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拐子(1)

第38章 拐子 (1)

窮, 還是其次。

在這個年代,物質匮乏, 但人人都有飯吃, 不至于餓死,窮能讓大家擡不起頭,窮能讓家庭受困, 但大家都窮習慣了,因此沒有太大感覺。

現在擺在衆人面前最迫切的任務是:修好屋頂。

屋頂上的茅草被狂風卷走,現在大風已歇, 隊員們就得趕緊補好自家的屋頂。屋頂的茅草很常見,用的是長杆小麥的麥稈, 秋收過去,隊裏積了大量的麥稈, 麥稈被隊員們當做柴火, 堆在自家的柴房屋裏。

現在,大家從柴房柴堆的最底部, 挑出沒被風雨打濕的幹燥茅草。小孩點燃火把照亮, 女人細心地把茅草一堆堆捆好——不能用散的茅草, 散的茅草固定不住,太輕飄。

男人們則踩着梯子,爬到屋頂上去檢查自家屋頂上的木頭,搭房頂需要圓木頭打底,再将茅草一一鋪上去。有些圓木頭被大風吹在地上, 還有些則因為年久,已經長了蟲, 用手一摸特別朽, 這種木頭也必須換。

在困難時候, 一家人齊心協力渡過難關,才能将苦日子也變成回憶裏的甘甜。

楚楓楚深打着火把,将火把舉得高高的,陳容芳紮着茅草,溫柔望着兩個孩子:“把火把拿遠些,小心火星子傷到你們。”

“好。”楚楓楚深聽話地将火把拿遠一些,不對着自己的臉。

梯子上的楚志國聽着妻子和孩子們的話,心中暖流滑過,有了需要守護的家人,才能讓他在面對凄風苦雨時生出力量來。

生産隊大多數人家都這樣其樂融融,除了一家——年春花家。

年春花皺眉看着自己垮了的房子,受了傷的小兒子楚志業,莫名痛得就差在地上打滾的福團,就犯了難。

現在自家一堆傷員,這修房子可不像補房子,是個大工程。年春花低頭想了想,吩咐一大家子:“現在太晚了,我們先不修房子。”

“媽,那我們住哪兒?”蔡順英沒忍住詢問,“要不,咱們先把沒怎麽垮的瓦房那邊給補一補?今晚大家有個落腳的地兒?”

年春花見蔡順英敢挑戰自己的權威,三角眼一狠:“現在補房子?那我問你,志業誰照顧?病了的福團誰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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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順英心說,李秀琴照顧呗,總不可能為了兩個人搞得全家人沒地兒住。

年春花叉着腰,“我不妨把話給你們挑明,現在呢,志業救了大人物,別看他這次沒去開會,但開會也不過就是隊裏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咱們的眼光不能放那麽短,以後志業的天地,在外頭呢!”

“你們也不想想,葉工那樣的人,孩子吃點飯他都要給錢給票,這麽宅心仁厚,他就虧待不了志業!”

一番話說下來,蔡順英、楚志茂等人心裏真的打起鼓來,生怕自己虧待了楚志業,将來被報複。

年春花又說:“福團的大福氣,那就不必說了,這次志業救大人物,就是福團的福氣點化的。好了,話也給你們說到這兒了,能不能沾光,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她掃視家裏所有人,做最後的總結:“現在,大家不用補房子,房子等明天後天重新修,不然大晚上的,房子垮塌成這個樣子,萬一咱們去修,踩到釘子斧頭的怎麽辦?你們,還是太年輕了。”

李秀琴弱弱問了一句:“那,媽,咱們現在住哪兒?”

年春花臉一僵,對,她們現在住哪兒?不論什麽未來的大前程,大福氣,她們總得先找個落腳的地兒啊。

最後,年春花拍板定音:“咱們現在先去住親戚家!”

一家子都有些尴尬,尤其是兩個媳婦。這……不年不節的去親戚家打秋風?這也太……落魄到讓人瞧不起了吧?

可惜,現在沒人敢反駁年春花,只能拖家帶口地去投奔楚家的親戚:楚老五。

楚老五的媳婦兒周芳強壓着不快,鄉下就是這樣,哪怕她再看不上年春花這一家子,可是親戚間的情分始終在,拉不下臉子來趕這一家子出去。

可周芳實在拉不出笑臉來,家裏正在補房頂,卻來了一堆客,她還得騰出手去照顧好客人,這不是添亂嗎?

