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危機（十二）

第49章 危機（十二）

龍山裝修案子二審的第二天, 夏溪美滋滋地又去“索要案件”。

“尹律師，”夏溪說, “我個人認為, 龍山裝修那個官司打得不錯……一審贏得非常幹脆，二審應該也沒問題。”這時可以套用櫻木花道名言：難道我是天才？

尹千秋笑：“是打得不錯。”

“嘿嘿, ”夏溪小心地試探道, “我能不能再接兩個大額案件？”

“兩個？”

“嗯，兩個。”夏溪早已想好, “一個案件要打半年，這還算好的。龍山裝修那個案子, 我12月末接的, 現在6月末, 半年過去，二審還沒完事。而且，一審只有兩次庭審, 二審只有一次，陳法官處理速度也快, 否則還不知道要到何時。我知道自己只有三年經驗，但是，一次只做一個案子, 覺得……有點着急……所以希望試試……同時處理兩個官司……”

然後三個，再然後四個，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往前走。

夏溪清楚，眼前的尹千秋尹律師, 不管什麽時候都有一堆案子，然而永遠可以理得井井有條，完全不會厚此薄彼。尹律師的辦公桌，既不特別淩亂，也不特別幹淨，他說，淩亂顯得這個律師太忙，沒有時間，幹淨顯得這個律師太閑，沒有能力。尹律師就是這樣，大好人，超善良，春風和煦，其實智商情商很高，各個細節都能注意得到，不像小周總，光憑氣勢就能把面前人碾成渣渣。

尹千秋沉默片刻，才問：“怎麽忽然着急？”

“……”夏溪也是沉默半晌，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道，“因為我想好好努力，早點成為優秀律師，和……某朋友……平起平坐，不讓自己黯然失色。”在這社會，夏溪絕不認為“錢”是衡量标準，但是，周介然是出色的執行官，站在行業頂點，社會精英，希望改變中國改變世界，如果自己只是普通的小律師，待在行業底層，泯然衆人，有她不多沒她不少，兩人對于人生、對于未來目标完全不同，絕無可能長長久久。

周介然步子邁得很大，那麽，她再也不能得過且過，必須盡快追上對方。這樣想來，之前希望“再晚兩年三年認識對方”那個想法可能完全錯誤——說不定到那時候差距更大。現在時機也許剛巧合适，叫她更激進地逼迫自己。

她想講出她的決心，同時稍微暗示對方自己已經心有所屬，希望保持同事關系。

聽到答案，尹千秋失語許久，才發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何苦呢。”

“嗯……？”

“沒事。”尹千秋看着夏溪許久，似乎想要記住對方眉眼，“我回去挑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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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尹律師。”

“夏溪，”尹千秋又望着對方，“周末有空嗎？”

夏溪心中一凜，知道對方也許想要告白……于是本能般地裝傻充楞、委婉拒絕：“沒、沒有哦。”

“……”

“我要去和閨蜜逛街。”

“那麽，下周末呢？”

“也沒有哦。”

“……嗯。”尹千秋沒有再說什麽。

…………

這回，尹千秋的速度極快。

隔天，律所老板江湛60歲生日當天，他将兩個案件信息遞給夏溪，而且，與上回不同，這次尹千秋尹律師不僅發了電子版本，還發了打印版本，上面有他寫的各種标注——估計是怕直接在文檔上标注會被一掃而過。尹千秋字有點溫雅，不同于周介然的龍飛鳳舞。

夏溪捧着文檔，越讀越詫異。

首先，兩個案子影響挺大。一個是某百年學府教學樓的樓壁開裂，學府和房地産公司要求建設公司立刻整改從而引發出的糾紛——學府和房地産公司認為建設公司存在工程質量問題，而建設公司認為學府和房地産公司所提供的地質報告有誤，停工、撤場并且拒絕複工。因為牽扯百年學府，師生全都不能進樓，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在社會上影響頗大。只要能夠打贏官司，自己肯定聲名鵲起——話說回來，龍山裝修已經替她贏得不少贊譽。而另外一個案子，雖然影響一般，可是被告方為大型國企中鐵十局，可以想象，如果可以搞定，自己在業界也能引起注目。

