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房子(1)

第39章 房子 (1)

年春花趕到衛生站時, 撲了個空。

現在,正值國家醫療隊伍嚴重空缺的時候, 生産隊的衛生站醫生大都是半農半醫, 平時下田下地,來了人看病就穿上白大褂給人診脈,在生産隊看病, 要麽不花錢,要麽一次只花幾分錢。

這種情況就導致了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農民們不害怕看病難看病貴, 有了頭疼腦熱敢去衛生站看。壞處就是,半農半醫的赤腳醫生這兒, 沒什麽醫療設備,水平也參差不齊。

因此, 楚志國手部神經被傷到, 衛生站是半點不敢耽擱,連忙叫楚志國趕緊朝鄉鎮醫院走。

年春花緊趕慢趕到鄉鎮醫院, 顧不上葉工等人也在那兒, 撲到病床上就哭嚎起來:“志業啊, 媽的志業!”年春花一身的犟性,這時候都消失了,那股恨人有、笑人無的脾性也都去了大半。

她後悔啊,年春花老淚縱橫,看着楚志業虛弱地躺在病床上, 伸出手就往自己臉上扇去:“媽不該叫你跟着人去領種子,媽不該叫你犯險救人, 媽錯了啊!”

年春花狠狠地扇自己, 她覺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傻的人。那是山塌, 不是什麽別的,她怎麽就能叫志業去救大人物,不顧自己呢。哪怕不救大人物,她們一家也該健健康康,好好的啊。

有的人就是這麽奇怪,只有當災難來臨,她才知道好好生活過自己的小日子,比攪風攪雨強。

年春花這時真的有點後悔了,葉工、李秀琴等人連忙拉着她的手,不叫她再扇自己耳光,傷害自己。

楚志業則流裏流氣,半點也不在意,他擡起手:“媽,你幹嘛呢?”

年春花想把楚志業的手放進被子裏:“志業,你的手傷了,好好将養着!”

楚志業不耐煩地“唉呀”一聲,把手給拿出來:“我的手是傷了,但我現在又不咋痛,媽你幹啥呢?一點事兒就胡咧咧,你說你這樣能成什麽大事兒?”

楚志業嫌棄地冷哼,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以前吧,看着媽的樣子也挺聰明的,但這事兒一來,媽的短見識就顯出來了。

楚志業對李秀琴、葉工說:“葉工,煩請您老出去一下,我和媽有點話說。”他給李秀琴使了個眼色,李秀琴便客氣地帶着葉工出去了。

這時候,病房裏只剩下楚志業和年春花兩人,楚志業對年春花翻了個白眼:“媽,你剛才在說啥呢?你差點說露餡了你知道不?真是,婦人就是婦人,頭發長見識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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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春花拍了楚志業一腦袋镚兒:“說啥呢?你媽我見識短,能把你養大了?”

她心疼楚志業,兩眼又要迷蒙淚水:“媽還不是心疼你?媽生你的時候,你兩個胳膊兩條腿,是個全須人,不比別人少哪點,咋現在就、現在就……”

變成半殘了呢?

楚志業“哎呀”一聲:“你不懂,這是好事兒!”

“啥?”年春花眼見着又要哭,志業都殘了,還變傻了?

楚志業在年春花嚎啕大哭前制止她:“媽!你也不想想,現在地裏刨食能賺多少錢?今年生産隊壞了一批種子,換了一批農具,那錢是嘩啦啦的往外流,生産隊都沒錢,咱們隊員還能有錢嗎?這地裏刨食,根本不是個出路!”

年春花被楚志業震住了。

楚志業皺眉思考着:“要我說,我這手以後拿不動重物,反而是好事。我救了葉工,手廢了,幹不動農活兒,那葉工總得回報我點啥啊。”楚志業神秘兮兮地湊過去,“福團不是說了嗎?人家葉工,那是大人物,別說咱們整個市,就是省裏也是排得上號的!”

楚志業擠眉弄眼的:“媽,只要葉工撈一把我,我的命就不是農民的命了!”

年春花一想,是這個道理,志業好歹救了葉工一命,葉工那不能做白眼狼吧。志業向來聰明,他今天說得還真有道理,她家這麽大的福,确實該都是好事兒!

