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他鄉

天氣漸漸炎熱, 方清芷的精神卻一天天地差下去。

房間中的玫瑰花仍舊擺放着,再不用如之前那般頻繁更換花——陳修澤請人重新改了房子的格局,正對着那盆花的窗戶改成一碩大寬敞的落地窗, 陽光通透地照進來, 玫瑰生長一日旺過一日。

大約是苦夏, 方清芷的胃口一直不好,西醫和中醫都看過了,檢查一遍,身體沒有問題, 也尋不出病根。醫生只說大約是精神緊張,憂思過重, 才令她無心情吃飯。

不需用吃藥,只保持心情愉悅, 多多走動,自然會好。

方清芷知道自己在擔憂什麽。

她怕自己将來同蘇俪俏一般,意志消磨到想要通過孩子來綁定榮華富貴;她也怕将來自己回頭嘲諷今日自己矯情,’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偏偏又不給人預知未來的能力。

她不知該走哪條路,只能盡力攢錢, 為自己留一份萬一的保障。

天氣最熱的那幾天,陳修澤忽然問她:“你想不想回上海看一看?”

方清芷愣住:“上海?”

“或者去澳門,”陳修澤說, “一個是你父母的故鄉, 另一個麽, 離得近, 不耽誤你原本的計劃安排。”

兩者之間, 方清芷選了上海。

去澳門做什麽呢?在那邊沒有朋友,只有賭場,只有不再是學長的梁其頌。方清芷不是不明白陳修澤的試探,而她的确也不想去澳門。

上海是她的祖籍,她沒有去過大陸,只從書上、電視上看到,本能多一份好奇。

剛剛放了暑假,去上海的行李箱也已經準備好,偏偏又爆出一則新聞,從西安飛往上海的一個航班上,有五名武裝人員要劫持飛機,逼飛機飛往臺灣。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方清芷剛吃過飯,正睡午覺。

下午一點,陳修澤接到內陸來的電話,午覺也不睡了,先泡一壺熱茶,去房間中看方清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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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芷怕熱,也畏寒,房間中空調開到27度,她身上蓋了一條薔薇紅的鵝絨被,頭發散開,柔柔軟軟地落着。

方清芷現在覺淺,陳修澤剛坐在床邊,她便醒了,支撐着起身:“怎麽了?”

陳修澤擡手,示意她躺下,驟起容易頭暈,方清芷如今便有些暈,又順從地躺下,望他,敏銳察覺到對方情緒不對,又問:“出了什麽事?”

“抱歉,出了些意外,”陳修澤側坐着,将被子往上拉一拉,“明天我們不能去上海了。”

方清芷說好。

她一直都沒有向陳修澤索要什麽,陳修澤說帶她出去玩,她也算不上特別開心;如今去不成,也不算很失落。

她連為什麽去不成也不問。

陳修澤解釋意外:“今天上午,大陸航班上有人劫機。考慮到風險問題和其他因素,我們暫且不去了。你若想去,就等一月後。”

方清芷不關注何時去,只緊張地問:“有沒有人受傷?乘客無事吧?”

陳修澤簡略地回答:“乘客無事,只一個劫機者被斧頭砍中,飛機成功落地。”

方清芷長長松口氣。

“說好了要帶你出去玩,”陳修澤擡手,撫摸着她臉頰,“不能食言——既然去不成上海,我們便去澳門。”

方清芷還是說好。

忽然驚醒,現在身體上仍舊沒什麽力氣,她仍躺下,床上兩個枕頭,她往裏,将外面的那個讓給陳修澤,陳修澤安然躺下,側卧着,懷中摟她,閉上眼,拍一拍她:“繼續睡吧,時間還早,醒來再讀書。”

外面是仲夏的暑熱,房間內宜人舒适。東西都是經常拿出去曬的,是淡淡的菡萏清香,柔柔籠罩二人。方清芷靜默幾秒,又說:“你讓我繼續睡,手又不安分。”

陳修澤沒有抽回手,仍舊柔柔地捏着:“似乎大了些。”

方清芷說:“因為我重了幾斤,自然肉也是勻稱生長的。”

陳修澤捏了捏:“胖些好,健康。”

方清芷背對着他,她也睡不着,只同他閑聊:“難道你的審美同長輩一樣,認為要白白胖胖的才算好看?”

