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傷口

——不能猶豫太久, 猶豫有時默認為難;而在陳修澤面前,為難意味着不夠重視他。

——不能回答救梁其頌,除非她真的想讓梁其頌去死。

方清芷用了一秒鐘回答他的問題:“你。”

陳修澤笑了, 問:“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你是我的男友, ”方清芷說, “我當然要先救你。”

陳修澤沒有繼續追問,有些不合時宜的追問的确需要适可而止,再往下,反倒更加不禮貌。他們都是聰明人, 懂得見好就收,打破砂鍋問到底, 極有可能收獲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們都明白。

方清芷腹痛,晚上早早休息。陳修澤沒有, 他等方清芷入睡後才離開,阿賢已經等候在外。夜晚裏的酒店安靜,向下,賭場中人頭攢動,陳修澤同阿賢走另一條路, 抵達不對普通客人開放的豪客區域。

陳修澤對賭場沒有好印象,他在這裏一次又一次地經歷對血親的怒其不争, 若非當時下定決心斬掉那一小截手指,只怕現如今仍要一遍一遍地撈弟弟。專門負責接待貴賓的房間中,宋世南已經暢快地玩一場, 看他表情, 必然是收獲頗豐, 正惬意地半躺在猩紅沙發上, 口中含着雪茄, 梁其頌半俯身,正為他點火。

下一場的人還未來,宋世南吸了口雪茄,煙霧吐出,噴到梁其頌眼睛上,他像瞧不到,只問陳修澤:“不來玩一局?”

“算了,”陳修澤微笑,“我不會。”

宋世南遺憾搖頭:“大魚大肉不吃,煙酒色賭也都不碰,你難道要做苦行僧?生活還有什麽意思?”

梁其頌站在宋世南旁邊,他的眼睛被煙霧些許熏到,有淡淡的痛,仍要站着。服務業麽,更何況還是他們這種,客人的一句話、偏好就能決定是否能有巨額錢財進賬。

陳修澤說:“我若是要做苦行僧,也不會結婚了。”

梁其頌猛然擡頭看他。

宋世南也愕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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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還在讀書,所以婚禮大約要向後延一延,”陳修澤從容地說,“屆時還請賞臉,去喝杯喜酒。”

宋世南大笑出聲,連連點頭:“沒錯,你如今年紀到了,也該有孩子。我同你這麽大的時候,我的三兒子都已經學會走路了……只別像陸廷鎮,啧啧啧,看上他侄女……講好聽些,是養侄女,其實那樣看着,同養女也沒什麽區別了吧……”

陳修澤輕咳一聲:“宋生。”

他這麽一咳,宋世南立刻醒轉,不再提這事。

宋世南看了眼旁側的梁其頌,笑着讓他去拿東西。梁其頌已經在這裏久了,怎麽會不知是何含義,默然退下。

宋世南點名要某一家店剛做好的點心,外面風冷雨斜,梁其頌穿着白襯衫,撐着一把傘,距離不遠不近,開車反倒不如步行更方便。雨水被吹到斜斜地飄落梁其頌臉頰,濕漉漉的感覺總能令他想到幾月前自己被人劃了臉的那一刻,他的血液也是如此蜿蜒向下……痛是痛到骨子中,更多的還是屈辱——無論男女,誰不愛惜自己的一張臉,偏偏梁其頌不能,他催債催得急了,對方雖然給了錢,卻也不爽地拿刀毀了他的臉……又能如何呢?梁其頌只能繼續在這裏茍活,去醫院做手術,抹藥膏,争取早日把這個疤痕消除掉……何曾可笑。

但他的确沒有為此後悔過。

認真讀書,踏踏實實地工作,能得到幾個錢?做疊碼仔又有何不可?誰不愛錢?誰會排斥一份高酬勞高回報的工作?

只需耐心等,只需……

等他有能力,同陳修澤一較高下。

屆時,縱使壓上全部身家性命,梁其頌也要将方清芷重新奪回。

……即使她生了陳修澤的寶寶,或者漸漸老去,他都不在乎。孩子而已,流着誰的血也無所謂,只要是她的,只要肯叫他一聲“爸爸”。他會殺掉陳修澤,用刀子将陳修澤片片淩遲,要将他骨頭丢去喂狗;他也要方清芷生她的寶寶,至少兩個,一個像她,一個像他……

梁其頌順利買到東西,拎着透明的盒子,一手撐着傘,急匆匆地往回走。這突然落下的雨冷到他打了個噴嚏,驟然一輛車疾馳而過,梁其頌堪堪穩住身形,隔着蒙蒙雨霧,他看到陳修澤拄着手杖,站在雨簾中。

阿賢為他撐着傘。

陳修澤朗聲叫他:“好巧。”

梁其頌不想看他,他加快步伐,經過陳修澤身旁時,聽陳修澤說:“梁其頌,看在清芷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晚幹的糊塗事。但你記得,清芷心腸軟,我可沒有她那樣的善良。”

一句話惹怒梁其頌,他脫下外套,蓋在花壇邊緣,又将手上拎着的包裝盒放在膝撞上,用雨傘穩穩罩住後,梁其頌才憤然轉身,向陳修澤一拳揮去:“老東西!”

