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哭嚎(1)
第35章 哭嚎 (1)
楚楓順着路回去, 遠遠的,能看到楚深站在一處房子的圍牆外, 似乎是在等她。
楚楓加快腳步走過去, 楚深也迎面走來,就在兩個孩子彙合的時候,楚楓眼尖, 發現幾叢竹子下站着兩個人。
一個眉毛粗黑、束着高高的馬尾,穿着身玫紅色的衣服,舉手投足間都有股爽利的英氣, 正是單秋玲。另外一個身形稍微瘦弱些的男人,楚楓不認識, 但好像在隊裏見過他。
單秋玲和這個男人在交談些什麽,晚秋的風把呢喃的低語送到遠處。
單秋玲的聲音很正經:“我不管你是不是同情我, 但我單秋玲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也不覺得那件事需要被人同情,我現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對面的男人很是緊張:“秋玲, 我不是同情你, 我佩服你還來不及, 你力氣比我大,賺的工分也比我多。那些人因為福團的一兩句胡言亂語,就在背後編排你,是他們豬油蒙心。”
福團前些日子斷人生男生女一直挺準,因此, 哪怕福團嘴賤被趙猛幾耳光下去,差點打碎了牙, 還是有些愚昧、重男輕女的人在心裏嘀咕福團說單秋玲“一撇腿一個妹妹, 一撇腿一個女孩”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單秋玲顯現出十二萬分的潑辣, 那些人不敢當面大肆說,但背地裏難免不嚼些舌根子。
單秋玲笑了笑:“那些人說什麽我壓根不在意,他們不敢在我和我爸媽面前說就行了。李浩,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別的都不問你,要是福團說的是真的,你咋辦呢?”
單秋玲覺得福團有些邪性在身上,跟烏鴉嘴似的。
單秋玲可不能保證自己今後生男還是生女,要是李浩也有那種“給家裏傳個根兒”的想法,那還是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吧。
她單秋玲擅長的是在地裏刨食,擅長的是一把子力氣,可不擅長什麽傳根兒。
李浩正色道:“秋玲,我并不在意那些,我爸媽也不會在意,我爸媽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我不占大也不占小,在家裏一直被忽視,沒那麽重要。”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後再說吧。”單秋玲擺擺手。
李浩還想再說什麽,可看單秋玲一副不想再談的模樣,只能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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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分道揚镳,單秋玲徑直朝楚楓楚深的方向走,楚楓楚深沒有偷聽壁角的習慣,他們走在路上,只能聽到風送過來的話。
單秋玲追上楚楓和楚深,問:“你們剛才聽到了吧。”
楚楓和楚深對視一眼,雖然不是他們想聽的,但他們确實聽到了,當即誠實地點點頭。
單秋玲喃喃道:“果然聽到了。”
她一把抓起楚楓的手:“你跟我來。”
楚深有些擔心楚楓,單秋玲給他落下一句:“放心,我找你妹妹說點事兒。”
她拉着楚楓到了旁邊,放開楚楓的手,見楚楓的手好像被捏得微紅,歉疚地說:“對不起啊,我只是想找你說話,有些事我感覺和男的不好說,也怪我,我做活兒做慣了,手上沒個輕重。”
楚楓揉揉自己的手腕,并不痛:“沒事,我不痛,只是天氣太冷了,我之前聽鐘大夫說天氣一冷血液流通不暢,就會容易起印子,你看,這不是消了嗎?”
楚楓把自己的手腕給單秋玲看,單秋玲一個粗人,聽不太懂什麽血液流不流通的事兒,但她聽得出楚楓沒怪她,下意識心裏一松。
原來小孩子也挺可愛的,單秋玲想。
單秋玲之前最讨厭孩子,因為一些小孩子總是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又說不通道理,就跟那個福團似的,以為只要可愛就夠了,但單秋玲欣賞不來那種可愛,她就覺得熊。
她喜歡明事理的孩子。
楚楓問:“你找我來說什麽?”
單秋玲有些張不開口,憋了會兒還是說:“你剛才聽到了那些話,你覺得那個男人怎麽樣?”
“啊?”楚楓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本以為單秋玲是找她來讓她不許說出去這件事,沒想到單秋玲是來問她關于李浩怎麽樣的事。
她現在才七歲啊。
楚楓思考瞬間:“這個,我不知道,我不太熟悉那個人,你不如問問別的大人?”
