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自己尚未登基, 外有政敵和聖上虎視眈眈,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風險。謝仙卿本不打算在自己未能完全護住陳皎前說出真相。
他本來想要等更好的時機,當陳皎認為他值得信賴時,他們再來開誠布公地讨論這中間的誤會和差錯。
但陳皎屢次退避, 從不退讓, 謝仙卿終于意識到, 陳皎從未考慮過二人未來。
她不準備告訴他身份, 默認他會娶別的人。從兩人初見相戀再到如今, 近一年的時間,陳皎竟然依然保持着這種随時要抽身離開的心态。
謝仙卿對陳皎素來寬容, 但再此事上他不準備再忍下去了。
“女扮男裝蒙騙聖上、膽大妄為接近儲君謀求從龍之功。于公,你的身份一旦被發現,孤亦難免受你連累。”
謝仙卿與聖上和五皇子周旋, 陳皎是他信任的心腹, 甚至在他監國時提拔進朝中重用。一旦陳皎被揭穿女子身份, 群臣嘩然時,亦是幫太子的政敵遞了一柄刀。
謝仙卿身為儲君, 他本應在發現陳皎身份的第一時間, 便不動聲色将對方疏遠出太子黨核心, 以便在東窗事發前縮小此事對自己地位的影響。
但謝仙卿沒有。
他欣賞陳皎的野心, 不忍對方難堪。所以他默默容許了對方存在于太子黨中, 并依然重用對方,盡管他深知此事的危害。
謝仙卿素來理智漠然,這實在是不符合他的做法。他如此對待陳皎,無非是因為心悅與憐惜她。
謝仙卿扪心自問, 對陳皎, 他從來都是容忍之極, 對方所求無一不應。他所求不過信任二字,陳皎居然都吝啬到不敢交付。
謝仙卿看向怔怔的陳皎,平靜地說:“隐瞞身份與孤相戀,孤做得斷袖敢與你許諾放棄血脈。于私,你欺瞞哄騙,滿口謊言,未曾真心待人。”
于公,于私。
這段情感中,陳皎想到的永遠都是她自己。
謝仙卿注視着陳皎,好似從沒有這般失望過。
感情不一定對等,但必須交付信任才能長久。
謝仙卿自認走了九十九步,陳皎卻始終龜縮在她的殼子裏,從不肯往外看一眼。
他注視着陳皎,平靜說道:“你要權勢,你要萬人之上,孤都給了你。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孤便在等你告知的那一天。”
謝仙卿此前不是猜不到陳皎在擔憂什麽,所以特意給了對方時間。
陳皎聰慧有加,自己樁樁件件言行舉止,她怎會看不出來他的心意。以他們兩人的關系,難道他真會因為她的欺君之罪,而對她刀刃相加?
更何況太子與永安侯府已是一根弦上的事,即使謝仙卿知道真相怒極,也只會幫着侯府隐瞞,以免太子黨受連累。
陳皎又怎麽會不清楚?她無非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不肯說罷了。
謝仙卿忍耐許久,終于在今日揭開真相,他安靜等待着陳皎的答案。
她會謊言狡辯,還是震驚失聲,亦或是淚流央求?
然而下一秒,陳皎趁他沒注意,直接拔腿溜了。
謝仙卿:……?
陳皎跑路的姿勢太過熟練,盛怒中的太子都來不及動作,便見對方如一尾泥鳅,飛快地跑出了屋內。
“陳皎!”
謝仙卿預料不及,怔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沒忍住氣笑了。
當謝仙卿陳皎從未考慮過二人未來,并也不打算做出改變後,才會揭發陳皎身份,想要借此事與她談一場,逼她從始終龜縮的殼子裏走出來。
沒想到他不過剛起了個頭,陳皎居然便吓得直接跑了。
有一絲意料之外,又覺得好似情理之中。
是陳皎能做出來的事。
謝仙卿氣勢醞釀一半便戛然而止,站在屋內,良久長嘆一聲。
……
太子府外,受驚不小的陳皎提着衣擺跑得飛快,都不敢停下來喘氣。
陳皎上次看見關語靈和周侍郎在一起時,對方在見到她後也是直接跑了,陳皎當時還有些茫然無語。
現在她臨時活學活用,才知道這招有多好用。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從自己的真名被叫出來後,陳皎便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她不是傻子,太子殿下态度如此篤定,必定是早已掌握了證據,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裏漏了陷,卻清楚反駁撒謊根本沒用,說不定還會讓事情變得越來越糟。
太子殿下咄咄緊逼,陳皎無言狡辯,腦海中亂成一團。
一時間,她甚至想對太子說一句:“要不我們繼續說王時景吧?再給我一個機會,我肯定幫你罵他!!”
