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濃墨

方清芷先前也未聽陳修澤說髒話, 他所展現給方清芷看的東西,同他的出身和受教育經歷截然不同。

實質上,陳修澤少在做事時講出多麽羞人的話, 他頂多一聲低喘, 緩緩呼吸, 或者皺着眉去掐她的臉,要她接吻。

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

她不曾想,從陳修澤口中聽到這個詞,擡手要用東西丢他, 可惜今天晚餐無水,只有一桌子的菜肴, 湯湯水水。

直接潑他臉上顯然有些浪費食物,如今香港尚有那麽多人吃不飽肚子。

方清芷說:“你在亂講什麽?”

她幾乎要繼續斥責陳修澤胡言亂語, 仔細想想,早晨她何嘗不也是這般“胡言亂語”,連帶他一同去拍風月片的狠話都放出去。

方清芷說:“以後不許再講這話,我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這話出口,她自己也意識到微妙的奇特——其特點在于同樣的對話, 好似在清晨也上演過。

不孤僻那時陳修澤說的是“我們的臉”。

在方清芷眼裏,哪裏有什麽“我們”, 陳修澤不愛惜自己的臉,要丢就讓他自己去丢,她不管他。

他剛才說的話就不像有臉的樣子。

陳修澤凝視她, 那表情好似在講“果然如此”。而這片刻的安靜令方清芷的心髒顫了顫, 好似被串了絲線輕輕扯動。

方清芷在他的表情中明白了。

他們在某些程度上很相像。

陳修澤說:“你很聰明, 這也是我非常喜歡你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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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芷冷冷:“不要用這種語氣同我講話, 就算你不喜歡我, 我依舊聰明。”

“是,”陳修澤笑了,“是我的錯,我應該講,’我們清芷很聰明,喜歡你是我的榮幸’。”

方清芷說:“我們?誰同你是’我們’?”

陳修澤說:“難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還算不上’我們’?”

方清芷不能繼續同他辯論了,再這樣下去,只怕他又要說出許多讓她丢臉的話。她低頭吃飯,聽陳修澤說:“我不想幹擾你的兼職,我只擔心這份工作影響你的生活。”

方清芷仔細吃生炒骨:“你大約是老了,也健忘,我剛同你講,兼職不會影響我的學習。”

陳修澤原還有些笑,聽她一提“老”字,笑意淡了,喝了一口湯,繼而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是說學習,是生活。”

方清芷挑小塊兒的菠蘿吃,用筷子小心翼翼挑出,不碰周遭的肉。

陳修澤重新剝蝦:“人生念書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年,青春也只有這些年,不僅僅是讀書,在你精力充沛的時間,多多體驗一些其他事情,同樣重要。”

方清芷說:“多謝你提醒,我個人認為自己現在生活已經足夠豐富多彩,體驗的東西也夠多了。”

好的壞的,她都體驗過了,也夠了。

陳修澤望她:“我的話只是勸告,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的确老了,已經跟不上你的思維。你有自己的主見,這樣很好。”

方清芷冷靜:“謝謝。”

盡管方清芷不想承認,也改變不了如今同陳修澤“怄氣”的事實。她倒希望陳修澤能快快讨厭她、厭棄她,最好下周就膩味了、将她掃地出門。

而不是現在這樣。

方清芷确定自己沒辦法同他公平地鬥争,如何鬥,他一時見色起意,黃老板投海,梁其頌餅店查封,人被抓進警察局,舅舅差點又犯了賭瘾……

方清芷心沉了沉。

她不會傻到真劃了自己的臉來招對方厭惡,創傷自己身體來達到目的實在愚蠢不過。就像她少看《海的女兒》,美人魚用歌喉,交換雙腿、忍受在利刃上行走、寧可化作泡沫也不殺掉王子……

傷害自己換取男人的愛可笑,傷害自己來獲取他們的懊惱更可笑。

方清芷不會這樣做。

倘若給她一把尖刀,剖開陳修澤胸膛就能獲得自由,她會毫不猶豫挖出他心髒。

方清芷枕在枕頭上,手往下摸,是那把冷冰冰的刀。

手指順着開了刃的刀面緩緩滑下,依依不舍地觸碰,好似少女觸碰愛人的肌膚。

寒栗,涼如骨髓。

方清芷閉上眼。

往後一周,方清芷堅持白天讀書,傍晚都去書店中做工,她不再同陳修澤一起吃飯,而是在附近買碗魚蛋粉或者炒飯吃。

陳修澤默許了她的舉動,任由她如此,晚上仍舊會留一道湯,只方清芷再未吃過。那份晚湯往往都進了阿賢的肚子,令阿賢一周內迅速增了兩斤。

幾次,阿賢都快苦着臉給方清芷磕頭了,她猶不為所動。

阿賢實在想不通,怎麽兩人吵架後果如此嚴重。方清芷這态度如此分明,俨然要同陳修澤劃分界限的架勢;而陳修澤反應尚好,只叮囑阿賢,一切以方小姐意願為主,順着她,切勿規勸或幹擾。