“唉。”單秋玲長嘆一聲,也許是那天和周岩相親失敗,楚楓和楚梨在那安慰她,在她心裏就願意和楚楓說這些事。
她說,“我能和誰說?我也知道你年紀小,可我爸媽現在正愁着,巴不得把我打包嫁出去,我要是給他們說李浩的事兒,他們一定願意得很,根本不會考慮李浩到底是個什麽人,更不會給我什麽意見。”
“我要是去問別人,別人也只會覺得我現在名聲差,有個男人肯要我就不錯了。”
單秋玲一臉苦悶,她實在是無人可說,否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拉着楚楓這麽一個小孩兒問。
楚楓沉默了會兒,單秋玲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因為福團那句“一撇腿一個女孩、一撇腿一個妹妹” 在福氣文裏,福氣主角哪怕被配角說了一句,配角立馬就會招致血光之災、飛來橫禍。
讀者看起來嗷嗷叫着爽。
但是,說福氣主角一句嘴的單秋玲,就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楚楓的爸爸之前更是瘸腿卧床幾個月,幾個月連身都不能翻,大夏天的傷口差點長膿,每晚要用高度酒活生生地沖洗,那些痛苦,都是實打實的。
他們犯的“罪孽”嚴重到要落到這種下場嗎?
楚楓深吸一口氣,不管她的意見有沒有用,現在她至少能做個傾聽者。
楚楓溫聲說:“你是怎麽想的呢?他喜歡的是你,你自己的想法比別人的想法更加重要。”
單秋玲一愣,繼而發現在這段關系中,她考慮了自己爸媽的想法、考慮了李浩和李浩爸媽的意見,偏偏沒有叩問過自己。
單秋玲的心一暖,小孩子果然有小孩子的視角,像她這樣的成年人已經被世界的規則馴化,小孩子的眼光則保留了一些本真。
她低頭想了想,說:“其實我不讨厭李浩,在我困難時他站出來,我甚至對他有幾分好感。但是婚姻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婚姻很複雜,尤其是在咱們鄉下。”
“比如你二嬸白佳慧,她不想和你二叔生活在一起,卻只能住在一個屋檐下?為的是什麽,咱們鄉下,除開獨女外,女人沒有宅基地,宅基地是看家裏兒子的個數,這是政策上的傾向,你二伯母再惡心他,也沒有辦法。”
單秋玲說:“如果我不結婚,我會一輩子遭受流言蜚語,但我能保住我家的宅基地,沒人敢把我從我家趕出去。如果我結了婚,我家這邊沒有兒子,我的戶口遷走後,宅基地就會被收走,以後如果李浩嫌棄我,讓我滾,我就根本沒地兒可去。”
楚楓認真聽單秋玲說話,同時對這個年代更有清晰認知。
為什麽福氣文中,所有妯娌都唯唯諾諾,被精明的大家長奶奶和公公呼來喝去也不敢反抗,被躲在身後的男人動辄吼來吼去、動辄被打得耳光連天也只能哭?
不是因為她們極品,是因為她們寸土無依、片瓦不着。
那些淚水和可笑的妥協下,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吃人。
白佳慧走的那條路叫做尊嚴,可尊嚴之下,全是鋪滿的刀尖和碎玻璃。這段時間白佳慧已經越來越拼,越來越想賺更多的工分,想走出一條活路來。
單秋玲嘆了口氣,她也是這個時代的女性,思想有局限,如果不是福團那句“一撇腿一個女孩、一撇腿一個妹妹”把她放入到這個尴尬的境地,她也不會想得這麽深。
單秋玲見楚楓不說話,以為是自己說的太複雜,小孩子理解不了,她擦了擦手,正要找補,楚楓就說:“我理解你。”
單秋玲:?