不過她覺得自己這麽說估計會把太子殿下氣死,想想還是算了。
陳皎覺得太不劃算了。她現在就很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麽要忽然為王時景鳴不平,要跟太子殿下吵架。
現在好了,事情一下子走遠了。
時隔多年聽見陳鏡瑤這個名字,陳皎只覺心驚肉跳。太子盛怒之下,
她不敢承認也不敢回答,于是幹脆跑了。
看太子殿下的樣子,估計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只不過一直隐忍未發。
難怪從不知何時起,殿下便不再靠近她,上次在暖泉也故意借口不進入其中。
陳皎睜眼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發呆,腦海中依然想得還是謝仙卿當時對她的質問,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醒來,她坐在床上發呆許久。
昨天一系列事情沖擊太大,直到隔了一夜,陳皎才有一種恍然的真實感,能夠靜下心去思考昨天的事情。
太子殿下什麽時候知道的真相呢?對方為什麽一直不說出來?他在怪她嗎?
是了,昨日他說自己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必是怪她的了。
那她接下來要怎麽做呢?
是去向太子解釋,還是趁此跟對方分開,對方會接受她的理由嗎?今晚她去太子府時,殿下是否會讓她離開?今早國子監快遲到了,她昨日的功課還未寫,被夫子檢查會被訓斥吧……
陳皎越想越亂,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此時應當做什麽好。理智告訴她現在應該去向太子解釋,最好誠懇點跟對方道歉。
但陳皎不想面對太子。當她在對方口中成為一個自私自利、滿口謊言的女人後,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太子。
陳皎思來想去,然後決定給自己放個假。
她不想去國子監,也不想去太子府了。
所有的事情堆積在一起,陳皎覺得自己好累。
因為她女扮男裝的身份,陳皎戰戰兢兢撒了許多謊,小心謹慎不敢讓世人發現。
她擔心太子治罪、擔心家人連累、擔心自己陷得太深無路可退。她從不知道,原來人可以有這麽多擔心的事情。
就好像是一個無休止的夢境,她留在其中徘徊不得解法。
現在得知太子已經知道真相,頭頂懸着的劍落下,心中的巨石搬開,陳皎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
她終于不用再編織一個接一個的謊言,終于不用再做哪些古怪荒謬的噩夢。
想開了後,昨晚深夜才睡着的陳皎直接躺回床上,決定睡個回籠覺。
愛咋咋地吧,有本事現在來個人把她殺了。
陳皎真的在家中安安心心休息了幾日,她沒有去國子監上學,也沒有去太子府報道,更沒有去找她的好友王時景玩樂。
她一直呆在永安侯府,龜縮在家中,就好像是躲在避風港中尋找着寧靜和庇護。
然而外界不知何時開始,漸漸傳出了太子疑似要納妃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時,陳皎正在吃葡萄。
永安侯欣喜地來宣布這個消息,怡和郡主則是小心看了眼女兒的神情,似乎怕她難受。
陳皎過了半響,緩緩道:“哦。”
跟她有什麽關系,他娶就娶呗。
陳皎早就知道,自從永安侯上次告訴她這個消息後,她便一直等着。後來發現事情悄無聲息,還以為消息有誤呢,沒想到居然又有了風聲。
原來那日在書房中,兩人争執時,他說要娶妻并不是氣話。
那他為什麽要用那種語氣,去質問自己玩弄他呢?為什麽要跟她說,兩人以後可以過繼其他人呢?
害得她差點以為,他真的很喜歡自己呢。
陳皎吃完最後一顆葡萄,這才拍拍手,慢吞吞起身:“我還有事,我要去休息啦。”
陳皎看起來一點事沒有,緩緩走了。
身後的怡和郡主看着女兒的背影,緊緊蹙眉,随後猛地一巴掌拍在還挺開心的永安侯身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永安侯猝不及防挨了一掌,不敢置信:“你打我作什麽?!”