年春花沉下心來:“志業,媽腦子沒你轉得快,你啊,從小就是家裏幾個兄弟中最聰明的,他們拍馬都趕不上你,你放心,這個事兒,媽給葉工說!”

楚志業、年春花小小聲地在裏邊合計。

外邊的葉工、葉昀之也安靜坐在醫院的長廊裏,李秀琴雖然也看重福氣,可她真不知道婆婆和老公的歪心思,她現在偷偷抹淚,老公的手廢了,以後家裏可怎麽辦啊?

葉昀之從長椅上站起來,遞給李秀琴一張紙。李秀琴說了句“謝謝”接過來。

葉昀之看了看葉工,又看了看病房緊閉的門。葉昀之旁觀者清,這個事兒,透着些不正常。

剛才年春花那句“媽不該叫你犯險救人”就讓葉昀之心裏起了疑,六爺爺碰見山塌和石頭,那是天災,難道年春花能未蔔先知叫楚志業準備救人嗎?她難道能預料六爺爺涉險?

還有,葉昀之在山塌之後,一直在注意觀察楚志業,楚志業被楚三叔、楚志國等人嚴厲地看着,他吊兒郎當揣着手走在隊伍後面,路上遇到泥巴攔路,前路塌方,楚志業一點都沒動,等着別人處理這些禍事。

他這樣一個躲災的人,卻在六爺爺被大石砸的時候不要命地迎上來,葉昀之實在覺得太不正常。

他看向葉工,可惜,葉工被楚志業救過命,這時他心裏的感性遠遠超過心裏的理性,他用手抓着自己蒼白的頭發,臉上皺紋深深——手,那可是農民的命啊,楚志業為了救他,實在是受了大災。

葉昀之在心裏嘆口氣,知道這時給六爺爺說什麽都沒用了,說不定還讓六爺爺誤會自己狼心狗肺。

他閉上嘴什麽都不說。

這時,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葉工蹭地一聲站起來,朝病房裏走去。

他剛走進去,病房裏的年春花“噗通”一聲,就給葉工跪下了:“葉工!我實在沒辦法了,我豁出去這張老臉了!”

葉工連忙架住年春花,要把她帶起來:“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怎麽能跪我呢?”

年春花老淚縱橫:“志業的手,做不了農活了。可是志業還有這麽大一家子要養,大的小的都要朝他張嘴,鍋裏沒有米就攪不轉……”

葉工也不勝唏噓,不勝愧疚;“你放心,楚志業是為了救我,才遇上這個災,我要是不幫忙,那我還是個人嗎?”

病床上的楚志業有些高興,又礙于場合,只能低下頭裝作沉默。葉昀之把他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這時,葉工說:“我都想好了,不能叫做好事的好人寒心。楚志業古道熱腸,豁出命去救我,這樣的行為,必須鼓勵。我明天就去聯系我在這邊的朋友,讓楚志業做個門衛之類的。”

年春花的眼睛唰的就亮了。

在這個年代,門衛那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工作、金飯碗!

門衛是有國家編制的,又輕省,不累。接觸的大人物呢也多,那個人際關系可是廣得很,和領導都能說得上話。沒想到這個葉工的能量這麽大,說話這麽管用,這麽仗義。

年春花馬上就要拜下去,這真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兒啊!

葉昀之沉默,心中暗暗着急。這個楚志業絕對不是一個好人,花花肚腸多得很,這種人如果做了門衛,掌管一些鑰匙,其實很容易出事。

在葉昀之想着怎麽讓葉工改變主意的時候,病床上的楚志業咳嗽一聲,年春花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連忙說:“這個,葉工啊,志業還有幾個娃兒,他得照看家裏,不能去太遠的地方,我想的是,要不就在咱們附近給他找份工作?”

葉工想了想,他現在對楚志業的印象好得不得了,這麽一聽反而覺得楚志業寧可放棄前程,也要陪家人,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

葉工說:“也可以,你們等等,我出門打個電話。”

現在這個時代,個人是沒有電話,只有單位傳達室有電話,或者郵局也有。醫院的傳達室肯定也有電話,葉工現在就是要去借醫院傳達室的電話,給他認識的單位打過去。

年春花一聽到電話,更覺得福團說得沒錯,連忙答應。

葉工和葉昀之走出去,兩人剛到醫院走廊,就碰見了迎面走來的楚志國、楚楓還有一些楚家人。

現在楚志業、年春花在隊裏風評差到極致,可是鄉下這麽多年的人情社會不是那麽容易被打破的。楚志業出了這麽大的事兒,那只手相當于廢了,楚家的親戚們必須得來走動、看看他。

