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約是因為每年太子都會去一趟大明寺,上山後的路并不難走。然而到了半途,頭頂卻漸漸多了烏雲,天氣急轉直下,閃電劈過小雨便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最近數日天氣極好,觀星象也未預見今日有雨。謝仙卿身邊的随侍重點放在保護殿下安全上,并未提前備傘,此刻雨傾盆而下,一時間衆人手忙腳亂。
倒是之前被人嘲諷背了許多東西的陳皎,悠悠揚揚地從自己的小包袱裏掏出那把原本用來遮陽的油紙傘,屁颠颠湊到太子身邊:“殿下!”
所有人:……?!!
雨勢越來越大,太子一行人卻恰好行路中途,前後皆無涼亭,還要再走數裏地才有地方避雨。
天上淅淅瀝瀝下着春雨,一行人匆匆忙忙,頗有些狼狽。
陳皎舉着一柄青傘撐在自己和太子頭頂,語氣心疼:“這好好的怎麽就下雨了,淋着我可沒關系,淋到殿下可就是大罪過了!”
謝仙卿眉眼微動,挑眉道:“陳世子當真?”
陳皎誠懇點頭:“當然了!微臣對殿下之心,天地可鑒!以我們的什麽關系,有我一口飯吃,就有太子您一個碗刷……”
謝仙卿微微側目,陳皎也愣住了。
糟糕,她平日忽悠傻白甜王時景習慣了,說順嘴了!
陳皎當即讪笑,改口說:“有您一口飯吃,就有我一個碗刷!”
謝仙卿見她模樣好笑,似笑非笑:“不用我刷碗?”
陳皎一拍胸脯,正氣凜然:“不用!殿下萬金之軀,我胡說呢,真有碗也是我刷!我全給您包了!”
她說得情深意重,要是王小少年在這裏,聽到自己信任的陳兄這話,估計會傷心捶地了。
謝仙卿被她逗笑,眼中流露出笑意。周圍其他人則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默默牙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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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陳世子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油嘴滑舌,也不知道這些話她怎麽說得出口!
陳皎為了讨好太子,嘴中不斷吹捧,可手中舉着的傘卻是八方不動,絲毫沒有往太子那方多傾斜的意思。
倒不是她不想趁機表功,只是她看雨勢太大,此刻油紙傘恰好将兩人籠罩,自己若是再為了演戲将傘往太子那邊傾斜,她半邊身子就得淋雨了。
到時候大概率會感冒,這得算是工傷吧。
陳皎給自己的定義從來都是太子的小弟,職場打工人。她努力內卷想要在領導面前表現,但也不包括拿自己身體安全開玩笑啊!
自己的命當然最重要了。
陳皎正糾結是以身涉險上演苦肉計呢,還是裝作不知情安然不時,身後的張太監看得快要急死了,忍不住低頭嘀咕道:“這該死的陳世子,光說不做,你倒是把傘往殿下那邊挪些啊!”
眼見太子發絲染上水氣,張公公急得恨不得推開陳皎,換自己來撐傘。
陳皎還沒想好呢,便見太子悠悠然轉頭,掃了眼她,好似在說這就是你的天地可鑒?
陳皎心虛眨眼,想難道是自己拍馬屁不走心的事情被看穿了?!