好不容易周芳楚老五等人修好自己的房頂,就到睡覺的時候了。

周芳身為主人家,在圍腰帕上擦了擦手上的雨水,安排住宿:“春花兒,今天咱倆一起睡,再加個二妮、四妮。咱們四人睡一間。讓老五和你家的孩子睡一塊兒,其餘男的和俺家兒子一塊住,媳婦和我家兒媳一起住。房子不寬裕,擠一擠啊。”

“哦,對了,還有這個福團,你和媳婦們一起睡。”

年春花一聽就懵了,這和她想象的不一樣:“這個,他五嬸啊。”年春花也知道現在是在求人,因此态度還不錯,她商量着,“讓福團和我們一起睡吧,上房暖和一些,福團這孩子一直就金貴。”

周芳詭異地看她一眼,含糊敷衍:“上房睡不了這麽多人。”

年春花則一錘定音:“那就讓二妮和福團換!”她輕而易舉地打算犧牲二妮的東西給福團,這種事,年春花在家裏做得多了。

沒想到,周芳跟看傻子一樣的看着年春花:“你這話說得我就聽不懂了,二妮就不金貴了?就她福團一個人金貴?”

周芳擺擺手:“我這眼睛看着,二妮比福團好些,安分守己的。再則說,二妮的外婆,是我的實親,她的品性我也是了解過的,我家二妮哪兒不金貴了?”

她是二妮那邊的親戚,看見自家親戚受欺負,怎麽可能不向着二妮?

“這……”年春花讪讪的,她在家裏可以作威作福,可現在寄人籬下,她就不敢掰扯了。

至于福團,更是臉都紅完了,二妮……比她好嗎?頭一次,年春花要拿好東西給福團被人阻止,福團就有種說不出來的尴尬感。她習慣了得到年春花給的好東西,習慣了一家的資源供養她一個,現在發現別人不是這樣想的,福團就有種丢臉臊皮的感覺。

可惜周芳可不會同情她,這福團今年也七歲了,是能明點事理的年紀。

要是一個懂點道理的孩子,看見二妮的好東西被拿來給她,都會知道拒絕吧?她可倒好,睜着雙眼睛白白嫩嫩地看着,這副做派,周芳頂瞧不上,只是沒法兒和一個孩子計較。

周芳牽着二妮的手,橫了眼蔡順英、楚志茂,意思很明顯,你們兩人就看着自己女兒被欺負?

蔡順英、楚志茂尴尬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要說這年代,生産力匮乏,鄉下思想也非常落後,重男輕女的現象普遍存在,之前婦女隊長就組織人在鎮上貼“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宣傳海報,還拿粉筆在牆上寫着“不許遺棄女嬰” “不許殺女嬰”之類的字。

要是楚志茂這夫妻倆,喜歡大壯,忽視二妮,大家心裏門兒清他們重男輕女,也不會多說啥——惡一旦變成了群體都會犯的事,群體就會為惡洗白,冠以習俗之類的名義。

但是,一個收養的福團,每天伺候得跟個祖宗爹一樣,天天雞蛋羹紅糖水地喂養着,苛待自己的女兒,這不是親疏不分、腦子有坑嗎?

周芳決定今天晚上離這群人遠點,他們太神奇古怪、不講道理了。

不說年春花如何尴尬,福團因為被周芳說了一句嘴如何委屈難受,今夜到底是平平安安過去。

除了顧廷森來送了一次錢,顧廷森一路打聽,才打聽到年春花一家借宿在這裏,他敲開周芳的門,那雙眼晦暗、冷漠,除開對福團以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溫度和色彩。

周芳打着哈欠,披着衣服過來開門,一開門差點手抖把門給關上了。

這小孩誰啊?看起來陰沉沉,跟心理有疾病的一樣。之前周芳有事去市裏,市裏可跟鎮上不一樣,設施完善,醫院還分心理科精神科,不像鄉下,孩子心理有問題一律視作不聽話、不成才。

這顧廷森,在周芳看來,就和那些精神科的病人差不多,特別陰郁陰沉。

聽說精神病殺人和正常人不一樣,周芳原本想立刻關上門,卻忽然想起這就是那個葉工帶來的小孩之一。

周芳便含着哈欠問:“你有什麽事?”