畢竟這年春花混、楚志業混,可是他們的後一代不一定混吶。這些人來走動,不讓這門親斷了,為的是大壯他們那一代,在鄉下,團結就是力量。

楚志國讓楚楓提着一小袋白糖,他知道現在四弟出事,媽見他沒有出事,肯定會遷怒他。這糖要是在他手中,年春花肯定要又打又砸,讓孩子拿糖,這麽多大人護着,鬧得不會那麽難看。

楚志國可不是來讨好年春花,只是為了做個面子情,現在隊裏擡舉他,他就要方方面面做好,讓大家都看着他是怎麽對他媽、他弟弟的,這樣将來他媽再胡攪蠻纏、死纏爛打,楚志國手段狠一些,別人就能理解了。

葉工和楚志國擦肩而過,也不知怎的,葉工偏偏沒看到楚楓手裏的糖。

他心底起了愠怒,這個楚志國,自己親弟弟出了事,難道空手就來了?

走到樓梯拐角處時,葉工才這麽喟嘆一聲,葉昀之覺得更加古怪了,他說:“六爺爺,楚志國帶了白糖來,讓他女兒拿着呢。”

“是嗎?”葉工也一愣,“我剛才沒有看到。”

葉昀之抿起唇,實在覺得最近的事兒充滿了古怪,他擡步走上樓梯,才說:“六爺爺,昨天晚上你不是說,總對這個楚志國有偏見嗎?現在會不會就是你的偏見在起效?”

葉工若有所思,他當然發現了自己的不對。

葉昀之道:“其實,抛開楚志業救你來說,這個楚志國一路上有危險從來不跑,看見塌方自己先去察看,一直緊緊護着他們的種子。對生産隊來說,他才是對隊員、對生産負責的那個人。楚志業反而有些鬼滑頭,這次路上他的表現非常差,要不是救了六爺爺你,回隊後肯定要吃瓜落……”

“夠了!”葉工聽見前半句還好,聽見葉昀之說楚志業不好,心裏就生出很大的抵觸。

他說:“昀之,你要記得,人的善惡不是那麽簡單的。楚志業也許是一個懶散的人,但從他冒着生命危險救我來看,他本性善良,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懶惰而抹除了他的善良。”

葉昀之:…………

他現在覺得六爺爺腦子不怎麽清醒,葉工這時說:“不過你說得也有一定道理,楚志業好像沒什麽集體責任感,門衛确實不适合他。他适合更簡單、不擔那麽大責任的工作。”

葉昀之無可無不可地說:“嗯。”

反正他們在第九生産隊待的時間還長,他就不信,天長日久下去,六爺爺看不清楚志業是個什麽東西。

葉工走到醫院傳達室,出具一些東西後,借到醫院傳達室的電話,給自己曾經的老朋友打過去。一路層層安排,到處查空缺,終于給楚志業找到一個葉工認為适合他的工作:供銷社門市部售貨員。

在此年代,供銷社集買、賣于一體,是不折不扣的金飯碗。

人們拿着票據和錢去供銷社買東西,還得看售貨員的臉色。售貨員說這個東西沒了,那就有錢有票都買不到。一些人為了買到合适的東西,還得誇誇售貨員,把售貨員哄得高高興興的。

供銷社也分部門,采購部那更是肥得流油,還有額外補貼,工資非常高,也不用一天到晚站那兒。

但是,葉昀之那番話終究在葉工心裏敲響了警鐘,采購部需要的人必須很有責任感,這個楚志業雖然善良,但是散漫,感覺不太合适。

于是,葉工就定下了供銷社門市部售貨員的工作——他舍下了臉,欠了老朋友一個大人情。

這也是份好工作啊,當葉工去病房給年春花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年春花喜得直念佛,楚志業也終于滿意了,咬着牙齒歪躺在病床上高高興興地笑。

這副流裏流氣的樣子,除開葉工之外,其餘人頂頂瞧不上眼。

待葉工走後,其餘楚家人也不想在這裏多待,紛紛要告辭。可年春花不許啊,這福氣進家門兒的了大好事兒怎麽能爛在鍋裏呢?