阿賢也沒了法子。

他看到的地方尚且如此,看不到的呢?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方清芷已經堅決拒絕同陳修澤同房,陳修澤不提,她更不會過去。兩人如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實際上,方清芷每晚入睡前都要撫摸枕下那柄閃閃尖刀。

陳修澤慣常撫摸方清芷曾穿過、落在他這裏的一件睡衣,真絲的,柔柔的薄藤紫,被他扯壞了一條縫。

方清芷漸漸從書店的工作中重新找到遇到陳修澤之前的感覺,也是這般忙碌,每日為學費生活費和未來憂慮,便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只是還有些不同,那時有了煩心事還能同學長聊天,或同他一同兜風,或一起在圖書館中潛心閱讀。

如今不行了。

方清芷之前強迫自己不去想梁其頌,大約自我暗示的确有效用,如今她已經許久沒有再想起過他。還是書店工作中累了,她站的雙腿發麻,略微蹲下身體錘錘腿,冷不丁瞧見一本書上印着麻将圖案,才令她忽然想起梁其頌。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對方。

天色已晚,書店裏的燈泡壞了一只,今晚才發現,尚未找店長報修更換,還是方清芷寫了提醒換燈泡的便簽。隔壁的同事在講電話,聲音低低:“……是,我今天都已二十了,還在住公屋……不同我哥住上下鋪?不行,家裏已無空間……”

方清芷蹲在書架之間,輕輕錘腿,默然不語。

香港就這麽大,人口又這樣多。30平米都能隔成三個房間,實在狹窄無處下腳。大約他們也知如此不雅觀,不肯稱為“平米”,要講體面,說是平方英呎。聽,家中房子接近323英呎,豈不是頓感開闊許多?

只是方清芷如今連這三十平米都沒有,她只有銀行卡戶頭上微薄的錢,還有一腦子從學校中得到的知識。

如此,也足夠了。

同事還在講,語氣哀愁:“我同哥哥講了,他不聽。我又能怎麽辦,他要去賭場,還同我父母謊稱說是做工,哪裏有人去賭場找工作?我勸他,他還同我講,說是同學介紹他去的……嗯,就是上次你說很好看的那個,叫梁其頌……”

方清芷正錘着腿,愕然擡臉。

“……不知道,我聽我哥說是有人引薦他們去的……不知道是不是有錢人,”同事重重嘆口氣,“我見過梁其頌進賭場,我還同你提到過,你忘記了?和他一塊兒的那個人,我看到了,不高,穿藍色的襯衫,開一輛黑色的賓利……”

她正苦惱地同朋友傾訴,冷不丁,瞧見方清芷起身,直直向她走來,那目光令她害怕。

“請問,”方清芷問,“領梁其頌去賭場的那個男人,這裏——”

方清芷指了指眉毛上面:“眉毛這裏,是不是有一粒痣?”

過年前曾接送過方清芷的司機無端打了個噴嚏。

他如今已經不再負責接送方清芷,而是改回到老宅,接送陳永誠上下學。陳永誠這幾天屁股和大腿皮開肉綻的,陳修澤替他請假,不準他上課,讓他“安心”養傷。

陳永誠哪裏能“養傷”呢?

他還要繼續抄書,《金剛經》抄完了,就抄詩集。

陳修澤說他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就該多寫,磨練性格,好好長一次教訓。

“我這次真的懂了,”陳永誠捏着毛筆,一聲長嘆,“大哥,我如今痛到只能穿裙子了。”

陳永誠的确穿不上褲子,傷口同布料摩擦得發痛,只能裁一條長而寬松的半身裙,一瘸一拐地穿在身上。

陳修澤無動于衷,父母過世太早,都說長兄如父,事實上,父母的事情幾乎都由他一力承擔。陳永誠也沒埋怨過陳修澤——他又不是被管教最嚴格的那個。

被陳修澤教育最狠、最痛的一個,現如今在公司中工作兢兢業業,混的同樣風生水起。

陳修澤說:“不去學校,在家中也不要忘記學習——我會檢查你成績單。”

陳永誠哀嚎一聲。

哀嚎聲不過一陣,又聽有人過來:“先生,有電話找您,說有急事。”

陳修澤正碾墨,慢悠悠,不急不緩:“什麽急事?”

“是阿賢打來的,”那人遲疑着,“好像是方小姐的事……”

聞言,陳修澤手一松,墨汁濺在他手指上,他也好似未察覺,徑直往外走。

他經過一扇黝黑的窗,玻璃外,是沉寂的夜色,今夜無月無星,只有濃厚積雲,外面的松竹都被深深遮蔽,瞧不清楚,暗到猶如他方才碾出的一團濃墨。

話筒就擱在旁邊,陳修澤拿起,平和:“阿賢。”

“先生,”陳修澤聽到阿賢急切的聲音,“不好了,方小姐一定要去賭場,已經打了我一拳,該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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