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心病

12月25日,聖誕節,周四,學校不放假。

即便沒有了手機鬧鈴的提醒,楚伽還是在早上六點三十分準時醒來,剛睜開眼睛就是鋪天蓋地的酸痛。

三個小時的休息,似乎告訴了他的身體主人已經脫離警戒進入休整狀态,于是每一塊肌肉和骨骼都開始委屈地哭泣起來。他掙紮着從床頭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抓過床頭的一杯水喝了下去。

然後他意識到,昨天自己走進來的時候,床頭上什麽都沒有。

一定是媽媽來過了。

緊接着楚伽看見了擺放在床尾的幹淨衣物,而洗澡之後脫下的那些也已經被帶走了。

但是送來的并不是校服。

楚伽起床,迅速穿戴整齊,然後試探着扭動了一下門把,門沒有上鎖,他走過走廊來到客廳。

雖然同樣經過了狂風暴雨一般的平安夜,但是父母親顯然起得比楚伽更早,又或者根本一宿無眠。餐桌上擺着從外面買來的早餐,父親還和往常一樣坐在桌邊翻閱報紙。

心中的那股畏懼感又蹿上心頭,楚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母親正巧端着碗從廚房裏走出來。

“你爸給你請了假,這幾天暫時不用去學校。”她用眼神示意兒子不準走:“坐着,我們有話要說。”

縱然有萬般不願,楚伽還是一點點挪到了椅子邊上,他剛準備落座,父親忽然将報紙一抖。“嘩啦”一聲吓得楚伽又重新站了起來。

“……你不用害怕。我和你爸無論做什麽,還不都是為了你好?”母親嘆了口氣:“昨晚你爸他也是氣急了,才會……剛聽說你出事那會兒,他可是催了好幾次司機再開快一點,都差點要出車禍了。”

父親拿着報紙的手一抖,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沒有說話。

母親嘆了一口氣,重新擺正了話題。

“小伽,昨晚上的那些人,你真不知道是什麽來歷?以前有沒有找過你?”

“真不知道,以前沒有。”

楚伽用力搖頭,他想了一想,勉強開口問道:“我腦袋裏面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什麽時候放進去的?”

他提出的問題同樣沒有得到解答。母親只是搖了搖頭,然後将雙手交叉擱在桌面上,做出了準備談心的姿态。

“我和你爸昨晚商量了很久,有兩個決定要告訴你。”

楚伽愣了愣,立刻開始了緊張。

母親說道:“第一個決定是,過幾天我們帶你去找腦科手術專家,做開顱手術。”

真的要做?

雖然不能算是完全意外,但楚伽也明白,即便科技高度發展,開顱依舊不是什麽小手術,錢姑且不論,手術風險也沒有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他原本以為保守謹慎的父母親會選擇觀望一段時間的,沒有想到……

像是感應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母親接着說道:“那位專家德高望重,臨床經驗豐富,這種程度的開顱手術完全不需要擔心。最關鍵的是,那東西留在你腦袋裏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現在只是讓你頭暈目眩,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突然要了你的命,這才是我們不敢冒的險。”

她的話不無道理,更何況,要想知道黑衣人的意圖,取出腦袋裏的東西或許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算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人權警察那邊也會過來游說他進行手術吧。想到這裏,楚伽覺得也沒有可糾結的,于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我做。”

“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母親鼓勵般地向他點頭,表情卻一點點沉重起來:“至于這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什麽?長長的尾音讓楚伽有了不好的猜測。

或許是覺察到了妻子心中的為難和猶豫,一家之主的alpha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幹脆利落地說道:“手術完成後你就留在當地念書,我們會給你辦理轉學。”

“為什麽!”

楚伽“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失态地提高了音量。

“為什麽你自己還不清楚?”

父親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發出冷笑。

楚伽仿佛被這一聲冷笑冰到了骨子裏,渾身上下顫抖着,腿更是軟到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就……就因為我和一個Alpha在一起了嗎?”

父親似乎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追問,又抖了一下手裏的報紙,換了一個版面。

刺耳的翻頁聲傳來,好像昨天夜裏的噪音那樣可怕。

楚伽的嗓子忽然癢癢的,他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忽然間一股怒氣就從胃發疼的裏湧了上來。

在頭腦發昏的一瞬間,他走過去一把扯住了那張發出噪音的報紙,将它丢到了地上。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對上了父親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訝異、有震怒、還有更多更多暫時無法解讀出的東西。

一剎那的勇氣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可楚伽還是虛張聲勢地保持着與父親的對視,然後将埋藏在心裏許久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掏。

“我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為什麽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你根本就不認識他,憑什麽阻止我和他的交往?難道說我這輩子就得以你的意願而意願,一輩子為你們的選擇而活?!”