顧廷森說:“楚志業救了我六爺爺,他受了傷,我來給他一些醫藥費和補償。”說着,拿出一個紙信封,裏面厚厚的一疊。

周芳沒想太多,打算接過來轉交給年春花一家,沒想到,顧廷森猛地凜眉,冷冷道:“不用,我親自交給福團。”這是顧廷森在創造自己和福團的相處機會,同時,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福團。

周芳:……

周芳被這陰沉沉的一聲給驚得愣了會兒,反應過來後,周芳真是覺得今天流年不利,這小孩兒幾個意思,覺得她會昧下這筆錢?

也不想想,她這大打開着門,裏邊兒的年春花等人都能聽到這兒的動靜呢,她怎麽可能蒙下這錢來?

何況,她周芳沒有那麽下作。楚老五、周芳家不富裕,也沒有人當官,是隊裏最普普通通的家庭,但是周芳這個人從來就不巴結別人,在地裏刨食多或少,那是自己的本事,她窮得也安心。

任何人被人懷疑都不會開心,周芳白了眼顧廷森,她一個農民,不想當官不想攀關系,可沒必要捧着顧廷森。

于是,顧廷森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大喇喇、毫不掩飾的白眼。

周芳道:“福團,有人找你。”

說完,周芳就進去睡覺去了。

福團邁着小胳膊小腿出來,白嫩圓潤的臉在夜風裏一擡,見到顧廷森,小手指忍不住攪啊攪,不知道為什麽,福團一見這個哥哥,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顧廷森也看着福團:“福團。”他的聲音放輕,讓福團不好意思地把頭低下去。

顧廷森不想在別人門口說話,把福團叫出去,兩人很快熟悉起來,顧廷森很快就把福團被收養的事弄個一清二楚。

顧廷森果然非常心痛,在他看來,福團這麽的善良,怎麽會遭遇這些事?顧廷森護短地問:“福團,有沒有人欺負你?!”

福團委屈落寞地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沒、沒有。”

顧廷森循循善誘:“福團,你之前說你在去年春花家前,還有哥哥姐姐,那裏的哥哥姐姐對你好嗎?”

福團都快把衣服給攪爛了,支支吾吾地說:“都……起初深哥哥對我挺好的,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對我也不好了,楓姐姐一直不太喜歡我,可能是福團和她沒有緣分。”

“楚楓?”顧廷森記得夢裏這個名字。

福團微微愣住,不知道顧廷森怎麽知道楚楓,她咬着唇瓣:“你怎麽知道楓姐姐叫什麽?”

顧廷森笑了笑:“你剛才不是說我是你的哥哥嗎?哥哥自然什麽都知道。”顧廷森牽起福團的手,“以後有哥哥在,不會叫任何一個人欺負你!”

顧廷森心中的福團,那就是一個受欺負卻善良的福團子。

顧廷森和福團走啊走,順着路走到三岔路口,楚楓家就在三岔路口的斜上方。這時候,楚楓家也還沒睡。她們補完房頂,又把白佳慧、三妮接過來。

白佳慧三妮分了家還能待在年春花家的原因,就是白佳慧當初幫着修房子、補房子,那房子确實有白佳慧的一份苦工。可房子垮了,白佳慧總不能再跟着年春花一家投奔親戚吧?

說分家那就是真的分家,不可能氣節她占了,苦她半點不受。分家就是會有許多不便利,白佳慧看得清清楚楚,也早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經歷了一天的風波,現在白佳慧、陳容芳反而沒什麽睡意,楚楓楚深還有三妮也不太想睡,幾人坐在屋門口聊天。

談話的聲音剛好能被風吹到三岔路口,在夜晚顯得格外清晰,正好能被顧廷森、福團聽到。

白佳慧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攏緊,又給三個孩子理了理衣服,才苦口婆心道:“三妮,小楓,最近這段時間我們都太忙了,沒怎麽和你們說話,但你們始終要記得,媽媽永遠是最愛你們的。”

她的眼睛有些紅,臉上每一根皺紋都訴說着凄楚。

楚楓心知肚明,白佳慧這是想起了楚學文和楚學武,才傷感得有此話。

白佳慧擦幹淨眼淚,不想把氣氛搞得那麽僵硬,連忙轉了個話題:“我是要說,你們身為女孩子,在咱們鄉下,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鄉下這邊的風俗就是有這點不好,男的惹出了事,叫做風流。女孩兒卻不一樣,要被人戳脊梁骨。”

