要耍無賴,要死磕到底了。
她只要別動手,還真沒人能管她。
楚三叔嘴唇翕動,覺得眼前這攤子亂事兒是真的理不清楚,他只能狠狠道:“總之,出了事兒我們隊上一個都不會包庇。還有年春花、福團,關于神婆、斷人生男生女這個事情,隊上一定會追究到底!”
年春花的腳一下泛軟,福團圓潤的小臉也一片蒼白。
……那明明是福氣,怎麽他們都覺得那是神婆啊。
天色晚了,楚三叔走後,大家也都漸漸回去。不少人搖搖頭,這福團,咋這麽能鬧事兒,嘴咋這麽多?
年春花家的人則各有心思。
楚楓在人群裏,看着蔡順英,蔡順英好像有點開心,又非常憔悴,眼睛四方都凹陷下去了。
蔡順英忙了這麽多天,被欺負了這麽多天,所有的福氣“好事兒”都沒能讓她開心起來,反而是現在,家裏要被查了,壞事臨頭,她反而品到了一些開懷。
就像一座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大山,忽然被外力擊打得出了裂縫,雖然她頭上壓着這座大山,大山被擊打她也疼,但她就是覺得,能稍微喘口氣兒了。
楚楓沒有多看蔡順英,蔡順英現在和年春花家有了隐隐離心離德之勢,楚楓也沒有多意外。
打個比方,在年春花的家庭裏,飯食、衣物是資源,這些資源都能拿勞動去兌換。以前,大家各憑勞動,雖然清貧,但是付出和收獲,仍然能夠相匹配。
現在福團來了以後,用福氣對勞動造成了降維打擊,她的福氣就像是大資本,能夠包攬完家裏的飯食、衣物。以前蔡順英付出一些勞動,就能吃飯,現在蔡順英必須包攬所有的勞動,才能吃上飯。
福團、年春花、李秀琴等人仗着福氣,都是老板了,員工就蔡順英一個。
幾個老板剝削一個員工,加上年春花也偏寵着福團,把好處都收攏在公中,等着給四房,分配完全不均,以及這麽多孩子交雜在一起的問題,不離心離德才怪。
年春花家,不管再怎麽鬧,也不關楚楓的事兒。
楚楓只想離福團遠遠的,福團這全方位打擊人的“福氣”其實在某種角度來說,挺像一種剝削和壓迫,像是特權階級的耀武揚威。令福團有一點不快,她們這些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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