這樣兩個案子……尹律師不要？？？

其次，夏溪發現，尹千秋的筆記非常詳盡！他在調查階段發現到了哪些事情、感覺到了哪些陷阱、注意到了哪些方向……一一羅列，事無巨細，好像是在拼命幫忙。

“尹律師……”夏溪擡頭，“這……這……？？？”什麽意思？

“這兩個案子，應該可以幫你接近“和某朋友平起平坐，不讓自己黯然失色”的目标。”

夏溪睜大眼睛。

“那就這樣。”尹千秋雙手捧着紅茶，眼睛望向窗外的樹，“我以後也許……也幫不上你什麽忙了。”

“為……為什麽？”

夏溪心裏忽然有着強烈不安，只能希望自己一向不準的預感持續不準。

“沒事，不要多想。”尹千秋又笑，“今天是BOSS六十生日，中午一起吃飯，下午出去玩兒，全所放假，聽說了吧？”

“聽說啦！”夏溪努力将那不安驅出腦袋。

“那就走吧。”

“嗯。”

律所百十號人再次浩浩蕩蕩到了“王媽媽家”。

衆人點餐。以前尹千秋總叫下屬點菜，自己跟着随便吃吃，今天卻是一反常态，拿着單子一下點了四道自己喜歡的菜。

員工紛紛祝賀、唱歌，江湛也挺開心，背頭油光锃亮，時不時地伸手捋捋。到了中午飯後吃蛋糕的環節，很多妹子怕胖，紛紛請求幫吃，夏溪發揚風格，塞了整整五塊。

接着，律所“大內總管”又帶大家到了一家閑吧“玩耍”。

他們點了飲料、零食，聊天扯淡，玩了幾個弱智游戲，忽然，老板江湛提議：“別玩兒這種低齡游戲。”

夏溪：“……？？？”

江湛典型社會精英，此時嘴角微微外闊：“玩兒一點法律相關的吧。”

大家：“呃……”

這跟上班有啥區別？！！

夏溪問：“怎麽玩兒？”

江湛說：“這樣吧，每人出道法律方面的填空題，大家抽，抽到就要回答，至于答不上的……老規矩，喝酒。”

夏溪：“………………”

輸了喝酒正常，但是，老板，你還真的是要抓緊一切機會逼人學習法條啊？！而且，也真的是抓緊一切機會逼人回家繼續學習法條，免得下次活動又要喝酒！

尹千秋笑着問道：“可是，大家專業領域不同，怎麽互相抽？”

江湛說：“領域相同的人互相抽。”說罷，擡頭掃視一圈參加活動的人，“張偉、李娜、王靜、王磊，你們比較擅長知識産權，一組。張睿、王浩、李博、趙瑞，你們比較擅長勞動争議，一組——”最後點到夏溪，“夏溪，尹千秋，房地産。”

其實這些分類也不說明問題。夏溪雖然擅長房地産的官司，但是，一樁案件往往不會那麽單純，總會涉及各種法律，因此，相關法律比如婚姻法、繼承法、合同法，等等，夏溪也是了如指掌，其他法律也會熟讀、熟記。而且，夏溪也不是專門做房地産，其他官司有時也打。至于尹千秋，民事、商事、刑事、行政，都做，房地産最多而已。

夏溪這才發現，他們組，只剩尹律師和自己。本來“房地産小分隊”就只有四個人，薛律師今天請假，190的大個子病得像只鹌鹑，董律師有客戶要見、下午沒能成功來玩。

既然老板發話，衆人只能照做。

他們向服務生要了一些白紙，裁成小條，冥思苦想，而後低頭唰唰地出題和寫字。夏溪知道自己沒有實力刁難住尹律師，不過還是十分努力在頭腦中用力地搜尋着邊邊角角信息。

十分鐘後，“大內總管”将“一組”紙條收集起來，放進一個果汁箱子，上下左右猛搖一陣，“哐當”一聲撂在桌上，張偉、李娜、王靜、王磊分別抽取，有的人答得上，有的人答不上，只有喝酒受罰。