楚楓和三妮若有所思點頭。

白佳慧說着今天發生的事,作為母親、作為嬸嬸,她必須拿事例出來教自己的孩子:“今天那個福團,因為給大壯帕子,大壯不接,就嚎啕大哭。她之前對小深也是這樣……“白佳慧搖了搖頭,”你們奶奶是個腦殼木、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根本不會說福團的不是,但你們要知道,福團的那種行為是錯誤的。”

“她這些行為舉動,都不合時宜,現在小還好,如果以後長大,還是這個性子,其餘人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長大了些,那些男孩兒更不像是小時候這樣單純,想着能占一點便宜是一點,女孩不理他們他們尚且會跑來死纏爛打,更別提女孩兒主動找他們饒舌,女生處在這種情況下,就很危險了。”

白佳慧說了一堆自尊自愛的話,教導兩個女孩兒。

年春花捧着福團,福團的一切都是對的,白佳慧只擔心孩子們沒有分辨能力,見福團那樣也能被誇贊,就以為那種事是對的。

至于白佳慧為什麽知道這件事,原來,在那件事發生後,白佳慧已經洗完衣服,提着桶回去,可她在外邊隔着光,見到楚學文、楚學武兩個人打大壯,那顆心就傷到了底。

當初白佳慧分家,年春花給了白佳慧多少氣受,可楚家兄弟就像是看不見,因為一個福團,倒是生出了和人打架的心思和勇氣。

白佳慧心寒吶,要是在她富裕、溫飽不缺的情況下,白佳慧也能生起心思好好教導兩兄弟,可她現在太窮了,她在晚秋的水裏洗衣,兩手凍得通紅,三妮幫着她擰衣服,手上都起皮了。

貧困時,人的心格外清醒。白佳慧這顆心被楚學文二人插了千刀百孔,根本沒有力氣進門。

她的心越來越偏向三妮。

現在她也這樣教導楚深:“你媽媽吃的苦多,你也只有這一個妹妹,千萬……不要像學文學武那樣,為了一個福團,親媽親妹都不要了。”說着,白佳慧肩膀聳動,忍不住哭了起來。

陳容芳連忙去安慰她,可她再巧舌如簧,能舌燦蓮花,又怎麽安慰得了一個母親受傷的心?

夜風把一個母親痛苦的哭聲吹到顧廷森、福團的耳朵裏,伴随着白佳慧把之前的種種不公給抖落出來的聲音。

明明是冰冷的秋天,福團臊得臉皮都紅完了。

倒貼、不自尊自愛、攪得一家人為她打架……這些話居然是在說她?偏偏福團還沒法子反駁。

她尴尬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那雙比年春花家所有孩子穿得都好的鞋被她磋來磋去,左腳腳尖磨磨右腳腳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顧廷森則是根本沒想到,諸如倒貼這樣的詞語,會和他心中冰清玉潔的福團妹妹聯系在一起?他更沒想到,他以為受了大欺負的福團,天天吃雞蛋、喝糖水,糖水喝得牙齒都長了蛀牙,而另外的鄉下女人,卻被逼得寧可分家。

現在是深夜,那個鄉下女人在那裏哭訴,并不知道他和福團能夠聽到。

意思是,這個鄉下女人很有可能真是有感而發。

顧廷森下意識看向福團,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劃過,他做夢夢到的福團,是真正的福團嗎?顧廷森看向夜風裏的福團,福團仍然白得很,圓得很,一看見福團,顧廷森又生出一種保護欲。

福團這麽善良,怎麽可能是那樣的人?那個鄉下女人,就是思想愚昧,現在是什麽年代了,還搞那一套呢?城裏女學生都穿短裙了,福團想和哥哥們玩又怎麽了?

這怎麽能叫做倒貼?

不行,不能讓她再敗壞福團的名聲。

顧廷森想到這裏,拉着福團的手,穿過三岔路口,來到楚楓家門口,他和福團踩在濕漉漉的泥地上,泥面兒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在黑夜裏顯得格外大聲,楚楓等人望過去。

顧廷森雙眼晦暗,掃過這幾個鄉下女人,清清嗓子開了口,帶着些不悅:“你們敢在背後編排福團?”

白佳慧、陳容芳等人:這個晚娘臉的小孩兒是哪兒冒出來的?

