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地君親師

如果早知道“成人”意味着必須無條件接受不公平的社會秩序,那麽楚伽絕對不來參加今天的成人儀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成人儀式的隊列又是按照種群來排列的。如果這個時候有一架直升機從孔廟上空飛過的話,它應該可以看見一副很有趣的畫面——Beta、Omega和Alpha這三個種群的學生由少至多地排列着,很有點像是手機的滿格信號。

當然,這種詭異的種群比例并不能代表現實人口的比例,卻與社會財富的流向頗有些類似。目前總數最多的Beta卻掌握着最少的財富,可笑卻無奈的現實。

這個學校今年前來進行成人儀式的大約有120人左右,大部分是高二年級,也有少部分是去年下半年出生的高三學生。Beta卻只有20人,其中有10個是楚伽認識的。

此時此刻,站在楚伽身旁的是一個高三男生,穿着一件寬松的銀白色太極服,松松垮垮、簡直像是混進隊伍裏來的晨練者。

如果不是胸前同樣配有單翼徽章,楚伽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典型的Omega了。他的個子比楚伽略矮一些,皮膚健康而白皙,微長的頭發柔軟光澤。最好看的當然是那張臉了,俊秀而不乏英氣,只是表情始終是懶洋洋的,高高擡起的眉毛和微翹的嘴角同時給人以玩世不恭的感覺。

像一只不屑于讨好人的長毛貓。

“我叫君然。”他自我介紹:“我認得你,你是二年級的高才生班長。啧啧,可惜了,沒混個好出身。”

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孤兒院等福利機構接手撫養的棄嬰,姓氏就從“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裏取其一。君然就是這樣一個孤兒,他說自己很慶幸沒有抽中“天”這個姓氏。

作為一個被父母抛棄的Beta,君然是不幸的,卻又是幸運的。領養他的家庭有錢也有社會地位,并且樂于給予這個養子以嫡子一般的公平待遇。

“我弟你應該認識。”他沖着楚伽眨了眨眼睛:“高三一班林駿時。”

就算不加那句“高三一班”,林駿時這個名字楚伽也“如雷貫耳”。一年前才高二的他帶着一票成年人在學校西邊一百米的小巷子裏跟人火并,對方一死五重傷,這小子只避了一天的風頭,轉天腦袋上纏着紗布就來考試了。

成績還不錯。

林駿時打架帶的小弟都是他爸的手下,他們家就是傳說中的黑道。因此學校裏還有傳言說林駿時和葉哲臣彼此認識,但是現實中雙方見面交談的次數幾乎為零。

Alpha在某種程度上是崇尚暴力的種群。某種程度而言,林駿時則是偶像級別的存在。受到這個Alpha弟弟的蔭蔽,君然的Beta身份就算公開了也不會遇到多大的困擾。

事實上,君然似乎也并沒有覺得自己的種群有多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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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發放給Omega的自救手冊上都有什麽內容嗎?”

趁着校長在臺上絮絮叨叨的時候,君然又撞了一下楚伽的胳膊:“那上面說,萬一Omega被人強暴而雙方實力差距又很懸殊,不建議Omega強硬反抗,而應該盡量說服強暴者帶好安全套并不在體內卡結,盡量配合并享受性愛過程。事後及時服用避孕藥物,以防萬一。”

“配合,享受?手冊上怎麽可能那麽寫。”楚伽紅着臉又皺着眉頭:“先不提配合施暴能不能獲得快感,萬一被警方認定為雙方自願發生關系,那怎麽辦?”

“唉,這些邊邊角角的不用較真啦,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君然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撫:“話說小弟,既然認識了,不如改天約出來玩一玩,你要是喜歡Alpha或者Omega也可以幫你找哦。反正在約炮這一點上,我們Beta才是最受歡迎的。”

以孤兒養子身份長大的君然, Beta的身份顯然并不是什麽秘密,而他上等的容貌顯然已經為他帶來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快感體驗。

無論對于哪一個種群來說,這都是一個如花朵般盛放的時節,或許也是Beta種群最美的時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還沒有開始品嘗到失落和孤獨。

的确,無法生育并不代表着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欲。社會上那些如工蜂一般忙忙碌碌、将一生奉獻給事業的Beta并不是天性冷漠,而是種種求不得之後的自我麻木。而有麻木就會有放縱,楚伽只是不知道,原來放任主義離自己如此接近。

枯燥無味的成人儀式還在繼續着,楚伽也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拒絕君然的邀約。他并不是反感君然這種追逐快感揮霍青春的方式,而是單純覺得那并不是自己的道路,不能讓家道傳統的父親和母親失望。

中午十一點的時候,冗長的儀式終于結束了。由于下午學校放假,枯站了幾個小時的學生們就地解散,開始三三兩兩地合影留念。

楚伽謝絕了君然的吃飯邀約,也沒有能夠在茫茫人海中找回葉哲臣的身影。他有些失落地掉頭轉身,在更多人看見他胸前的Beta徽章之前從孔廟的側門溜了出去。

關于午餐,楚伽往往很安分地在學校食堂裏解決。偶爾也會應同學的邀請,前往學校附近的麥當勞或肯德基。他雖然不是特別喜歡那種把十多包薯條一股腦兒倒進盤子裏的吃法,但是顯然,這種傻乎乎的快樂也即将離他遠去了。