楚楓擡眸:“當初我爸媽分家,也是因為奶奶罵我媽媽住着她的房子,還敢和她犟,我爸才帶着她分了家,我曾在夜晚聽過我媽哭泣,說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修房子時,我家也過得很辛苦。我二嬸嬸現在也很辛苦。”
“雖然我年紀不大,但這些事情我都看到過。”
單秋玲笑了笑,眼圈有些泛紅,人一旦被理解,無論對方幾歲,都有一種引以為知己的感覺。
她不想被孩子看見自己的脆弱,故意大力搓了搓眼睛:“唉,談了這麽久了,小楓,今天先聊到這裏。之後再說,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
李浩是真心還是假意,在時間的流逝中總會慢慢浮現出真相。宅基地政策也說不定不是一成不變,近年,外面不是發生了許多大事兒嗎?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搞錢,單秋玲想,她是獨女壓力總要更大些,多上工、搞錢才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錢,大家都想搞。
楚楓和單秋玲一番晚秋閑話,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更加想和哥哥一起存錢讀書、早日掙脫這片鄉下的天地;白佳慧想着搞錢,讓自己可憐的女兒三妮過得好些,至少要讀完初中,不要淪落到和她一樣的命運;陳容芳和楚志國也想夫妻同心,為自己的家掙出一個前程。
就連年春花和福團,都想着要搞點錢來,改善生活,并且讓大家好好羨慕羨慕她家的大福氣。
可是,錢要是這麽好搞,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麽多被錢搞了的人。
時值晚秋,冷寂了多日的天空終于忍不住露出猙獰的神色,天空像被人打破了一個洞,從傍晚開始,瓢潑大雨不要命地落下來,雨絲已經連成數條線,攜帶着助威的狂風、吼叫的驚雷,為人類展現自然的力量。
名為狂風暴雨的巨獸肆虐了幾日,山間一片雨色,看不清山的形狀、路的模樣,所有人都只敢待在家中,哪怕冒着雨出去想拯救地裏秋天種下的種子,被那雨噼裏啪啦淋幾下,眼前連路都看不清,知道去地裏也沒用了,只能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變天了。
第五天時,雨水晾開了一些,山色空蒙,依稀能見青意,生産隊幹部們一合計,這次雨水天災,別的都好說,畢竟莊稼早就搶收回來,也曬幹進了糧庫。
但是,現在地裏新播撒下去的種子被水泡爛,算是不成了,必須得再買,趁着時間還早,早點把種子再播撒下去。
劉添才趕緊叫人去種子站買種子,再去買農藥,再搞點農具回來。這麽大的天災,種子被泡爛的肯定不只他們一個生産隊,去晚了就領不到了。
他派出一向妥帖的楚志國,這麽久以來,陳容芳楚志國兩人的勤勞、妥帖,隊裏幹部都看在眼裏,有什麽重要的事兒都愛交給他倆。其餘隊員也沒有意見,這種正當、公平的競争,他們都認、都服。
可年春花就不那麽想了,年春花渾濁昏黃的眼瞥向在自己眼裏老實木讷的大兒子,撇了撇嘴。
咋志國這麽笨、一點心眼都不會耍,又是個沒福的還能得了隊長的青眼呢?
年春花覺得自己活了兩輩子,看得比誰都遠、都深,她當即就琢磨開了,不行,不能讓志國出這麽大的風頭,好事兒該是志業的才是。
再想到福團說的那件好事……年春花眯了眼,不行,今兒得讓志業去。
年春花也顧不上得罪劉添才了,拍着腿說:“隊長,這麽大的事就讓志國去處理?”
她一副質疑的語氣,楚志國的心早就被這個媽傷透了,一點意外都沒有。
他只覺得可笑,媽以為隊裏也像在家裏一樣,可以任由她偏心眼子?隊裏的人可不會慣着他。
劉添才果然冷哼一聲:“否則你想讓誰去處理?”
劉添才的語氣不怎麽好,實在是年春花太煩人了,現在緊急把隊員們召集來開會,就是為了快點拿出個章程來。結果就連派人去領個種子的事兒,年春花好似都要挑出個理來。
難道他派一個人去領種子還要當場長篇大論地說為什麽選這個人?這個人為什麽适合?
哪有這麽安排工作的,急事就得急辦。
年春花說:“隊長,不是我挑理,而是志國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他太木了。我吃了這麽多年的飯,看人能不準嗎?這領種子呀,就要挑,要是領到成色不好的種子,不是害了咱們全隊人明年的收成嗎?”
劉添才點點桌子,那模樣似乎已經把怒氣壓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要找個機靈的去?你想找誰啊?”