白佳慧和陳容芳都是大人,一輩子經歷了不少事兒,見到顧廷森這麽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故作老成,牽着福團的手一副來找她們算賬、做護花使者的樣子就想笑。

她們之所以拿福團來教育孩子,是因為和福團朝夕相處,年春花無腦護着福團的一切,她們擔心自己的孩子學壞。

而這個小孩兒,今天才跟着葉工來到第九生産隊,他知道什麽啊?

白佳慧現在滿腹傷心、正在氣頭上呢。這年代的大多農民都老實本分,不像後世那樣商品經濟大行其道,人人都想着巴結。再加上前些年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個年代,階級的差距,其實是最小的。

所以,白佳慧壓根沒鳥顧廷森是葉工帶來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有啥背景,直接說道:“我這是編排福團?我說的是我親眼看見的事,我和福團天□□夕相處,進一個家門,之前在一個鍋裏吃飯,我不了解她做了啥?”

“你今天第一天來第九生産隊,你知道這真相嗎?毛都沒長齊,就學人當護花使者了?”

被不客氣說教一通的顧廷森:……

顧廷森今天在幾個鄉下女人這裏,接連受挫。之前在京城,別人顧及着顧廷森的背景,顧廷森那陰沉沉的眼一看,別人就給他三分薄面。

可是,在第九生産隊的鄉下疙瘩,俗話說強龍還難壓地頭蛇呢。你顧廷森家裏的背景再大,在這個淺灘也施展不開吶。

顧廷森裝逼不成,反被當成搗亂的小屁孩兒,現在他的臉色可謂精彩紛呈。

這時候,陳容芳也看不過眼白佳慧的遭遇,冷冷說了句:“小孩兒,你與其在這裏和我們鬧,不如問問福團有沒有這些事?我們鄉下不比城裏,鄉下挨家挨戶,我和佳慧今天要是沒根沒據說一個孩子的是非,叫我和佳慧天打雷劈,你盡管出去說我和佳慧說了福團,要是我倆說得有錯,鄰居自然會戳我們的脊梁骨。”

顧廷森被她話語中的堅定決絕弄得心裏打鼓,他下意識看向福團,福團局促地低下腦袋。

那些事……她确實做過,只是,她覺得沒有二伯母說得這麽難聽。

見福團不回答,顧廷森心道遭了,但顧廷森覺得福團說不準是被設計了,于是顧廷森緊抿薄唇,拿出城裏人的做派來:“總之,偉人說過,我們是一個大家庭,要友愛互助,強的兄弟姐妹要幫助弱的兄弟姐妹。福團身世凄慘,來到了第九生産隊,第九生産隊就應該好好對待……”

他這是拿話來給自己充面子呢。

好像編點偉人語錄,就能把別人鎮住一樣。

楚楓在一旁看着都想在心底冷笑,從她見到葉工、顧廷森的時候,就認出了顧廷森的身份。

他就是福團未來的大靠山、也是福團的老公,福氣文的男主角。顧廷森和福團的緣分始于夢中,綿延至現實。顧廷森一路狂護福團,他的性格是典型的寧可為福團負盡天下人,不可天下人欺負福團一指。

在第九生産隊這段時間,顧廷森靠着自身冷冰冰的氣質、神秘的背景,對每個敢對福團有丁點兒不敬的人都給予懲罰。身為女配的楚楓更是被顧廷森踹、打,掐。

福團被護得白白嫩嫩圓圓潤潤,女配楚楓留下兩行熱淚。

但,那是福氣還沒被打破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福團的福氣多了限制、大大減弱,最近的一次事跡就是花嬸當着衆人的面對福團破口大罵,但是,之後花嬸并沒有一點倒黴的跡象。

為什麽?楚楓猜測有兩個原因。

第一,當時福團忙着讓楚志業救大人物,給家裏招來好事兒,沒時間管花嬸兒。第二,當時花嬸罵福團,是因為福團大哭,楚學文楚學武找白小夢爸爸的麻煩,整個事情,花嬸罵得有理有據,所以福團的福氣不大戕害得了花嬸。