她瞧着這些人,尤其是楚三叔、楚志國,心裏想到昨天楚三叔幫着劉添才排擠聰明的志業、擡舉木讷的志國,心裏就一肚子氣。

年春花故意趁着這檔口說:“唉,他三叔,別人都說山不轉水轉,風水輪流轉。你是志業的親叔叔,哪想到親叔叔不幫自己人,還跟着隊長說,只要有你們在一天,志業就不可能在隊裏做出一番成績。這親叔叔呀,真是當得不如一個外人。”

楚三叔一身正氣,見年春花發難,也堂堂正正地看回去。

他楚好民行事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第九生産隊,他不怕年春花陰陽怪氣。

年春花翻身做主,則太想出了心裏那口熱氣,比前比後地說:“他三叔,你沒想到吧。志業就是有這點子星宿在,去供銷社上班,不比你第九生産隊刨食強?第九生産隊的幹部,說是幹部,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裏流汗的命呢!志業的命就是好命,和你們不一樣。”

楚三叔不冷不熱地說了句:“那恭喜你們了。”

他現在根本不想和年春花這種腦殼木的人扯皮,和這種人扯皮,她又聽不懂,白白耽擱自己的時間。

年春花見他那麽風輕雲淡,心裏更加不忿,還想說什麽,一路來的其餘楚家人可就聽不下去了,楚三叔在隊裏公正、有威望,是靠歪門邪道的年春花、楚志業能比的?

當即,就有人擺擺手:“春花兒,行了。我們是聽說楚志業受了傷,從隊裏趕來看他的。我們拿糖拿水果來,說白了對你家沒有仇,也是一番好意。你要說這些戳心窩子的話,要炫耀你的能耐,別對着我們說,對着外人說。”

“我們好心好意來看個病人,還看出你的一腔仇來了?你要踩着我們幹啥?”說這話的人實在氣不過,一腳踢上自己帶來的水果,拉着楚三叔就往外走。

其餘人也立刻跟着走出去,這時候同病房另外病床的人早回來了,見這兒人多,就守在門口沒進去。

見年春花這麽快得罪完了親戚,差點驚得眼睛掉下去。

裏面那個年老太沒問題吧?人家親戚來看受傷的人,有情有義,這種親戚不多走動着,幾句話諷刺別人,得罪完了他們,是不是傻瓜啊?

也不怕以後變成孤家寡人?

年春花這時也覺察出得罪了其餘人,本來想追上去呢,楚志業則流裏流氣躺在床上,咬着牙喜笑顏開:“媽,你不用追。”

“以後我得了那個好工作,他們巴結我的時候多着,到時候你啊,推他們走都推不過來。”

楚志業瞧着有人送了袋藕粉來,嘴裏的饞蟲就被勾動了,自己起身拿出杯子和病床下放着的開水壺,想給自己沖一杯藕粉喝。

楚志業健康了幾十年,現在忘記自己手根本用不上力,拿着開水壺的手顫顫巍巍,實在握不住了,噗通一聲,開水壺當啷掉落在地,內膽炸開,滾燙的開水就這麽濺了楚志業一手、半個病床也被開水打濕。

楚志業的手迅速被燙出大大的水泡,疼得他彎着腰在床上打滾、哭爹喊娘。

那些被開水沾着的被子、床單也黏在楚志業身上,楚志業一滾,那些皮差點都被撕下來。

年春花被這個轉變驚呆了,親眼見到志業倒個開水都能打翻開水壺,她才意識到,志業失去的,這一生都補不回來了。

健康,不是其餘任何東西能買的。

年春花忍着淚,只能安慰自己那個金飯碗到手了就是比農民強,她趕緊罵道:“李秀琴!你死了啊?快去給志業打點冷水來擦擦啊!”

“你個喪門星!看見自己男人倒開水,你跟木棍似的站在那兒,你個喪門星!”

年春花氣急、傷心到極致,将李秀琴拉過來,扯着頭發打了好幾下。

李秀琴也委屈哭了,她剛才總要去送送氣急了離開的楚家長輩們。不管楚志業得了什麽工作,她家的根兒在第九生産隊,哪能真的不顧親戚,當孤家寡人呢?