除下單翼徽章放進口袋裏,他避開人群最熱鬧的地方沿着僻靜的小巷向西走。他的家距離這裏倒是不遠,貼近風景區清幽的小樹林。

楚伽的母親身體不太好,大約從十年前就開始一心在家操持家務。中午家中無人,正是母親休息的時候,想到了這一點的楚伽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大門,脫下鞋子放進鞋櫃裏。

客廳裏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一直傳到了玄關這裏。楚伽這才想起有幾次吃飯的時候,母親曾經提起過中午有一個很不錯的法制節目,現在應該正在收看吧。

他循着聲音向前走,順手将胸前的素馨花插進玄關隔斷處觀音塑像前的花瓶裏。這時電視機裏男主持的聲音停了下來,換成一個年輕女人哀怨的哭泣聲。

楚伽心頭微微一怔,很自然地就去細聽哭聲中斷斷續續的訴說。原來今天的案例是一起家庭遺産糾紛。

一對Alpha和Omega育有一名Beta小孩,半年前夫妻二人不幸車禍身亡。葬禮當天丈夫的兄弟出面表示要繼承兄弟的遺産——原來Omega妻子早年因為事故喪失了生育能力,Beta小孩是夫妻二人領養的。而按照現行法律,身為Alpha的兄弟比身為Beta的養女具有更高的繼承權。

電視機裏,絕望的女性Beta還在哭泣着:“這個家我住了整整25年啊,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家……怎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設身處地想了一想,楚伽很自然地同情起這位不幸的女人。這時他已經站在了客廳門口,看見母親就坐在電視機正對面的沙發上,左手拽着一包紙巾。

她也在哭,楚加一愣。

母親雖然是個很溫柔的人,但也不至于為了一個法制節目而動容,一定是因為案情中有什麽東西令她觸景生情。

楚伽正想到這裏,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母親調小了電視音量,又咳嗽了兩聲,這才匆匆拿起了話筒。

電話是外婆打過來的,母親沖着電話裏喊了一聲“媽”,接着就搖了搖頭。

“不,沒事,沒有和老楚吵架。就是在看一個法制節目,那裏面的情況讓我想到了小伽……”

想到我?楚伽微微一愣,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個法制節目裏的beta,難道說和自己有什麽共同之處?

電話那頭的外婆不知道說了什麽,母親眼圈又有點紅紅的,急忙拿紙巾擦了一擦。

“沒事的,媽。”她還要反過來安慰電話那頭的老人:“我已經和老楚約法三章了,萬一我倆有什麽事,遺産的大頭必須留給小伽,決不能讓他被楚家人排擠……不管怎麽說,在我心裏小伽就是我親生的……”

“親生的”?!

一瞬間寒意猛地蹿升上來,楚伽打了一個哆嗦,聽見電視機裏女人的聲音又切換為成男主持人冷靜自持的解說。

“全國目前有30%的家庭只有一名子女,其中又僅有10%為Beta獨生子。可以說家中只有一個Beta小孩的概率很低,這是因為不少Beta獨生子早在受孕初期就進行了性別轉換。統計數據顯示:我國每年大約有35%的Beta胎兒通過手術成功轉化為Alpha或者Omega,而10%的手術失敗導致胎兒甚至母體死亡……”

性別轉化手術、性別轉化手術……

楚伽的眼皮突地一跳。

不……

楚伽的母親也是一名Beta。她之所以能夠生下楚伽,據說是因為動過一次生育手術,人為地改變了身體的結構。不過這種手術代價高昂,失敗的風險也極大,很少有人願意嘗試。

而這種生育手術,又往往會和胎兒的性別選擇手術捆綁在一起。因為無法生育而備受折磨的beta母親,往往期望自己的兒女一生下來就有生育的功能,免得将來受到母親一樣的痛苦。

父親明顯是不喜歡自己的beta屬性的,按照這樣說起來,他們為什麽不在當初懷上楚伽的時候就修改它的內在性別?無論是alpha還是beta,只需要一個手術就能夠改變的,不是嗎?

不是錢的問題,楚伽的父親是大學校長,足以擔負起高昂的手術費用。

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

母親撒謊了。

她根本沒有動過什麽生育手術。她一直都是沒有生育能力的beta,而楚伽也不是她的親生骨肉。

多麽脆弱的真相啊……父親是不是已經預料到兒子很快就會推理出這個事實,所以才會露出那種沉默而失望的表情?

從小到大的一幕幕猶如無聲電影在腦海中劃過,然而聲音反反複複地只有一個。

“天地君親師……天、地、君、親、師……”

楚伽仿佛得了強迫症似地默念着這五個字,接着開始了沉默的後退。他想逃,一點一點地逃出能夠看得見母親臉上淚痕的視野範圍。

可惜意外還是發生了。他碰倒了玄關供桌上的觀音像,倒下的觀音又推動了面前的花瓶。在清脆的碎裂聲裏,那幾朵淡黃色的素馨花落在地上,花瓣被瓷片刺穿。

沙發上的母親愕然地循聲望去,正看見兒子手足無措地站在自家的玄關裏。

“媽,我……”

一開口,楚伽也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擡頭,這才發現映在玄關鏡子裏的那個人,已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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