陳修澤說:“健康才算好看。”

說到這裏,他又問:“以後若是懷了我的孩子,是否就能出東西了?”方清芷推不開,手指深深地在他發間,按着他的頭發。陳修澤的頭發有些硬,也多,之前好像聽人打趣講過,說他們将來孩子必定也有着一頭濃密烏黑的發。不過方清芷還尚未想到這點,她之前一直沒有想過孩子的事情。

蘇俪俏剛剛牽了孩子來找她的不自在,轉眼間,她的孩子就被陳修澤抱走——方清芷也不知陳修澤将那個小女孩安排到哪裏。總而言之,之後蘇俪俏果真沒有再來鬧過。最狠不過奪走一個母親的骨肉,偏偏現如今陳修澤吮得又極溫柔,方清芷知他同其他人不同,并不會追求多子多福,不會讓她快快生孩子,他言語間,比起孩子,明顯更想出,乳可惜,方清芷暫且也不能令他心願成真。

如今的方清芷再不能說對陳修澤全然不了解,可是了解越深,越能察覺這個人性格中恐怖的一面。她知亂世好人難長命,但陳修澤的一些手段的确令她感到恐懼。

她能懂什麽。

她是個大學還未畢業的學生,就像一只剛破殼的雞,落在屠宰場中,看着同類被捏住脖頸割喉。

直到下午三點鐘,方清芷才去書房讀書,她第一次穿現代化的、有鯨骨細細做支撐的胸衣,只覺被約束得有些痛苦,不舒服,好像上半身都套了文明的枷鎖。但若是不這麽穿也不行,陳修澤淺淺咬破了皮,傳統的衣服,無論是真絲還是純棉,都免不了碰到破損處,只得換有支撐的,才不至于時時撞到傷口。

方清芷坐在桌邊,埋頭看教授列出的書單,旁側還有厚厚的資料,是另一位成功申請到英國研究生的學姐,将這些東西留給她。

等方清芷畢業時,她也會将這些東西再轉贈給下面幾屆的學妹。

大家都是這樣扶持着艱難行走,想憑借一本本書謀得新出路。

陳修澤在另一張桌子上臨帖,臨趙孟頫的《道德經》,最後一筆收筆後,他擡頭,看方清芷仍舊在讀書。

陳修澤走過去,順手翻了幾頁。

方清芷也看到眼酸,暫且停筆,揉了揉眼睛,問他:“你認為書上講得東西,貼合實際嗎?”

陳修澤搖頭:“我看不懂你的書。”

方清芷有些驚訝,她站起來,擡頭去看他手裏的書:“哪裏不懂?”

陳修澤指了指那幾處,說:“許多名詞,我都不知是什麽意思。”

方清芷順着他的手指瞧他點住的那幾段。

是些專業名詞,難怪他不懂。

她耐心地同陳修澤一一解釋,用的語言也淺顯直白。陳修澤凝神聽她講,說:“看來我需要早早預定下你這個明日之星,免得被其他公司搶走。”

方清芷說:“其實我的大部分同學都知道。”

“但我不知道,我讀不懂你的課本,不知原來你和你的同學都能輕而易舉地學到我不知道的東西,”陳修澤合攏那本書,“我是個只懂得開高薪來請你們入職的商人。”

方清芷嘆氣:“陳生,你總是講令人豔羨的話。”

——倘若她有這麽多的錢,想必也不會如今日苦讀奮發。

她沒得選。

沒有父母庇佑,沒有長輩可以依靠,方清芷只能通過奮發讀書來博取一個“翻身”的機會。

一個小學畢業的人,去制衣廠,一個月最多能拿到兩千塊;而有了大學學歷的人,去公司中打工,升職為經理,一月能拿到至少六千塊。

莫看只是每月四千塊的差距,一個已經是天花板、不會再有改變的死工資,另一個卻僅僅只是起步,更不要說許多經理一年要發十五個月的薪水。

方清芷不想通過嫁人來早早安排下半生,除了讀書外,她別無選擇。

錢和勢的确是件極好的東西。

它能令陳修澤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包括她。

從香港到澳門很近,已經有人提議要在中間建一座大橋,從而徹底實現聯通。方清芷一生下便居住于香港這一小島上,除卻之前跟随陳修澤去馬來西亞外,再沒有離開過這方并不算大的島嶼。現如今去澳門,她有些暈船,等到了地方,也沒有細看,直接進了酒店。