同時,第九生産隊最近發生了不少事兒,齊心秋收、共抗雞瘟、換隊長風波等等……這些本來該由福團的“福氣”解決,衆人跪拜福團,最後卻由全隊人齊心協力渡過去了難關。

這也就導致,現在的第九生産隊是人心最齊、最不信福、不信命的時候。人一旦想着靠自己,不靠別人,脊梁骨就不會彎,就自然不會理顧廷森那套裝逼、威脅人的做派了。

這也是顧廷森接連裝逼失敗的原因。

但楚楓覺得不夠,顧廷森身為福氣文男主,他睚眦必報,為了福團是能犯法的。

顧廷森家裏的背景也确實大,楚楓擔心将來顧廷森按照福氣文的路子長大,一步步清算曾經和福團作對過的那些人。楚楓想一想,在福氣文裏,顧廷森所在的家族經歷過一次風波,當初顧廷森掌控家裏的大權也幾經波折,最後福團的福氣又幫了大忙,那些比顧廷森優秀的人全都折戟。

而現在,楚楓想試一試,那位叫做葉工的老人,如果在顧廷森十一二歲還沒變得老奸巨猾時,看穿他這個人的心狠、色厲內荏,以後他的家族,還會不會讓顧廷森進入核心圈子?

楚楓想到這裏,說試就試。

她見福團穿得不算厚,鞋底踩得全是泥,立刻大聲說:“福團,你今天不是生病了嗎?怎麽穿這麽薄,大晚上的在這裏?”她看了看顧廷森,瞳孔一縮,“奶奶這麽愛福團,一定不舍得福團大晚上一個人出門,是不是你把福團拐出來了?”

一個拐字,用得就很靈魂。

鄉下誰不怕拐子?一沒監控,二沒保安的。這個年代确實幹啥都要用票,拐子拐了人很難跑遠不假,但是,拐子有拐子的方法。

拐子有藥,把那藥給被拐的婦女兒童一吃,婦女兒童就睡着了,他們就帶着她們去山上,翻山越嶺地出去。到了買家之後,買家也喪盡天良得很,就把拐來的婦女、兒童關在屋裏,不許出去見人,慢慢的磨。

起初沒有布票這些,那就少穿,穿家裏其餘人的衣服,總之拐子的糟污辦法,多得很。

因此,一說到拐子,白佳慧和陳容芳也不管葉工是不是什麽專家了,第一天來生産隊的人,要是故意裝的呢?

小心駛得萬年船,白佳慧和陳容芳現在再不喜歡福團,可做人的良知在,哪能看到福團真被拐子拐走呢?

當即,白佳慧和陳容芳就走上前來,一人拉住顧廷森的膀子,一人拉着福團,同時大聲問:“到底咋回事兒?”

顧廷森、福團:……

這兒的動靜也驚出了一些還沒徹底睡下的隊員們,一聽到“拐”這類字眼,哪怕是睡下了的人也得強撐住眼皮爬起來幫忙。

宋二嬸、方嬸兒還有一些男女隊員們拿着家裏的菜刀就出來了。為啥是菜刀,因為這年代集體勞作,加上之前煉鋼鐵的事兒,雖然家家都有自留地,但是,不是所有家庭都有農具。農具大多都在生産隊,隊員們每天上工完,下工就得還回去。

鄉下常見的模式是:一個大家庭,娘老子有鋤頭,之後兒子們要是分了家,也大多在娘老子房子旁邊建房,每到要用鋤頭的時候,就厚着臉皮過去借。

要是受寵的兒子兒媳,娘老子就高高興興的,還幫他們用磨刀石把鋤頭磨得光溜的。要是不受寵的兒子兒媳,那就慘了,娘老子會扯着一副長臉,說教半天,才把鋤頭給他們,兒子兒媳拿到鋤頭,如蒙大赦,趕緊鞠躬彎腰感謝一番後去種自家的自留地。

現在,宋二嬸等人拿着菜刀出來,把顧廷森、福團給圍住。

顧廷森哪兒見過這陣仗,陰沉沉的臉都差點龜裂,對着大家解釋一番,諸如:“我只是帶福團來散散心。”

別人問:“你和福團今天第一天認識,你咋就能和福團這麽熟?是不是故意套近乎,想拐人?”說話的這個大爺一把把福團撈過來,同時沒忍住,瞪了眼福團。

這小孩怎麽回事兒?長得白嫩圓潤,難道腦袋也跟那豬腦袋似的?大晚上的就敢和剛認識的男的出去逛?這是鄉下啊,又不是城裏,城裏人多,鄉下人少,黑燈瞎火的可危險了。

顧廷森還在解釋上一個問題呢,又有人問:“你們走這條路口是不是為了上鳳凰山?”