年春花和楚志業獨,她不能獨,她總要為了自己孩子考慮。

李秀琴頭發被扯散開,傷傷心心地哭了,病房外的人看不過眼:“嬸兒,別打了,別打了。”

年春花紅着眼睛停手,就見別人拿指頭比比楚志業,再指指李秀琴:“嬸兒,這是醫院,你家不休息其餘人得休息呢,你再吵吵打打的,一會兒我叫護士來了啊。而且,你家兒子都這樣了……”

她撇撇嘴:“說白了,這手連個開水壺都拿不起來,就相當于廢了。不說有啥好工作,家裏的事兒是半點幫不上。你把你這個兒媳婦打走了,你這個兒子還能說到多好的媳婦兒?”

李秀琴嗚嗚咽咽地哭,年春花那手高高揚起,卻不敢再落下去。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人說得有道理。志業再是有金飯碗,也始終帶了殘疾。

把李秀琴給打跑了,哪怕志業靠着工作再找一個女人,可志業畢竟殘疾了,說不到太好的女人,他的孩子們也就相應的有了後媽……算來算去,李秀琴還真是志業的最佳選擇。

年春花無奈,她的手只能恨恨地放下,李秀琴趁機哭着跑出去,借打水的名義去水房嗚嗚嗚地哭。

因為打兒媳婦被人撞破,算是家醜外揚,年春花終究有些不好意思,她低頭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和別人的眼對視。

這一看,年春花的心跳加快,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糖!她看見了楚志國拿來的糖——楚志國特意當着這麽多楚家人的面,拿了糖來。

年春花眼睛一下就熱了,這是糖啊!糖和鹽,那都是最寶貴的東西。之前倒退些年份,更是不得了,有婦女的孩子死了,婦女哇哇大哭,可是也不得不喝下碗裏的鹽水——因為放了鹽,就是能救命的東西,浪費不了。

年春花的手都在哆嗦,楚志國咋就這麽富了?之前楚志國還是連飯都吃不起的瘟桑。

現在,他走親都能送糖,和幾個幹部們談天說地,自己的志業卻……年春花氣得在病房裏拿手打頭。

那邊,葉工、葉昀之已經到了第九生産隊,這次,葉工來這些地方,其實有一個隐秘的任務在身——現在,下面到底成了什麽樣子?

有些事,應該變嗎?應該怎麽變?

葉工不是決策者,他的分量遠遠沒有那麽重。但是,決策者的決策,從來不是一拍腦袋就決定的,決策者也需要數據,需要綜合大家的考察。

葉工走在第九生産隊的路上,第九生産隊的路坑坑窪窪,地上滿是積水。

放眼望去,隊員們都在坡上勞作,現在天氣轉涼,但是不少人仍然穿得單薄,一件藍色單衣裏面穿了件薄薄的毛衣,或者不是毛衣,就是簡單的一件背心套了一件單衣。

擡起手臂挖地的時候,腋下露出一個洞,透出裏面衣服的顏色。

隊員們腳上的膠鞋,更是破破爛爛,不只鞋面上打着補丁,連鞋底都用膠來沾了一道,顯然是之前開過線。葉工心裏有無限的感觸,農民,勤勞樸實、吃苦耐勞。

可是,吃苦耐勞是他們的美德,而不該是他們的本分。誰不想穿保暖完整的衣服?誰不想在冷天穿暖乎乎的鞋?農民的膠鞋,鞋底全是方塊狀的立體紋,用以下地勞作時防滑。可是,膠鞋裏面沒有暖和的毛。

在晴天,站在地裏勞作運動得一身熱汗還好,可是,真正到了地裏,根本沒有多少時候鞋底是幹燥的。

比如下雨後,雨水浸入土裏,農民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地裏,膠鞋就會浸上地裏的水,很快凍濕。還有一路上密密的草葉、草葉上的露珠也足夠把農民的褲腿、鞋子打濕,無論冬夏。

許多農民到老後,一身都是病,風濕不提,還有關節炎、頸周炎、肩周炎。

葉工看着這一切,國家站在農民的脊梁上騰飛,可農民的日子,也理應要好起來啊。

葉工下了地,不顧別人的阻撓,幫着種地。

葉昀之也照做,他這時才十歲,沒有葉工想得那麽深遠。他只知道,現在葉工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葉工理了許久地裏的草,腰部非常酸痛,他捶打着腰,問葉昀之:“廷森呢?今天他沒跟着我們一起出門,也沒在這附近,他去哪兒了?”