澳門一些酒店大多是同賭場相聯通的,方清芷頭暈得難受,甫一進入便脫了衣服去床上休息;陳修澤在外面同阿賢低聲說話,她朦胧聽到一些,不太清晰,只聽對方說什麽吃飯什麽的……

她睡着了。

醒來時天色已暗,玻璃窗外暗色沉沉,方清芷剛睜開眼,陳修澤已經笑着将她抱起:“要睡到太陽高照才起床嗎?”

方清芷怕跌,雙手牢牢摟住他脖頸,急急懇求他放自己下來。

小時候沒有人這樣抱着她玩過,更不要說長大後,偏偏陳修澤今天心情好,令方清芷不得不答應明後兩天都陪着他後,才輕輕放下。

方清芷抱怨:“我本就暈船,你若是再将我晃暈,那我晚飯也吃不下了。”

陳修澤拿了裙子過來,替她脫去身上睡衣,又看身上被現代胸衣勒出的痕跡,指尖觸到勒痕:“睡覺前怎麽不脫下?難受嗎?”

方清芷低頭一瞧,現代胸衣塑形好,加了鯨魚骨,自然也有約束,她又豐盈,不免在雪白皮膚上留下紅痕。

方清芷說:“還不是怪你亂咬。”

陳修澤擡手替她調整好,道歉:“的确是我的錯,我還以為同下面一樣,能吮出東西。”

他說得一本正經,偏偏又令人發惱。

方清芷惱到一拳打在他肩膀:“陳先生沒有讀過生物書麽?”

“小時候家貧,”陳修澤笑,“的确沒有念到開設生物課的年級。”

一本正經地作弄她,方清芷惱他,在陳修澤為她穿裙子時,又配合地伸手。最後穿鞋襪,透明纖細的絲襪提上去。

方清芷坐着,開口:“你還未回答我,你剛才晃到我要失去胃口——難道你嫌棄我吃得太多,要我這樣為你省錢?”

陳修澤仔細為她夾好吊帶襪上的夾子,這種事情,他之前做得還很生疏,如今已經特別熟練。

他松開手,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我若是想省錢,現在就該送你進我的公司,讓你一天從早晨八點鐘做到晚上八點,周末也不給你休息,也不許你睡午覺。”

方清芷驚嘆:“這難道不是傳統戲劇中的周扒皮?”

“周扒皮不好,”隔着絲襪,陳修澤親親她的膝蓋,方清芷下意識縮腿,又被他強行将腿拉到面前,又印一吻,“換個稱呼。”

方清芷說:“葛朗臺。”

陳修澤沉默兩秒,微笑着扶她起來:“來,恭請不省錢的方清芷方小姐,來花鄙人的錢。”

方清芷提着裙子,說:“請帶路。”

兩人你恭我讓,一路讓到門前,互相“您先請”了三遍,還是方清芷忍不住了,噗呲一聲笑,擰開門把手,跌跌撞撞出去,回頭取笑陳修澤:“沒想到你這麽有禮貌——”

話沒說完,陳修澤伸手拽住她胳膊:“小心。”

方清芷猝不及防,被一把攬入懷中。她扒着陳修澤的胳膊好奇往外看,只瞧見熟悉的一張臉。

梁其頌。

他身着黑色西裝,頭發梳得整齊向後,臉上早無學生的青澀姿态,此刻正陰沉一張臉,望着他們兩人。

最令方清芷驚訝的,是此刻他的臉——

梁其頌右側臉頰上,深深一道疤痕,隔開他如玉的肌膚。

像一道刻意毀容的刀疤。

作者有話說:

注:82年上海劫機事件是真的,現在還能搜到一些報道當時一些上海市民反映,還看到了飛機在上空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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