太子娶妃不是他們侯府早前為了讓皎兒脫身制定的計劃嗎,如今快要成功,妻子怎麽反而不高興了!
怡和郡主懶得看他:“打得便是你!挑撥事端的老糊塗!皎兒若是有什麽,我第一個跟你沒完。”
怡和郡主也是過來人,對情之一字看得分明。
女兒自上次從太子府中回來後,這幾日都在家中悠閑休息。雖然她什麽都沒說,但永安侯府的人哪裏不知道她大概是和太子鬧了矛盾,有了心事。
此次外面有了太子要納妃的消息,家中其他人都擔憂陳皎,唯獨永安侯這個傻子欣喜不已。
永安侯被怡和郡主嫌棄只覺得委屈,對于女兒和太子一事,他覺得侯府簡直沒人上心!
他每次看見皎兒和太子來往,都心驚膽戰,其他人倒是該吃吃該喝喝,也不勸阻陳皎,似乎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永安侯都快愁死了!
他之前還在擔心女兒和太子殿下,現在好了,殿下要娶妻,女兒自然也能順利脫身。
他搖着頭,對怡和郡主道:“你不可理喻!”
怡和郡主懶得跟他說,倒是老夫人知道了,冷笑道:“你以為全家就你一個聰明人?”
他們難道不清楚嗎?為什麽他們不說,還不是怕陳皎傷心!
陳皎在傷心嗎?有一點,但好像也在預料中。
那日太子殿下的眼神冷漠,言辭犀利。陳皎自從和他相識後,便從未被如此對待過。
直到現在陳皎回憶起謝仙卿對她說的話,她也依然會難過。
每個字都直戳心髒,被心悅的人全盤否定,此中滋味可想而知。
而陳皎又不知道要如何去替自己辯白,所以她幹脆跑了。
而現在,大概是她逃避了許多天,太子殿下終于失去耐心,決定放棄了。
陳皎怔怔的同時,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太子殿下要納妃,自己也不用糾結要如何回答面對他,幹脆就這樣算了。
擔心的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但似乎也沒有自己想得那麽糟。
只不過她不能繼續逃避下去了。即使要跟太子分開,有些事情她也得跟對方說明白,結束也要體面。
好歹是喜歡過一場的人,至少她得告訴謝仙卿,她沒有他所想得那麽不堪。
想清楚後,陳皎又休息了幾天,才整裝待發重新去了躺太子府。
太子府中,謝仙卿也在想她。
陳皎對待感情膽小,那日她突然被自己揭穿身份後倉皇逃走,然後許久沒有出現。
謝仙卿知道陳皎性子,也不打算上侯府要人。他該說的話那日便說清楚了,已經等了數月,也不差這些時間。
今日注定不是平靜的一天。
謝仙卿最近幾日都很晚入睡,五更還要上朝處理政事。他想起那日的事情,頭依然發疼。
謝仙卿早朝時面無表情,仍誰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從宮中回府不久,他忍着頭疼處理政務,剛提筆不久,便見到怒氣沖沖的陳皎推門而入。
陳皎氣勢洶洶地進了屋,站在他面前大聲說道:“我也沒有你說的那麽不堪。”
謝仙卿正在批改奏折,筆尖滑動,聞言頭都沒擡。
陳皎直接上前,拿起他桌上那塊玉石鎮紙拍桌,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肯定寫不進去。”
情侶吵架後,怎麽可能跟沒事人一樣。謝仙卿上次氣成那樣,幾天過去指不定多生氣呢,今天怎麽可能見到她無動于衷。
她動作肆意,手中那塊玉石鎮紙砸到桌面,碎了開來。
陳皎言行大膽,屋內的張公公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等醒過神後,魂都快吓沒了!!
陳世子簡直瘋了,膽子大到沒邊,居然敢跟太子殿下拍桌叫板。
要是其他人在此,早就被侍衛拖下去了!
侍衛猶豫不定,張公公等人都看着太子,不敢輕易動作。
謝仙卿倒是沒有如衆人所想的那樣暴怒。他淡淡擡眼,身旁伺候的張公公等人當即識相地退了下去。
謝仙卿看向陳皎,淡淡道:“陳世子這次不跑了?”
