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鋼筆
方清芷問:“你怎麽忽然給我這個機會?”
“還能為什麽, ”陳修澤說,“大約因為尊老愛幼,我年齡大, 要讓一讓年紀小的這個。”
“好吧, ”方清芷順着說, “其實你也不算老,之前說你老,全是在和你賭氣,故意氣你。”
“我知道, ”陳修澤笑了笑,寬容地說, “不過你的确年紀小。”
方清芷安靜一刻,又說:“那我們繼續談, 為什麽我想搬走。”
她其實能感受出陳修澤不喜歡這個話題,但他還是留下來繼續聽。如他所說,這件事堪比橫沖直撞地去撞南牆,後果大約也是頭破血流。方清芷只怕如今的自己不撞,今後便再沒有反抗的勇氣。
人的勇氣大多都是一鼓作氣、繼而緩緩衰竭。
“我不想做你的情·婦, ”方清芷說,“你一直說我是你的女友, 但你對待我和其他人對情婦并無區別。”
陳修澤波瀾不驚:“我們可以去注冊結婚,你若是擔憂這件事,那我給你光明正大的身份。”
方清芷愕然。
這個回答令她稍稍驚訝, 又搖頭:“不是這個, 修澤, 你沒有發現, 正常的情侶不該是我們這樣麽?”
陳修澤不知。
他凝視方清芷, 緩緩:“我沒有發現。”
方清芷将自己吃剩下的半盞血燕盞輕輕地舉一舉:“比如,我現在吃着你高價買來的血燕盞,住着你昂貴的房子,穿着你高價購置的衣服,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陳修澤說:“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盡力讓愛人生活得舒适一些,我并不認為這有什麽錯誤。”
“是,沒有錯,”方清芷點頭,她思考着如何說服陳修澤,遺憾地發現,似乎只有直白地言明,“但這樣似乎和其他人養情婦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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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同你結婚,你做我唯一的太太,”陳修澤凝視她,“這些難道不是麽?”
方清芷搖頭:“還是不同……”
她自己也要困惑了。
“直接來講,我的生活全部依附你,這不僅會讓我的思想漸漸改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您應該聽過——”
“我沒有聽過,”陳修澤淡聲,“你大約忘記了,我讀書少,清芷。”
方清芷又說:“還會讓我感到自己沒有自尊——盡管現在的你或許認為我已經沒有什麽自尊。”
她微微依靠着椅背,告訴陳修澤:“不破不立,或許離開這裏,我才能真正同你建立成正常的感情。”
陳修澤說:“未必見得能建立起正常感情,我怕你對我只剩下兄妹情。”
他平靜地克制着自己的性格,問:“我一直沒有忽視你的自尊。”
方清芷說:“若是不忽視,你當初也不會用計将我一步一步騙到你身邊。”
“如果我什麽都不做,”陳修澤看着她,“現如今你又怎能認識我,清芷,這個假設沒有意義。還有其他理由嗎?”
方清芷想了想:“沒有了。”
只有這兩個。
“好,”陳修澤壓着手杖起身,他緩聲,“那今天暫且就讨論到這裏,我不同意你搬走。當然,你還可以想其他辦法來說服我,但在那之前,我不希望我們再因為這件事而鬧矛盾,可以嗎?”
方清芷點頭。
說完後,陳修澤才走到她身邊,擡手,撫摸着她的臉頰:“我已經為你破了很多次例,清芷,但我也是人,我也會有不開心的時候。我不希望這種事情将我們的生活弄得糟糕。”
方清芷說好。
陳修澤持着手杖,慢慢地往外走。只剩方清芷坐在餐桌前,一小勺一小勺地将剩下的全部吃光。
阿賢這幾日都沒有來,負責照顧她的換了另一個男人,姓李,名清揚,是陳修澤正經招聘來的高材生,方清芷喚他一聲李助。
李助是上海過來香港的,為陳修澤工作的助理有四位,還有一名總助,李助是最年輕、資質最淺的那個。跟着方清芷這幾天,他一直講國語。
在大部分香港人眼中,除卻廣東、福建外,剩下省份來的人統一稱為“北方人”。李助屬于家境殷實的那種,如今畢業後在陳修澤手下工作,拿高薪,工作體面,然而在講國語時,仍不免遭到人鄙夷白眼,客氣的,稱呼一聲“大陸佬”、“北佬”、“撈松”,不客氣的呢,嘴巴毒,就稱其為“表叔”,或一句“阿燦”。
什麽是“阿燦”?是前兩年熱播的劇中角色。久而久之,便成了對大陸人的蔑稱。
——在內地等着香港人接濟的窮親戚,以為到了香港便能滿地撿黃金,整日裏幻想不勞而獲,不遵守紀律和規矩,怕吃虧愛貪小便宜……
他們如此看待內陸過去的人,一如稱白人為“鬼佬”,輕蔑地喊黑人為“黑鬼”,日本人“嘎仔”,韓國“高麗棒子”,菲律賓“賓妹”,印度“阿三”……
方清芷撞見一次李清揚被為難的場景。
那日天氣涼,她去買熱紅茶,李清揚陪着她,同店員交談,點單。店員始終低頭做事,面對李清揚用國語講話,他一直都在重複:“什麽?聽不懂,請講人話。”
李清揚不得已換了蹩腳的粵語,那人噗呲一聲笑,終于開工,喃喃一聲:“又一個阿燦。”
“不好意思,”方清芷将手按在玻璃櫃臺上,她微微側臉,問,“能将你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嗎?”