陳修澤将手杖抛給阿賢,他示意阿賢帶着傘退後。等梁其頌撲來時,他側身躲過,手斜斜砍到梁其頌脖頸處。梁其頌被擊中,怒意更盛,一拳砸來,指骨順着陳修澤右邊側臉過去。

梁其頌大吼:“死瘸子,垃圾,流氓。”

他其實還不擅長那些罵人的詞,翻來覆不過幾個,陳修澤按住他肩膀,拽住他胳膊,硬生生一個過肩摔。梁其頌不肯服輸,雖躺在泥水中,仍舊一腳踢到陳修澤那條殘疾的腿上,嘲諷:“老瘸子,你覺得現在得到清芷的身體就滿足了?你一個書都沒讀過幾年的人,配得上清芷嗎?你懂什麽——”

最後一句話沒說完,陳修澤一腳踩在他胸口,壓到他痛苦低鳴,與之而來,陳修澤拳沖向他面頰——又停住。

他改為掐住梁其頌脖頸,手有技巧地收緊,目光陰鸷,盯着因為缺氧而掙紮的梁其頌。

在梁其頌瀕臨窒息時,陳修澤才松開手。

泥水中的梁其頌目眦欲裂,劇烈咳嗽後,大聲吼。

“我不殺你,也不會再打你,”陳修澤說,“看看你現在的臉,還有以前的模樣嗎?且不論清芷愛不愛我,你現在呢?你有什麽?”

梁其頌臉上的疤痕被雨水狠狠擊打,他從喉嚨裏擠出字眼:“她至少愛過我。”

“你也知道是從前,”陳修澤笑了,他松開梁其頌,說,“我不會打你,我還會讓清芷看看,她曾經喜歡過的人,究竟有多麽不堪,多麽不值得她喜歡。”

他有些遺憾地嘆氣:“現在看你這幅模樣,我才覺自己之前真是杞人憂天。”

梁其頌雙手都在泥水中,喘着粗氣看他。

隔着雨幕,陳修澤從容地說:“你已經不具備任何威脅了。”

梁其頌閉上眼睛,只聽雨水如注,他再睜開眼,已經看不到陳修澤的身影。

陳修澤拄着手杖,旁側跟着阿賢,為他撐着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步入旋轉玻璃門,陳修澤從玻璃門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手持獅獸手杖,一身西裝革履。

是的。

他是個跛子。

清芷所學習的許多專業名詞,他都不懂;她所提到的一些外國文學典故,他也不了解。

陳修澤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教育。

年少的他為了節省幾塊錢,從而永久地喪失了一雙健康的腿,落下跛足。

陳修澤穿過溫暖的大廳,乘梯向上,等打開酒店門時,他脫下外套,往內室去,看到方清芷半躺在床上,蜷縮着身體側睡。

忽而暖意驅散寒冷。

陳修澤解開衣服,躺在床上,伸手将方清芷抱住,她覺淺,微微醒了,又被陳修澤按住,扣在懷抱中,他低聲喚她名字,柔軟:“芷寶。”

“嗯嗯,”方清芷困極了,“……睡覺了。”

她打着哈欠,明顯困倦極了。陳修澤沉默地用手指輕輕刮蹭着她的臉頰,溫聲詢問:“現在陪你睡覺的人是誰?”

方清芷不回答,她還困,敷衍地嗯嗯兩聲。

陳修澤又問:“你這次夢到誰?”

方清芷還是不說話,她又困又惱,扯住被子蓋住臉。

陳修澤沉默半晌,另一只手往下,開始慢條斯理地扒,折騰她。總算把人鬧醒了,方清芷終于不再敷衍地用嗯嗯回應他,掙紮着要踢開:“你幹什麽呀?”

帶着睡意的聲音,聽起來也好似撒嬌。陳修澤沉默兩秒,他從沒聽過方清芷撒嬌,這一聲要疼到心間,現在她若拿刀剖開他胸膛取心尖尖肉吃,陳修澤想自己也會由着她,說不定還會提醒——莫吃生的,對身體不好,來,我為你用油煎一煎。

一開始養着她時,也沒想到要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多到恨不得将每日每日的心血都化濃白灌給她,把心也分明地剖出給她瞧一瞧。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陳修澤未料及後來會演變成如此情況。倘若那時知道,就該一槍崩了她,免得如今令他又惱又愛又不知如何是何。梁其頌雖然蠢笨,但有句話說得倒不錯,至少,方清芷如今人在他這裏,不是嗎?方清芷卻不知陳修澤在想什麽,她仰着脖子,像跨越籬笆失敗的小鹿,卡在上面,傷口深到好似要危及生命,四肢如今無濟于事,方清芷從缺氧感中仰臉,看到陳修澤握住她一只幹淨的腳,正溫柔地以唇貼腳背。

此刻的他看起來好似朝聖的信徒。

可明明他才是主人。

他才是二人關系間的主導者。

方清芷在死亡邊緣掙紮着,陳修澤讓她說什麽,她都說了。就像審訊,不對,是糟糕的警察在強制令犯人做僞證,方清芷按照他的意願開口,說方清芷在陳修澤身邊,現在方清芷在吃陳修澤,陳修澤在親的人是方清芷,方清芷只愛陳修澤。她當然可以選擇不說,只是違背陳修澤心意的話,他有千萬種方法磨得她不得不出聲。

陳修澤很滿意。

他捧着方清芷的臉,珍惜一吻。

次日,方清芷只得用絲巾圍在脖頸間,嘗試去掩蓋。她也看到陳修澤臉上的痕跡,驚訝地問,陳修澤輕描淡寫,微笑着說,是昨天晚上去給她買巧克力,下着雨,不小心撞了下。

中餐是同宋世南一同吃的,梁其頌仍舊負責侍奉宋世南,西裝革履,低頭布菜。

梁其頌的視線觸及方清芷脖頸上的柔軟絲巾,也瞧見下面遮蓋不住的、若隐若現的紅痕。

他克制地握緊拳頭。

全程,方清芷沒有擡頭看梁其頌一眼。

她低頭飲湯,垂着眼,看到梁其頌拳頭上的痕跡,明顯是撞到東西後的擦傷。

和陳修澤臉頰上那細微傷口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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