前所未有的強勢語氣,前所未有的不恭和無禮,在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楚伽就有了一種必死的決心,哪怕說完這通話之後就是世界末日,他也不在乎了。

他看見,父親擱在桌面上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似乎只要張開五指就能釋放出來熊熊的怒火。他停下嘴開始等待,等待那怒火燒到他的身上。

父親眼珠的顏色,一點點地變深,變暗,變得烏雲密布。那種憤怒的、強迫的、不容反駁的可怕信息素氣味又開始在空氣中彌漫。

“就憑他是個alpha,一個還不獨立,根本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的alpha。一個和你一樣傻的,對自己的家庭背景一點都不顧忌,還以為自己生活在真空培養皿裏面的傻瓜!”

悶雷一般的聲音,在beta耳邊響起,随之響起的還有煙灰缸摔碎在地上的聲響。

“你別以為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你身上那點氣味,我一點都感覺不出來?一點都聞不到?!我早就找你學校的老師問過了!你的班主任對我信誓旦旦,說什麽你和那個alpha絕對只是同學關系,哪知道你這麽不知檢點、不知自愛,居然主動跑去人家家裏主動獻身。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無論長成什麽樣都有人搶着要的omega嗎?!”

“老楚……這話太難聽了……”

實在無法聽下去的母親忍不住插嘴。可她還沒能說出第二句話,就對上了丈夫責備的眼神。

“還有你!竟然還瞞着我,和兒子串通一氣,昨晚上的事也有你一份功勞!”

這句話簡直像是一柄利刃插進了本就已經自責不已的女人心中,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這不管我媽的事!”

楚伽大聲叫嚷起來:“你要怪就怪我一個人,要罵就罵我一個人,要打就打我一個人!”

說着,他也不知道打哪裏來的勇氣,居然主動伸長了脖頸将餘腫未消的臉頰湊到父親面前,并且做好了被打掉牙齒的準備。

可是父親怒極反笑。

“我不打你,難道等到人家alpha的父母來打你,打斷你的手和腳?難道要他那些黑道親戚來把你丢進河道裏,等我和你媽在下游的淤泥裏把你挖出來……只能靠DNA鑒定才能辨出你是我們的兒子?”

“鑒定不出來的。”

楚伽被罵到失神的眼睛裏留下一滴眼淚:“我又不是你的兒子,鑒定不出來的。”

這句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呆住了。

暴風驟雨中的客廳忽然間變得一片死寂,而最終打破這片死寂的,是母親幾乎于竭斯底裏的喊聲。

“小伽——你怎麽能!!!!”

楚伽愕然回頭,看見母親的臉色青得吓人,口唇則變成了恐怖的绀紫色。她像是要站起來大聲呵斥兒子的大膽言語,可是還沒站穩就倒在了椅子上,一手掙紮着捂住胸口。

有那麽一兩秒鐘,楚伽完全被吓呆了。

“媽……媽……別吓我啊……別吓我啊!!!”

回過神來之後,他顫抖着腿腳直接從桌面上爬了過去,剛好來得及扶住從椅子上滑到地板上的母親。

“藥……”

beta女性只能以口型和氣聲做出提醒,而這個時候她的alpha已經從外套口袋裏摸到了藥片并且端來了水杯。

被父親一把趕開的楚伽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摸出母親的手機撥通急救電話。他全程語無倫次還差點報錯了地址,急救車表示馬上就到。他放下手機再回頭看,母親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卻還是看得出來,她一直都在追尋着兒子的身影。

楚伽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跪到她身邊,剛好聽見了那細若游絲的最後兩個字。

“要乖……”

然後,母親雙眼緊閉,沒有了意識。

這一刻,仿佛天塌。

只能說是不幸之中的萬幸,這座公寓離醫院非常近,僅僅十分鐘後急救人員就帶着擔架到達了現場。在确認了病人還有心跳以及自主呼吸之後,立刻進行了吸氧。又過了幾分鐘,躺在沙發上的人終于有了一些意識的反應。

醫生表示等待情況再穩定一點再移動到擔架上送往醫院,楚伽就一直跪在地板上守在母親身旁。恢複了意識的beta女性微微睜開眼睛,擺在身邊的手動了動,立刻就被握進了一雙微涼而且汗濕的手掌裏。

“媽,媽!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聽!媽……你一定要沒事、你一定會沒事的。無論你叫我做什麽,我都會答應,我會乖,再也不和你頂嘴。媽,拜托你一定要好起來……”

母親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哀求,楚伽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母親的手還是溫暖而柔軟的,事實上,那樣的溫暖,甚至不像是一個突發心梗的病人的手。

而這是帶有死亡氣息的溫柔,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父親跟着救護車把母親送去了醫院,卻沒有讓楚伽跟着去。他被反鎖在了這間21樓的公寓裏面,窗外是冬日霧霾的早上,一片蒼茫。

這之後整整兩天,父親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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