店員閉口不言,假裝沒聽見,而方清芷已經擡頭,朗聲叫店主出現。她指着做事的員工,問店主,這裏是否只允許用粵語點單,是否只接待“純正的、幾百年前來移民至香港、不同之後移居香港人士通婚的那一批新界居民”?
店主立刻道歉,方清芷不接受,只指着李清揚,正色。
“我要你的店員向這位先生道歉,”方清芷說,“立刻。”
……
上了車,李清揚低聲向方清芷道謝,方清芷微微搖頭:“我只是看不慣他們,沒事。”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哪想到夜間餐桌上,陳修澤便提起,微笑着問:“聽說你今天為李清揚出頭,打抱不平。”
方清芷喝粥,她說:“就算今天被為難的是不認識的人,我也這麽做。”
話的确是這樣,她父母以前被為難過,她自己便見不得這種事。何況也不太重要,她自己完全不放在心中,哪裏想到晚上差點要被陳修澤給要去半條命。夜間中,方清芷睡到一半,朦胧聽到有聲響,繼而有指輕撫慢揉,她驚醒,差點出聲,又被陳修澤捂住唇,他說:“是我。”
方清芷還在夢裏,緊捏他手腕,朦胧不解:“你來做什麽?”
“做你,”陳修澤說,他低頭,要她乖乖将舌頭交出,低聲,“讓我看看,是否真的小別勝新婚。”
倆人已經很久不曾這般,上一次還是他離開香港前,歸來後又因冷戰而未居一室。方清芷已經不再是起初那個一無所知、會因未知而恐懼的人。現在她同陳修澤已經度過了尚算艱難的磨合期,幾指便輕而易舉地撩撥她神經。只是方清芷尚以為對方僅僅是因為渴了才如此熱情,但第四次被陳修澤拉去時,她才察覺不妙。陳修澤捏住她臉頰,忽而說了不着頭腦的一句:“你認為人戴眼鏡怎樣?”
方清芷說:“難道你眼睛視力下降?”
“怎會,”陳修澤全擊,擊到方清芷臉色煞白地用指甲死死摳他的手臂,他仍不退,偏愛這種好似無任何縫隙,“只是瞧見身邊越來越多人戴眼鏡。”
他說得很奇特,彼時已經昏了頭腦的方清芷也分不出心去多想。
多奇怪。
陳修澤怎麽會講身邊越來越多的人戴眼鏡呢?
次日,方清芷再去上課,身邊的人已經換了,換成本該休假的阿賢。
方清芷詫異:“你怎麽忽然休息?”
阿賢說:“李助理留在公司做事了,他性格不适合陪您。我的休假啊?我孤家寡人一個,休不休息都一樣,反正這樣也不累,還能吃到孟媽煲的湯。”
方清芷立刻想起昨天陳修澤的反常,他簡直如猛獸開閘,緩出疾入,以至于今天方清芷走路都不自在,現在也像穿了過厚的衣服般摩擦,即使坐着也好似陳修澤尚在裏面,令她坐立皆脹到不适。
方清芷又問阿賢:“你是不想尋找女友嗎?”
阿賢呆了呆,笑:“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耽誤好女孩了。我都沒正經讀過書,娶了,也是糟蹋人家。”
方清芷糾正:“喜歡不喜歡,和讀沒讀過書不同的。”
“不,”阿賢搖頭,“不一樣的。”
方清芷還是不懂他所說的“不一樣”究竟在哪裏。
讀未讀過書不重要,志同道合、有共同話題語言才是最佳。
到了學校,她下車,阿賢也下來。他仍舊戴着帽子,衣領豎起,遮擋住大半張臉和臉上的疤痕。目送着方清芷進入校門後,阿賢轉身,沒有立刻離開,他站了一陣,瞧着有身着白裙騎單車的女孩子進了校門,才慢慢往車的方向走。
剩下的時間裏,阿賢都要在這裏等着,等候方清芷差遣。
以及給陳修澤打去電話,兢兢業業地彙報今日方清芷的行程和心情。
“好,”陳修澤颔首,“辛苦你了阿賢。”
通話結束後,陳修澤才将聽筒扣回,凝神靜氣地看面前站着的李清揚。
李清揚低着頭,眼鏡架在鼻梁上,身形清瘦。
陳修澤說:“你做我的助理,已經一年了。”
李清揚低頭說是。
陳修澤說:“我讓你照顧了四天方小姐。”
李清揚的眼鏡微微下滑,他垂着頭:“是。”
“才四天,”陳修澤走到他面前,仔細為李清揚整理領帶,平靜地說,“你就故意扮可憐、引善良的方小姐為你出頭。”
李清揚說:“先生,我——”
陳修澤一掌打在他臉上,冷聲:“你在觊觎些什麽?”
李清揚捂着自己的臉頰,他是讀過書的高材生,完全想不到會接受這樣野蠻原始的羞辱。
“你當真以為那天無人?以為無人聽你故意磕磕絆絆講粵語?”陳修澤說,“去領薪水,你被解雇了。”
李清揚說:“你這樣做不符合程序——”
“不符合?”陳修澤甚至不看他,“你該慶幸你去年才來公司,再早幾年,我不介意送你去海中飄回大陸。”
陳修澤不看他:“滾。”
陳修澤低頭,拔出鋼筆,想。
現在的年輕人,就連吸引人的招數都如此老套。
他早就不用這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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