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暖冬

今年是個難得的暖冬。

直到一月底,南下的冷氣團才抵達S市。窗外的雪已經下了三個小時,屋頂和樹冠變得斑駁。雙層的玻璃窗将寒冷隔絕在了室外,卻似乎無法阻止雪的顏色四處蔓延。

白色的地板、窗簾,白色的病床,還有那個臉色慘白的女人。

這是她昏迷的第十一天,嘴裏插着管,手上打着吊針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就像一個急救教學的道具假人。而能夠證明她還有生命的,只有一旁的生命監測裝置,以及床下沉澱着一段血痕的導尿管。

坐在她身旁的青年,正拿着棉簽一點點擦拭着她的嘴角,間或用藥棉沾濕她幹裂的嘴唇。床邊的廢紙簍裏,棉花和棉簽已經堆了厚厚的半桶,可是他依舊在反反複複,反反複複。

他想擦拭掉那從女人嘴裏傳出氣味。如果她現在還健康、清醒,那麽一定不會願意從自己嘴裏聞到這種可怕的氣味。血腥、腐敗……那是,死亡的氣味。

床頭櫃上有一束放了很久的紅色康乃馨,暗沉皺縮着,像一顆顆不再健康的心髒。花瓶裏很久沒換的水中也隐約飄起了植物腐敗的臭氣。

該換水了,青年木然地想。他準備站起來,這時候窗外忽然吹來一陣北風,推得窗棂匡匡作響。青年一轉頭,正看見床頭櫃上的那束紅花“撲”地一聲跌落在櫃子上,花瓣摔得支離破碎。

突然,房間裏響起了心電監護儀尖銳的警報聲。

楚伽悚然睜開了眼睛,聽見枕邊的手機正在鬧鈴,他摸索着看了一眼屏幕,這才發現今天是周日。

是周日……這就對了。

這些年來,只要當他暫時放松心情,從繁忙的學習或者工作中脫身出來,噩夢就會如影随形地前來糾纏。而做夢的內容卻反反複複只有一種——

母親臨終之前的那個夜晚。

在床邊上的廢紙簍堆滿了棉簽和棉花之後,母親奇跡般地有過短暫的清醒,卻因為嘴裏插着管而無法說話,楚伽永遠也不知道那天夜裏她想要說的是什麽了,可他永遠無法忘記她凝視着自己的,最後那絲視線裏的溫柔。

失去那種溫柔的感覺,撕心裂肺。

同樣的噩夢做得多了,楚伽也會懷疑自己是否患上了創傷後心理障礙綜合征,可他從未想過要去看醫生或求助于藥物來解決,而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選擇了一種更日常的方式來療傷。

悄無聲息地,卧室虛掩的木門被推開了。

伴随着一聲軟綿綿的叫聲,一團重物準确地跳上了床尾,接着肆無忌憚地踩着楚伽的腿一路碾到了肚子上。

“阿咪……”

楚伽無奈地伸出手去推,果然摸到了一團毛茸茸暖洋洋的東西。

這只雜色野貓是兩年前他的學生從公寓前面的垃圾桶裏撿來的,一窩四只,這是裏面最頑皮的一個。雖然楚伽也曾經認真地給它起過名字,但是到了需要呼喚的時候,沖口而出的卻總是最通用的稱呼。

此刻,聽見了主人的呼喚,阿咪又踩着肚子爬到了胸口上,然後勾起雪白的右爪做出拳狀輕輕拍打着楚伽的臉頰。

“別鬧。”

睡意還沒有完全消退,楚伽一手揉着阿咪背上的軟毛,一邊朦胧地想要睡個回籠覺。然而連續拍擊在臉上的力道卻無法徹底忽視掉。

沒有辦法,他只能伸出雙手将貓抱到一旁,然後下床穿上拖鞋,走到客廳裏打開密封的貓糧袋子,倒進貓碗裏。

阿咪悄無聲息地從他的兩腿之間擠到了碗邊上,開始享用起自己的早餐,喀啦喀啦的咀嚼聲讓主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看起來是睡不着了。