葉昀之說;“不知道,我沒看到他。”

說話時,葉昀之和葉工晃眼就看到了顧廷森。

顧廷森和福團一塊兒,還有另外幾個孩子在一起玩兒。顧廷森十二歲,和一群比他小這麽多的孩子當然玩不起勁兒,他就抱着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給福團壓陣。

葉工、葉昀之:……

葉昀之搓搓眼睛,想确認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還算了解一天到晚跟個冰塊人似的顧廷森,知道顧廷森現在這個表情是……保護?

葉昀之不太懂,小孩兒一起玩兒個游戲,顧廷森需要保護誰嗎?

就見圓滾滾的福團在跳繩時不小心失誤,被繩兒絆了一下,白白嫩嫩的臉上有些懊惱。另外便有個孩子拍起手來:“她只跳了十五個,我們組贏了!”

游戲總有輸贏,這個孩子也在真心為自己的組高興。

可是,顧廷森見到懊惱的福團,薄唇就緊抿起來了。福團擡起頭,要哭不哭“堅強”地給顧廷森說:“廷森哥哥,福團差一點就贏了。”

顧廷森聲音放柔:“福團最厲害了。”同時,他陰沉地從那個拍手的小孩兒旁邊走過去,冷冷看了眼那個小孩,“她只跳了十五個,是因為她失誤。你們跳了十六個,是因為你們發揮超常,你說,誰強?”

顧廷森今年十二歲,營養好,長得很高。他又一副陰沉沉的冰塊臉,這一句話,讓那個小孩——也就是李秀琴家的孩子愣在原地。

葉昀之耳力好,聽清顧廷森說的話,抽抽嘴角。

為什麽顧廷森現在越來越像心理不正常了?以前葉昀之只覺得顧廷森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連自己親媽和姐姐都不在意,每天陰着臉來,陰着臉去。

顧廷森的媽又不止他一個兒子,捂了幾次顧廷森的心,都沒捂熱,也就漸漸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孩子上去。

相當于,顧廷森的媽現在都不咋待見顧廷森了——當然,這在福氣文中,是顧廷森寧負天下人,不負福團的蘇點之一。

葉昀之以前只覺得顧廷森可能天生就是這個性格,現在看……他為了護那個叫福團的小孩兒,也真是夠出人意料的。跳個繩福團輸了,顧廷森都能維護她說她最強。

跳個繩,別人贏了就是贏了,顧廷森這副玩不起的樣子給誰看?

葉昀之摸摸鼻子,低下頭不說話。

葉工雖然耳朵不好,可他戴了眼鏡,親眼見着顧廷森就在短短時間內,再度失了人心。

沒看見那隊伍裏除了那個叫福團的小女孩兒,其餘孩子都跟防賊似的防着顧廷森嗎?

以葉工有限的想象力,他想不出來那些都是寵福團的哥哥們,日常就是為了争搶福團大打出手,現在忽然多來了一個城裏的顧廷森,楚學文等人可不是要防着他嗎?

葉工只認為,顧廷森今年十二歲,還能得罪一群比他小三五歲的小孩兒,一沒度量,二沒城府。

他都不知道怎麽形容顧廷森。

葉工搖搖頭,對葉昀之說:“把顧廷森叫回來。”

“好,六爺爺。”葉昀之聽話地去叫顧廷森。

顧廷森絲毫不知自己無腦維護福團子的行動,落在對他有期盼的長輩眼中,連裝逼都算不上,只能算辣眼睛至極。

另一邊,楚楓這時也回到了家,她和楚深、三妮一起去外面找一些草藥。

前面說過,隊裏大多數人都認識草藥,長在明顯處的草藥早就被人給采了,要想真正采到很多草藥,得往大山深處走。可楚楓、楚深她們只是小孩子,和福團作對,運氣也不太好,她們不會冒險去深山。

現在,楚楓帶着哥哥和三妮在外邊采草藥,為的只是多認識草藥——到真正冬閑的時候,隊裏會組織人去山裏找草藥,拓寬隊裏的收入。

楚楓現在辨認草藥,為的就是将來的機會。

她和三妮一起發現了一堆紫色的小花花,夾在一堆雜草中不太明顯,三妮指着這堆紫花說:“這個我聽媽說過,這種草叫什麽……”

她費力地想,三妮的認圖能力非常強,任何草藥她看過一遍,就能把形記個七八分準。

可是,她記名字的能力不強,楚楓接下她的話:“叫紫菀,可以治風寒咳嗽氣喘,虛勞咳吐膿血。”

三妮說:“對對對!”