這麽多人七嘴八舌地問,顧廷森為了不被當拐子打死,也顧不得擺出副陰郁晦澀的樣子,不厭其煩解釋:“不是,我是因為聽到有人編排福團,我就……”

不等他說完,就有人問:“你才來生産隊多久啊,你就知道這兒的情況編排不編排了?”

“撒謊也不找個好點的借口。”

甚至有脾氣爆的直言:“看他這一臉陰沉的樣子,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在這裏一團亂的時候,葉工、葉昀之也被鬧來了。劉添才好一頓解釋,才算安撫下衆人,說明白人家葉工真是專家。

這場鬧劇總算落寞,劉添才抹了把頭上的汗,實在沒忍住看向福團,咋每次這個福團都能惹出一攤子事兒來?

要麽是她有福,要當仙女了。要麽是她被欺負了,哭嚎了,有人要給她出頭……要麽是她和認識一天的人深夜出來軋馬路……劉添才抹了把臉,他真是不知道造了什麽孽,這輩子碰見福團和年春花這倆人。

他真是寧可給豬配種,都不願碰到這倆攪事的。

雖然鬧劇落幕,但在葉工心裏,這事兒可沒完。

葉工帶着葉昀之、顧廷森回學校——他們沒有住的地方,只有公社一隊才有招待所,但是,第九生産隊離鳳凰公社一隊的招待所很遠,走路起碼兩個小時。

葉工三人就住在第九生産隊的教室宿舍。

顧廷森陰沉着臉,還在複盤剛才的事兒呢,他覺得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為楚楓,正在想着怎麽對付這個敢欺負福團、和自己作對的人。

他也就沒看到,葉工走在他旁邊,歷經世事滄桑的眼中镌刻着濃濃的失望。

顧廷森,有些不堪大用。

他讓顧廷森送錢去給楚志業,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顧廷森看起來性子陰郁,不讨人喜歡,葉工想讓他多學學和人相處之道。

看起來,不讨人喜歡不算什麽大問題,可他都陰沉到讓人一見就防備了。

在鄉下,別人不喜歡他也許不是大事,可是在其餘地方呢?天下家世好有背景的又不止顧家和葉家,看看哪個從政從商的人不是待人接物都井井有條,讓人如沐春風?這個世道,你顧廷森一個人玩得轉嗎?

顧廷森倒好,讓他去送錢,把別人家的小孩兒拐出來散心,還不知輕重、不分對錯陰這一張臉,為了一個小孩兒去指責第九生産隊的隊員。

他也不想想,強龍難壓地頭蛇,到一個地方,就要守一個地方的規矩。看起來第九生産隊只是一個小生産隊,可是如果顧廷森和隊員發生沖突,隊員們失手打死了他呢?

天高皇帝遠的,他哪兒來的膽子和隊員發生沖突?

葉工身上強壓着怒氣,葉昀之看看葉工,又看看顧廷森那副神色,他笑了笑,終究什麽也沒說。

可惜顧廷森現在滿心都是替福團出頭,哪裏還能猜到葉工的心思?他更不知道,葉工心裏給他打的分,又低了不少。

這些分數,直接關乎了他的未來。

喧鬧的一夜徹底過去,白日來臨。被狂風暴雨洗滌過的天反而更顯得幹淨明亮,空氣中散發出清新的泥土青草芬芳。

到了白天,楚志國等隊員趕緊去播撒種子,天時不等人,種子再不灑下去,到時候沒有收成,來年就難過了。

陳容芳照理也該趕緊争取去上工,但她思前想後,給副業隊隊長說了一番話,副業隊隊長劉全聽完她的話,沉思一番,立刻帶她去找劉添才。

劉添才擦着頭上的汗水,看着遠處被大風大雨沖刷的土地,問:“怎麽回事兒?”

陳容芳說:“隊長,蠶在冬天是不上繭的,要變成蛹。今年雖然還沒到冬天,可幾年的晚秋特別冷。我想,應該盡可能快的讓蠶上繭吐絲,要是遲了就不好了。”

蠶不吐絲成繭,這次副業隊的蠶就相當于黃了,根本沒人收購。

要知道,蠶蛹雖然也是一味藥材,甚至還有人吃蠶蛹,但是,在鳳凰公社、在這邊的縣城裏,收購站只收蠶繭。別人最開始給隊裏下發蠶種,為的就是收蠶繭,不是蠶蛹啊。

劉添才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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