他諷刺道,劉添才當然看得出來,年春花想找楚志業去。
年春花現在要讓楚志業去沾大好事兒,也不避嫌,眯着眼說:“我覺得志業就挺合适的,志業機靈,腿腳又快,遇事也有個變通。”
“楚志業?是挺會變通的。”劉添才說。
年春花一喜,覺得這事兒成了,沒想到劉添才冷着臉,那眼神一點溫度也沒有,只有厭惡:“可不是會變通嗎?為了省事兒,把本該用黃泥來補的田坎用其餘土來補,害得田坎垮了,他倒是不累!打水稻的時候,偷奸耍滑,根本打不幹淨,浪費全隊的糧食,這叫變通?讓他去領種子,我都怕他變通到幹脆拿種子換饅頭,兩手空空的回來!”
以前鳳凰公社出過這麽一個事兒,那時人餓啊,餓得面黃肌瘦。人一餓,世道稍微一亂,就有人要鑽空子投機倒把。
有的缺德、會“變通”的人,算準了大家餓,就在種子站旁邊偷偷兜售饅頭,讓各隊去領種子的人換饅頭,有的人真的換了——種子種下去,還要好幾個月才能長成,多累啊,現在有香噴噴熱乎乎的饅頭填飽肚子是多大的誘惑力?
結果,這些人換了饅頭,當時倒是吃飽了,但種子不夠種,影響來年的收成,生産隊反而陷入更深的貧困中。
這時候那些收了種子、會“變通”的人又跑出來,讓各隊交高價錢和票證買種子,他們左手騰右手,賺得盆滿缽滿,最終惹得上面出手,那群人就此锒铛入獄,蹲了好多年才出來。
在劉添才眼裏,那楚志業就是這麽一個人,奸懶饞滑,也就年春花看他是自己小兒子、越看越愛,豬油蒙心看不出楚志業是個什麽貨色。
年春花聽劉添才這麽侮辱楚志業,那雙三角眼一吊,就有些不高興地想反駁。
可是,劉添才說的都是實話,是第九生産隊的隊員們都親眼見到的事兒,她年春花怎麽賴得掉?
年春花甚至左顧右盼,想着劉添才這麽侮辱福團的爹,侮辱福氣的爹,會不會遭點報應?
結果,偉人的頭像還在大堂挂着呢,隊員們幾十雙眼睛瞅着這兒,冷風也灌不進來,窗戶被風拍得啪嗒作響,就是沒一點兒怪事發生。
這時,劉添才聲音猛地一揚:“楚志國為人穩重踏實,做事勤勞,在這個時候我就是要選他去領種子!我和他無親無故,我做得堂堂正正,甚至于,我是生産隊長,我有權任命、組織隊員們進行生産勞動,不需要事事都來一次解釋,年春花,你要是不服,你可以随時去公社舉報我,告我!”
“你要是不去,那就好好聽着,別挑來挑去影響工作!你口口聲聲看人準,我看你是滿肚子私心!”
他說到激動處,一掌拍向桌子,拍得咣當一聲,年春花吓得心肝一顫,身上都軟了大半。
被這麽結結實實地吼一次,年春花周身的犟性都去了五六分,安靜了下來,不敢再說七說八。
別說年春花了,其餘隊員們也少見劉添才有這麽憤怒的時候,都說出讓年春花去公社裏舉報他的話了。
不過,想想也是,年春花在之前就多次搗亂,劉添才要是真的就對年春花的潑皮行徑放之任之,其餘人效仿年春花撒潑耍渾,他這個隊長還怎麽開展工作?
劉添才憤怒地把喇叭放到桌面,楚志國這時候也站出來,沉着聲音說:“我一定好好領回種子,不讓隊長、讓大家失望。”
楚志國分得清輕重,隊長看得起他,他一定要表态。
不然眼巴巴看着隊長和自己媽鬧,他在一旁一句話不說,不是害了隊長嗎?
劉添才臉色稍好,點點頭:“你去吧,對了,再叫幾個隊員和你一起去,領一些新的農具農藥來。”劉添才帶着楚志國去找穩重的隊員,同時劉添才給他講一些需要注意的事。
年春花看着楚志國親親熱熱和一群幹部們讨論事情,眼睛都發紅了,攪着手指又是不甘、又是燒心。
這人啊,就是這麽奇怪。哪怕楚志國也是年春花生的,但年春花就是喜歡楚志業,就是篤定楚志國沒出息,一旦楚志國有了出息,她反而覺得自己被打臉了、自己掌控不了這個兒子了一樣。
她這副難受的樣子落在其餘隊員眼中,不少人就嗤笑幾聲。
花嬸兒低下頭,和旁人小聲說:“早就說了吧,這年春花就是個傻子,志國去種子站拿種子,本來是好事兒,她非要把好事給推沒!”