在楚楓和三妮說話的時候,楚楓發現,楚深的情緒明顯不高興。她嘆了口氣,大概知道哥哥在別扭什麽,楚楓問:“哥哥,你怎麽啦?”

楚深甕聲甕氣說:“沒什麽。”

楚楓輕輕道:“是因為今天那包糖?”

這句話,可打翻了楚深的話匣子,楚深轉過身來,氣得捏緊拳頭:“妹妹!我真不知道爸到底是咋想的!年……奶奶那麽對我們,他居然拿糖去看她,他這樣做有想過我們嗎?有想過咱媽嗎?”

楚深的情緒非常激動,他現在覺得楚志國就是叛徒,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懦夫!

“奶奶對我們一直非常過分,她從來都看不上眼我們家,無論我們給她拿再多糖酒去,她都不會看得起我們。她更不會因為我們給了她糖,就對我們稍微好點,爸這樣做,就是肉包子打狗,他為了讨好奶奶,根本不顧我們的死活。”

楚深氣鼓鼓的,他的想法完全是人之常情。

見楚楓沒說話,楚深說:“妹妹,你覺得呢?”

楚楓則道:“我覺得哥哥你說得有道理,對奶奶那種人,給她再多東西,她永遠都只會覺得是咱們在巴結她,不會記得咱們的好。”

楚深一扁嘴;“還是妹妹你好。”

“可是——”楚楓話鋒一轉,“爸拿那袋糖去,不是為了奶奶,而是為了給咱家其餘親戚,給隊裏的人看。”

“爸今天特意邀上了楚家長輩一起去醫院,大家都能看到,爸拿了貴重的糖去,爸沒有對不起奶奶、四叔他們。”楚楓說,“我知道你想說,親戚們的看法其實不重要。”

楚楓輕輕說:“可是,現在隊裏明顯希望爸爸能更進一步,媽媽也領了副業隊的事,我們家目前越來越好,在隊裏人緣也好,可是,無論再好的人緣,也免不了也許有人暗中嫉恨我們。”

楚深是個真正九歲的小孩子,費力理解楚楓的話。

“爸爸送糖,一來,絕了別人說咱們家不顧念親情,當初奶奶差點餓死咱們不假,可別人會說現在斷腿的是四叔,不是她。二來,別人會看見,咱們家哪怕爸爸媽媽都越來越有能力,可是咱們家還是有那攤子糟心的親戚,還是有吸血的人。”

楚楓一字一頓道;“人性都有弱點,大多數人的弱點是不希望別人比自己強太多,我們家現在有了這個‘弱點’ 別人就覺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爸爸媽媽有機會時,他們就不會阻攔,還會支持。尤其是奶奶得罪過的那些人,會更想我們家變好。如果我們家現在就徹底丢開奶奶家,別人則覺得我們過得好,看見奶奶過得差,說不定還有人會同情奶奶。”

楚深若有所思。

楚楓繼續說:“人多才有力量,想要力量,那就得讓朋友變更多,讓敵人變得更少。”

處事如是,政/治亦如是。

年春花家之所以鬧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為如此,她和福團的心太窄,一句話、一點事都要壓過所有人,自己想做所有人高高捧着的王,卻成了所有人的敵人。

楚楓問楚深;“哥哥,你想要一袋糖,還是想要爸媽在隊裏的工作越來越好?”

楚深毫不猶豫道;“當然是爸媽在隊裏的工作越來越好!”

他懂了,一袋糖只是小事,這就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可楚深想了想,又皺了臉:“那,咱家不能為了這個,次次都送糖吧。”

楚楓朝他眨眨眼;“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這次楚家親戚們全都送了禮,卻吃了年春花的虧,下次再送年春花禮之類的東西,就會湊在一起讨論了,到時候陳容芳楚志國只需要和他們一樣就行。

而且,楚志業現在得了個“好工作” 将來可怕別人踏他家的門檻求他辦事,只會把人際關系鬧得越來越僵。

楚深想了想又說;“妹妹,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他覺得自己應該不算笨,在學校偷偷聽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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