楚伽嘆了口氣,隔着走廊看了一眼客廳對面的廚房。

這裏是他租下的單身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廳,就在父親的大學後門外面。如今的他,也是這所大學裏中文系的一名小小講師,沒有任何特權,甚至為了避嫌,連學校提供的教師公寓都主動放棄了。不過獨門獨戶也有獨門獨戶的好處,至少不用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莫名其妙地傳到父親的耳朵裏。

昨晚上完選修課之後,他到夜班食堂打包了一份皮蛋瘦肉粥,正好可以當做早飯。他走進廚房将打包盒丢進微波爐裏加熱,轉身就拿起水池邊上的牙刷準備洗漱。

洗手臺的鏡子每天都被擦得锃亮,現在照出了一張略帶倦容的臉。曾經的青春稚嫩已經被成熟文雅所替代,他對着鏡子微笑了一下,彎起的眼眸中卻沒有笑意。

有點太假了。

他又換了幾個角度想要繼續練習,轉到右側的時候,他看見了隐藏在自己額角發際線根部的那圈刀疤。

開顱手術已經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當初的恐懼和懷疑如今都很難再想起來。那兩個來路詭異的黑衣人的身份至今沒有調查清楚,從楚伽腦袋裏取出的那枚物體被警察帶走調查,也只是傳話回來,說是某種內置于腦部的微型傳感器,會對于腦神經産生一定的誘導作用。

根據物件的老化程度,可以斷定它是在楚伽年幼的時候就被植入腦部的。進一步推斷,則應該是在他來到楚家之前。

是在孤兒院裏,還是在親生父母身邊的時候?

手術完成之後的這一年時間裏,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向父母要求能夠去當初領養自己的孤兒院看一看,可是一次又一次,他都被拒絕了。

父親先是說孤兒院搬遷了,又說記不清楚,當發現楚伽偷偷上網尋找當年H市孤兒院的信息時更是大發雷霆,質問他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去。

楚伽也解釋,可是并沒有多大的效果。他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憤怒只是虛張聲勢,最終的目的是打消他尋找身世的念頭。

然而,父親越是阻撓,他就越是好奇,就這樣暗地裏鬥智鬥勇了一年,在父子關系冷到冰點的時候,母親的過世突然将一切完全粉碎。

你媽她是被我們兩個給害死的。

父親的這句話,深深地割進了楚伽的心裏。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只要他想起有關于自己身世的疑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句話。

母親過世之後的第三年年末,父親續弦了。對方是一位比他小十歲的omega女性,帶着一對13歲的alpha龍鳳胎。

楚伽有了弟弟和妹妹,卻并沒有感覺到大家庭的溫暖。上大學那幾年,他始終住在學生宿舍裏,此後每年只有春節才回家一次。即便如此,他知道自己生活的範圍內依舊布有父親的眼線,研究生畢業後,也還是順從他的心意,留校任教。

直到現在。

楚伽伸手去摸洗臉的肥皂,卻在皂盒裏摸到了一個堅硬的金屬。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那枚26歲那年為了躲避相親而自己買來戴上的假訂婚戒指,某著名品牌的仿照款式,如今已經開始氧化變色。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戴着這枚假戒指過上一輩子孤單但是平靜的生活。可惜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絕對的平靜可言。

27歲那年,父親看穿了他的僞裝,緊接着學校裏的前輩們突然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替他撮合起了對象。所有備選的姑娘小夥子都是beta,無一例外。

在楚伽婉言謝絕到第八個相親對象的時候,年輕的繼母親自送上了她遠房親戚的相片,24歲的beta女性,眉眼溫柔。

“結婚就是搭夥過日子,少年夫妻老來伴,不要太理想化了。”

楚伽知道,這些話并不是繼母自己想出來的。

擱在料理臺上的手機振動了兩下,屏幕亮起了一條短信息,就是那位beta女性發過來的。

昨天傍晚,楚伽例行公事約她周六出來吃頓飯。一直都很有禮貌的她卻始終沒有回複,一只拖到了今天早上。

“不好意思,昨天家裏有點事。今天中午可以嗎?”

一貫禮貌卻生疏的語句,楚伽笑了笑,心想自己對她的态度也是完全相同的吧。

兩個沒有感情基礎,也沒有繁衍本能的人,單純為了抱團取暖而走到一起。多麽可笑,多麽悲哀。

他又苦笑了一聲,拿起手機迅速發去了回複,約定中午在一家風評不錯的參館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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