那個隊員深以為然地點頭,別人都巴不得自己兒孫有出息,年春花果然是傻了,但這個隊員又有些不懂:“年春花這是為啥啊?”不都是她的兒子嗎?
“哼。”花嬸兒得意地笑了,“你說呢?因為她覺得福團有福、楚志業有福,志國沒福呗哈哈哈哈。”
那個隊員想着年春花一貫以來的行為,覺得花嬸兒猜得很對,隊裏的傳言果然是真的,這年春花的腦子就是被福氣給熏傻了。
怎麽能因為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把自己大兒子一家疏遠成這個樣子呢?
就連最為厚道的方嬸兒,都趁這機會對年春花說:“春花兒,照理我是不該說你的,但你這也太……志國去種子站領種子,是隊長看重志國,你怎麽還往外趕呢?你、你這不是傻帽嗎?”
年春花就撇撇嘴,昂着頭說:“你們都沒我想得深哩!”
為了洗清自己是傻子的污名,年春花把自己的邏輯往外一說,她說得颠三倒四,方嬸兒好不容易才理清她的意思:
種子站的那些工作人員仗着吃的是皇糧,眼睛長在頭頂上,一些工作人員甚至只認人不認條,各生産隊的人如果沒派去那些工作人員眼熟的人,工作人員壓根不會給種子,故意拖着讓人白跑一趟。
因此,隊裏的幹部在升遷就任前,基本都會被帶着到種子站這些地方去轉一圈,熟了後才好辦事。
眼下,看劉添才這意思,是要讓楚志國在種子站的人面前露臉?那不是培養他嗎?
如果楚家幾個兒子中,楚志國有機會在隊裏辦事,那志業肯定就要避嫌了,志業就沒機會了。
年春花說完,得意地說:“我啊,這是看得太深太遠,你們都沒想到哩!”
方嬸兒:“……不是,憑啥志國不去,就一定是志業去呢?人家隊長擡舉志國,可不擡舉志業!”
年春花就撇撇嘴:“志業有福。”福氣都進家門兒了,上輩子的事兒,年春花記得真真的。
方嬸兒:……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子,明知道年春花是個傻子,自己和她說什麽啊。
按照楚志業這個德行,除非劉添才也和年春花一樣變傻了,不然怎麽可能叫楚志業去啊?
果不其然,縱然楚志業削尖了腦袋,想跟着一起去領農具,劉添才還有隊裏那些好把式沒一個對他有好臉色,楚志業想厚着臉皮跟上去時,楚三叔直接回頭:“回去!”
“你跟着去搗什麽亂!今天肯定有別的隊的人去領種子領農具,讓別人看見你這個樣子,丢咱們生産隊的臉嗎?”
楚志業:……
楚志業雖然吊兒郎當,游手好閑,但是他完美繼承了年春花的一點:他覺得自己可聰明了,別人都沒他想得深想得遠。
楚志業抱着手臂,故意笑着,仿佛自己多圓滑多會來事兒似的:“三叔,別人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叔侄三人……”
楚志國懶得去看流裏流氣的楚志業,楚三叔則氣不打一處來,楚志業是傻子嗎?他和年春花是不是傻在一塊兒了?
這裏還有其他隊員,生産隊是人民的生産隊,他楚好民難道麗嘉會把楚家人一個個塞到生産隊的重要崗位來嗎?
楚志業這些套近乎的話,讓楚三叔渾身不舒服,他再也受不了,指着楚志業的鼻子:“給我滾回去!”
“滾!”