陳皎今天是鼓起勇氣來找太子好好理論,被對方這麽一打岔,胸中的勇氣差點洩掉。
……跑了就跑了,還不興人回來啊!
現在的她和那個慫得跑路的陳皎不一樣,今天的陳皎是鈕钴祿.皎!
陳皎正準備說話,未料謝仙卿卻看向她手中握着的那塊鎮紙,蹙眉道:“放下來。”
陳皎方才砸桌子的動作不小,那塊鎮紙已經有了鋒利的缺口,若是陳皎指尖不小心拂過,很容易劃破肌膚。
“哦。”陳皎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抓着那塊鎮紙。
她不知道謝仙卿是擔憂她手受傷,還以為對方是不認可她的行為。
陳皎自認是個有素質的人,想想也覺得吵架摔東西的習慣不太好,于是讪讪放下手中的東西
更何況太子殿下這裏東西極為名貴,不少都是禦賜的東西,自己萬一弄壞了什麽,說不定還會被扣上罪名,想想實在不劃算,還耽誤自己今天的目的。
陳皎深吸一口氣,努力忽視掉剛才亂掉的思緒。
她說:“我今天來,是為了跟殿下說清楚。”
謝仙卿指尖敲擊桌面,挑眉道:“陳世子所謂的說清楚,便是臨陣脫逃,時隔數日再來‘說清楚’?”
親眼看見陳皎躲避數日後,以此等風輕雲淡的姿态出現,饒是謝仙卿脾氣再好,積壓數日的情緒也難以抑制。
陳皎忽視掉他語中的譏諷,神情鄭重道:“騙殿下一事過錯在我,遇事逃避退縮也是我,殿下那日指責我自私,我在家中反省數日,确實沒有錯。”
“然而茲事體大,不止殿下要為大局考慮,我身為獨子,也要為家中親眷考慮。”
時隔數日,陳皎依然記得那日太子殿下對她的指責,所以有些事情必須要說清楚。
如果可以,誰會想當個騙子被人指責呢。
當初說要做世子的是她,全家人都為她承擔了欺君之罪的風險。她和太子相戀,總不能因此便随意告知對方真相,再次讓永安侯府的人承擔風險吧。
謝仙卿笑了,不敢置信:“你覺得我會因此治你的罪?”
如果沒有前幾日的事,今日是陳皎主動跟他坦白,當陳皎給出這個解釋後,謝仙卿會毫不猶豫地起身揭過此事。
但前幾日陳皎逃跑和今日的态度,讓謝仙卿已然看清,陳皎生性所致,她仿佛永遠游離在感情之外,為了随時理智抽身而準備。
謝仙卿看着陳皎,說道:“陳皎,你若是有心便應當明白,你到現在安然無恙,無非是仗着我心悅你。”
這世上有幾人能跟他拍桌大聲喧嘩,只有陳皎是那個例外。
她要做寵臣,可世上又有哪個寵臣膽敢與皇帝叫板?陳皎若是真怕所謂的欺君之罪,又何必來他身邊博這一場潑天富貴。
謝仙卿揭開了這層紗,陳皎也沉寂下來。半響,她嘆息一聲,無奈道:“正是因為看清了,所以才更不敢告訴你啊。”
說看不清太子對她的感情,自然是謊話。謝仙卿并非信口開河之人,一國儲君願意放棄血脈,承諾過繼她家族後人,無論日後他是否會心變,當下他的心意都令人動容。
陳皎不是看不清,她只是不敢信。
她其實也猜到謝仙卿就算知道她身份,也不會拿她怎麽辦。可萬一對方登基後廣納妃嫔妻妾成群,她又要如何自處呢。
陳皎說道:“殿下這麽聰明,這有什麽好問呢?喜歡你是真的喜歡,不敢愛也是真的不敢愛。”
陳皎無意替自己辯白,但她也确實沒有那麽壞,故意玩弄他人真心吝啬告知真相。
她像是在回憶過去,認真說道:“我是撒過謊,我也有小心思,我是膽小懦弱不敢信任你。我可能不是那麽好,但我也沒有你說的那麽不堪。”
前幾日太子對她的指責猶如耳畔,陳皎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很在意。
陳皎忽然生出無限勇氣。
她就是膽小鬼怎麽啦,又不是自己要招惹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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