想了想,她默默将自己的傘往太子肩膀偏了偏,然後自己又小心翼翼往對方身邊湊近了些,幾乎是貼着太子的胳膊。
油紙傘不大,兩人站在同一傘下顯得有些擁擠。
雨後空氣中混雜着泥土的濕潤氣息,山上雨霧朦朦。湊得近了,謝仙卿能聞見陳皎身上傳來的那股淡淡的桂花隐香。
他垂目望去,只見身旁的少年身形瘦削,比他矮上一頭,手撐着傘費力頂在兩人頭頂。
風雨飄搖,少年衣袍吹動,手高舉着傘,袖子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手指纖細婉若無骨。
陳世子平日看着鮮活,卻是意外的瘦削蒼白,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會誤以為她是女兒郎。
謝仙卿心中微動,垂下眼,忽地伸手拿過傘柄。在陳皎意外的目光中,他微笑道:“孤來吧。”
他伸出手,握住陳皎手腕,将傘往她的方向移了些。
他不是不體恤下屬的人,陳皎身子單薄,看起來就體弱,淋雨病了他也不好跟永安侯府交代。
雨下了不過半個時辰便停了,之後太子一行人順利抵達大明寺。但到底是淋了一場雨,上山休整一夜後,第二日太子便病了。
雖然只是小小的風寒,可大明寺上上下下都吓得不輕,各個都忙碌着。盡管寺廟內有擅長醫術的僧人,太子侍衛還是騎馬下山奔赴長安,連夜請來禦醫診脈。
陳皎也慌,想到那把偏向自己的傘,她不由有點心虛。
希望病中的太子不會記起自己那天的小動作,從而遷怒到她,将這筆帳算在她頭上。
因為心虛,太子在山上修養這幾日,陳皎便格外盡心。
山上的慧言禪師精通醫術又與太子關系甚好,這次便是由他和另外幾位禦醫開方子。
陳皎也跟着殷勤地跑上跑下,還幫忙在火旁盯着其他人煎藥。
這倒不是陳皎偷懶,不想親自動手。而是太子入口的東西,衆人都恨不得長八只眼睛盯着以防萬一,哪裏敢交給其他人動手。如果真出了事,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就算陳皎想要幫太子煎藥,太子府身邊的人也不敢讓她動手。所以她就負責坐在一旁看內侍們熬藥。
陳皎看歸看,每次可都是隔着一兩米的距離,絕不敢湊太近。
廢話,不光伺候太子的內侍們怕,陳皎自己也怕啊!
謀害皇嗣這個名號,她擔不起啊!誰知道有沒有人想要她背鍋當冤大頭。
不過這次事後,陳皎也發現了些端倪。
太子陡然生病,他身邊的人雖然慌張,卻井然有序,先是迅速封鎖消息以防太子病中之事傳出,後又加派人手将大明寺層層封鎖以免刺客,派人下山帶來禦醫……
從守護太子安全的侍衛,再到服侍煎藥的內侍,讓別人鑽的空子是一點都不肯馬虎,足以說明太子治下嚴謹。
太子生病的第一天,屋內屋外守候着諸多侍衛,陳皎根本沒機會見到對方。直到第二日太子好轉,陳皎才有機會拜見。
廂房內,太子躺在床上,身穿白色中衣。陳皎進來時,他正準備喝藥。
病去如抽絲,謝仙卿看上去仍有些虛弱,但精神已經好了許多。
“殿下,請用藥。”銀針試過毒後,伺候的太監小心翼翼将藥呈上,其他人都盯着太子。
謝仙卿微微蹙眉,接過藥,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其他人捧着藥碗下去。
那藥聞着便很苦,太子卻一飲而盡。陳皎想了想,小心翼翼湊上前,解開身邊的一個荷包,遞了上來:“殿下要用顆杏脯嗎?”
謝仙卿垂下眼,看向陳皎手中那麽杏脯,沒有說話。
周圍其他侍衛神情緊張。只是一個照眼,謝仙卿便明白這一定是陳皎自己的主意。
禦醫擔憂杏脯沖減藥效,太監們不敢私下做主,所以這些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小心翼翼遞上一枚杏脯。
其實也并不是。
謝仙卿年幼不過幾歲時,先皇後還未逝去。擔心兒子懼怕藥苦,每每他喝完藥,都會親自遞上一枚杏脯,沖減苦味。
時間已經過得太久,他已經忘記母親當年的杏脯是什麽味道了。
陳皎見太子沉默許久,怕他擔憂,急忙道:“都是我自己平日裏吃的,已經試過毒了,殿下您放心……”
她還沒解釋完,謝仙卿便漫不經心伸手,指尖滑過陳皎掌心,拿過那枚杏脯,置入口中。
杏脯味道有些酸,并不全是甜。嘴中的苦味卻陡然散去許多。
謝仙卿生來被立為太子,從小一言一行被按照儲君來對待教養。時常有人忘記或是故意忽略,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怕苦。
他擡起頭,看向陳皎,微笑道:“陳世子的杏脯,味道極好。”
陳皎愣了愣,随後緩緩露出一個笑:“味道還不錯吧?我每次喝藥都嫌苦,祖父祖母他們便弄來了杏脯哄我。”
其實做這個決定時,陳皎便意識到不妥,但她還是下意識這麽做了。
太子眉間的愁一直沒有散去,她想對方大約也是覺得藥苦,所以才會臨時起意,遞上一枚杏脯。
陳皎笑起來時很是好看,陽光動人惹人喜愛,眼神清澈無比。
謝仙卿注視着她的眼眸,想到的卻是前日茫茫雨霧中,那股若有似無的桂花氣息。
眉梢的苦意散去,心中卻泛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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