……
楚志業厚臉皮跟在楚志國、楚三叔等人後面,卻被吼得一愣一愣,大會堂外面不少小孩兒都看見了。
楚楓和楚深自然也看見了,但是,哪怕是最厭惡年春花一家的楚深,都沒有放肆地用嘲笑的眼神去打量楚志業,更別提楚楓。
楚楓光華內斂,楚深則如一塊海綿,汲汲學着妹妹身上的內斂風度。比如妹妹雖然讨厭年春花,但仍然叫她奶奶,不是妹妹多麽善良包子,只是為了情緒外露,讓自己的做法無懈可擊。
妹妹一直把愛恨藏在心裏,沒有膚淺流于表面,楚深心想,在不能痛打落水狗的時候,千萬不要龇牙、不要看別人的好戲。否則,別人就會警惕起來了,更會激起對方的報複欲,楚深如是想着。
人,首要學會忍,忍就是心上一把刀。
在楚深、楚楓學着養氣、學着如何做一個“大人”,如何去面對生活的疾風暴雨時,福團卻左看看、右看看,圓圓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尴尬。
福團看着不遠處穩重走在隊伍前面的楚爸爸,和現在這個走在隊伍後面被人罵得像孫子的爸爸,感到了落差。她咬着唇,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福氣,所以,當楚爸爸陳媽媽說養不起她的那一刻,福團就知道,自己的新爸爸媽媽會更好,她等着楚爸爸陳媽媽後悔哩。
結果,這兩人不只沒有後悔,好像還比現在的爸爸更出色……福團用力握着小拳,指甲在掌心的軟肉上留下淺淺的月牙印記。
福團邁着小胳膊小腿,鼓足勇氣,走到隊伍面前,仰起頭:“三爺爺。”聲音又微微小了一些,帶着些害怕地喊:“楚、楚大伯。”
福團這個樣子,好似之前在楚志國陳容芳家受了多大的欺負一樣。
楚楓下意識一凜,楚深這段時間也學會了不少人情世故,他立馬就想走上前戳穿福團,但是,不等他行動,楚志國就很自然地笑起來:“福團好啊,今天穿得真好看,诶,這裏怎麽開了點線,我記得這還是你陳媽……你大伯母給你縫的,哪天我讓她再給你縫一件。”
福團一愣:“……好,大伯。”
楚深忍不住松了口氣,爸爸還是很靠譜的。
楚志國只是穩重、善良,但不是蠢笨,他與人為善,之前隊裏有時候隊員之間難免鬧一點口嘴,一點口舌争執,楚志國能忍的就忍。
一個隊的沒必要為了幾句話而起争執,畢竟擡頭不見低頭見,鄉下需要鄰居幫襯的地方可多了,可這在年春花眼中,就是蠢笨木讷。
現在楚志國三言兩語,就維護了自家的名聲。
他一貫平和、善良的眼睛望着福團,福團忽然有種被盯緊的感覺,好像這個楚爸爸看透了她一樣,福團打了個冷戰,在晚秋倒是不顯得奇怪。
福團确實是個有小聰明的姑娘,她本來想着,自己上前去,楚三叔就能想到楚志國棄養了她的事情,覺得楚志國不靠譜,而自己的爸爸楚志業養了自己,秉性善良,楚三叔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一句話就能讓爸爸跟着去領種子、農具。
然後,就能碰到那個大好事兒了。
福團想幫楚志業失敗,猝不及防之下沒想到楚志國的反應,一時間有些懊惱。她的“福氣”再大,也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兒,一直享受着年春花無節制、壓榨別人的寵,現在臉上就露了形。
楚三叔看在眼裏,什麽話也沒說,畢竟是個小孩兒,還能翻天不成?
楚學文、楚學武幾兄弟倒是走上前去:“福團妹妹,走,我們去那邊打鳥玩兒!”
一聽到打鳥,福團有些開心,其餘小孩子們也蠢蠢欲動,想跟着去,這時候,楚三叔嚴厲地說:“不許亂玩,剛下了暴雨,小心山上滑,樹啊石啊這些都容易滾下來,一會兒等開完會,你們跟着你們爸媽快點回家去。”
隊伍末端也很快跑出來一個男人,把人群裏自己的女兒牽出來,揉了揉腦袋,戒備地看了眼福團,對自己女兒道:“忘了爸爸給你說的話了?快去找媽媽!”
那女兒、也就是白小夢軟糯地道:“我沒有忘記爸爸的話,我不會和福團一塊兒玩的,爸爸早去早回!”
清脆的童音響起來,福團臉色一變,不、不和她一塊兒玩?
被哥哥們捧在手心的福團,哪裏享受過這種待遇?
白爸爸有些尴尬地說:“哈、哈,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他輕輕拍了拍白小夢:“瞎說什麽呢,快去找媽媽!”