大約半小時後，輪到夏溪、尹千秋。

因為只有倆人，也沒必要再抽什麽，直接互換就好。

尹千秋看着夏溪的題，直接講出正确答案：“《合同法》第三百二十八條：完成技術成果的個人有在有關技術成果文件上寫明自己是技術成果完成者的權利和取得榮譽證書、獎勵的權利。”

“唔，對啦……”一秒鐘都沒有難到對手，夏溪有點沮喪，伸出細長的手指拿起另外一張紙條、展開，開始閱讀。

第一行寫着：

【某部法律，1950年誕生，5月1日正式執行，1980年修訂，增加實行某種政策，2001、2017再經兩次修訂，是什麽。】

好簡單！！！

尹律師果然沒有為難自己！

夏溪剛想回答，卻見下方還有兩行小字，字跡依然清雅，但卻不似往日那般平整。漢字大小、落筆輕重、間距、行距都有細微差別，彰顯着寫字的人內心的波濤洶湧。

夏溪一字一字讀了下去。

尹千秋寫道：

【小夏律師，曾經，我是單身主義，以為這部法律我絕不會用到。後來事情改變，我也發現，就連法律，都不會一成不變——1950，1980，2001，2017，間隔越來越短，30年，21年，16年……那麽人類，可能只是一眼，世界就會天翻地覆。因此，我接受改變。

小夏律師，這部法律本身，我最喜歡第二章 第五條。回想一下那條，并幹脆地回答，在未來，不管多麽遠的未來，你我是否可能擁有受它所保護的橫向法律關系。

尹千秋

2018年6月22日】

夏溪慌了。

尹千秋提出邀約，自己全部拒絕，怎麽還是……

不死心呢。

某部法律，1950年誕生，5月1日正式執行，1980年修訂，增加實行某種政策，2001、2017再經兩次修訂……不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還真……像個律師。

受它所保護的橫向法律關系，就是夫妻。

橫向法律關系是指法律主體地位平等。

與它代表着的東西不同，大部分的法條毫不浪漫，冷酷地講述着權利、義務，只有第二章 第五條透着一點點溫柔的意味：【結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願，不許任何一方加以強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幹涉。】

夏溪嘆了口氣，将紙條揉成一團，垂眼看着桌上的酒，小聲但卻堅定地道：“尹律師的題好難，我……我不會。”

我不會。

周圍同事都在大笑：“哈哈哈哈還是尹律師智商高，律所P大碩士完全猜不出來！”即使是在諾言，P大碩士也并不多，只有夏溪一個。

卻沒人注意得到，尹千秋眸光黯淡，最後一點點奢望也不存在。

…………

當天大家鬧到六點，江湛回去和老婆孩子一起慶生。

夏溪和尹千秋沒有再講過話，聚會結束之後各自選擇其他同事一道離開。

晚上，夏溪很難得地沒有睡到天亮，更難得地沒有想周介然。她輾轉反側，想尹千秋，想江湛，想諾言。各種思緒就像夏夜裏的蚊蟲，來回撲騰，惱人得有一些過分。

哎。

這麽辦呢。

事實證明，她并不需要猶豫。等到夏溪再到諾言律所，便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尹千秋辭職。

等到結束手頭案件，便會離開諾言律所。

剛剛過完60歲生日的BOSS江湛簡直快要發狂。尹千秋，是他手裏最大的牌，尹千秋一走，得塌半個律所！！！

夏溪徹底呆了。

她也終于明白，前天，尹律師為什麽要那樣看自己。也終于明白，尹律師為什麽要那樣給案件。

因為尹律師已預見到了結局。他知道自己會被拒絕，然而還是做了最後一搏。

夏溪覺得，該走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