白小夢哦了一聲,其餘家長也全都如臨大敵,趕緊讓自己孩子去找媽媽。
剛才還聚在一起的孩子們頓時跑得不見影兒了,那樣子,就跟她是瘟疫一樣。福團這下,是切切實實的委屈了,一扁嘴,就哭了起來。
白小夢的爸爸最尴尬,不住地想解釋,但福團就是哭、張大了嘴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要正直的楚三叔等幹部為她讨個公道一樣。
楚深在楚楓耳邊低聲說:“這種程度她就哭了,當初奶奶說我們昧下了她的衣服,口口聲聲罵我們瘟雞崽子,出門被撞死的時候,她可高興得很。”
楚楓倒是很平靜,以同樣小聲的聲音回答楚深:“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感受到疼。”
福團嚎得驚天動地,哭得吱哇亂叫,在這種魔音之下,沒人能注意到楚深楚楓說了什麽,楚學文和楚學武兩兄弟氣死了,他們放在心尖尖上的福團妹妹,怎麽能被這麽對待?
兩兄弟當即就要去找白小夢爸爸的麻煩,白小夢爸爸很難辦,這兩個小孩兒他一只手就能推開,可是大人打小孩子,算是什麽事兒?
關鍵時刻,裏面開完會了。
隊員們一窩蜂從裏面出來,白小夢的媽媽、還有花嬸兒全注意到了這邊的聲音,全部跑過來,花嬸兒就是白小夢的實親,一見這場景就氣樂了。
行,楚學文楚學武兩兄弟仗着別人不敢打他們,福團可勁嚎生嚎死,楚志業就裝聾作啞是吧?
這種事,花嬸兒解決起來最不費力了,花嬸兒當即扯開了嗓子,大喊道:“哭你媽的喪呢你哭,啊?下這麽大的雨,本來天氣就不好,你哭哭哭,哭得多晦氣啊!”
正聲嘶力竭哭的福團:……
她被罵得連哭嗝都忘了打,福團一直被說有福,居然有人說她晦氣,當即……福團氣得連哭都不哭了。
花嬸兒心底暗罵了一句賤骨頭,吃硬不吃軟對吧?她叉着腰,對福團道:“你哭什麽哭,啊?你一天到晚的鬧了多少事兒出來,我侄子不敢直說,我敢!就因為你鬧出來的那些事兒,隊裏大人們現在有什麽事都會給自己孩子說,擔心孩子不懂事,朝你學,那就完了。”
“你天天的下河溝找魚,我們怎麽敢讓孩子和你玩兒,萬一孩子出點什麽事兒怎麽辦?你還給人看生男生女,還說人家單秋玲,誰不怕自家孩子跟你一樣啊,你還有臉哭,我是你我就把自己的臉皮埋在墳山去!”
福團:……
福團被罵得搖搖欲墜,花嬸兒不為所動,她可算是罵爽了。
花嬸兒不蠢,起初她家老母雞死的時候,年春花嘲笑她沒福,她半點沒把這個事往福團身上想。福團只是一個小孩子啊,花嬸之前再潑辣,也不會對孩子潑辣。
可是後來的樁樁件件事情,讓花嬸察覺到,福團比年春花還迷信,也是福團到了年春花家,年春花才開始神神叨叨,這樣一想,花嬸兒心裏就像有根鋼針在戳自己。
當初年春花說自己沒福,說不定在背地就是和福團商量過了的。
因此,現在花嬸半點沒把福團當孩子看待,你福團既然這麽有福氣、這麽能耐,都能當神婆了,我也沒必要再拿你當不懂事的小孩兒讓着你吧,她心想。
福團被罵得毫無招架之力,年春花從裏邊出來,呸了一聲,就和花嬸兒吵了起來。
雙方刀光劍影,你來我往。
其餘隊員們在一旁看着,擔心兩人打起來,楚三叔則一臉黑線,和楚志國商量一下,兩人确定好這次走的路線,帶領領種子、農具、農藥的人們離開了。
同時,在這片混亂中,沒一個人發現楚志業不見了。
種子站在縣城裏,這年頭,隊裏是沒有車的,唯一能動的就是一臺拖拉機,拖拉機也不是第九生産隊的財産,而是鳳凰公社的,一到要用的時候,各生産隊就要朝公社裏打申請、寫報告。
尤其是農忙時節,各個生産隊的人都想要率先得到拖拉機的使用權,各生産隊的隊長們經常争得臉紅脖子粗,沒有一點風度。
哪怕是好不容易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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