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識字
盛夏日燥,但書房內涼意清幽,令人頗為舒适。
葉音一邊磨墨,一邊偷看角落裏的冰盆,忍不住惋惜。
那些冰塊放她手裏,片刻功夫就能砸出冰沙,旁的不多加,放點花生碎,果幹,最上面淋一勺桂花蜜,攪拌攪拌,那滋味絕了。
“葉音。”
一道冷清的聲音喚回她,葉音擡眸,顧澈置筆直視她:“你分神了。”
葉音眼睛一眨,堅決否認:“沒有。”
顧澈像是沒料到她的回答,怔了一下,一般這種時候,難道不該是葉音認錯。
“吾喚了你兩次。”顧澈眉頭微蹙。
聽聞他自幼體弱,膚色少了些紅潤,有種涼玉的冷白,看上去淡漠疏離。
細細高高的鼻梁,沒有一般男子那種粗犷感。而下颚線也不像成年男子那般分明,更偏向于流暢,是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間那種半青澀半成熟的氣質。
不過最妙的還是那雙眼睛,眉骨深邃,清泠幽沉。好似雲天之上月,又似海藍深處暗。如此矛盾,混合交織着,在顧澈身上卻不違和。
葉音垂下眼,暗道小主家真可以恃貌行兇了。
“公子,奴婢耳力不善。請公子見諒。”
顧澈:“……”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葉音,葉音斂目站着,沒有半分不适,仿佛她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壓根不是随口胡謅。
兩人僵持片刻,顧澈重新執筆,“……磨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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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葉音錯覺,總感覺小主家好像有點郁悶,可她看去,顧澈又神色如常。
申時左右,烈日威力不減,葉音在下人房恨不得只穿一件單衣。
然而這是不能的,屋裏還有一位對她敵意滿滿的人。葉音真那麽做了,不消明日,酉時用飯時候,恐怕就傳出她放浪的名聲。
“熱啊…”她用力揮着蒲葉扇,十分想不明白,古代又沒空氣污染,沒全球變暖,怎麽夏季也這麽熱。
“公子說過,心靜自然涼。若是感覺燥熱,怕不是心裏想了多少不能見人的龌龊事。”
葉音放緩了扇風的速度,斜眼看過去:“你什麽意思?”
翠屏冷笑:“什麽什麽意思,我說我的,關你什麽事。”
過去公子對所有人皆冷淡,凜然不可接近,院子裏的丫鬟都歇了心思。可如今冒出個葉音,才貌皆不如她們,卻偏偏入了公子的眼。
葉音只是個二等丫鬟,怎麽配進書房替公子磨墨,怎麽能離公子那般近,叫她們如何甘心。
若到此為止也就罷了,畢竟翠屏也沒指名道姓。可翠屏心裏攢着怒火,看葉音分外不順眼。
“我聽說你們老家遭了水災,你跟你娘逃難到京城。”翠屏走到葉音面前,輕蔑地掐着葉音的下巴:“長得也還湊合,逃難途中你跟你娘沒少做那行子勾當吧。”
葉音放下蒲葉扇,目光變得冰冷:“什麽勾當?”
“皮肉勾當呗。”翠屏扯了扯嘴角:“不過你娘那身老皮,倒貼都沒人啊——”
翠屏猝不及防摔在地,随後才覺出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不敢置信地瞪着葉音:“你敢打我?!”
她咆哮而起:“你怎麽敢——”
“啪——”地一聲,葉音反手又是一巴掌。
她用了兩分力,翠屏左右臉頰被打的又紅又腫,嘴角溢出血。
葉音冷冷道:“不會說話就閉嘴。再有下次,還打你。”
翠屏人都傻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不怕我跟管事姑姑告狀?”
葉音嗤笑:“那你去啊,正好讓別莊裏的人瞧瞧什麽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翠屏:“你——”
她胸膛劇烈起伏,但最後卻只惡狠狠剮葉音一眼就走了。
辱人母是她不占理。不過她不會就這麽算了。
葉音懶得搭理翠屏,她對冬兒忍讓,是因為冬兒給她吃的,還出言維護過她,是人情,得還。
但翠屏算什麽,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晚上下值回來,葉音洗漱後準備入睡,卻發現她的床上有股酸臭味,大半被褥也濕透了。
翠屏跟過來:“不好意思啊葉音,我在你床沿坐着吃東西,突然手抽筋了,東西灑了。”
“今晚麻煩你打地鋪了。”
葉音看着她,翠屏捂住嘴:“哎呀,忘了說了,我也沒有多餘的被褥,恐怕你只能坐地上靠着床腳睡了。”
葉音不語。
翠屏得意一笑,吹滅燭光上床睡下。
黑暗中,她聽到門開的聲音,翠屏在被子裏笑出聲,結果扯到臉頰,痛的她絲絲抽氣。
她摸着自己的臉,語氣扭曲:“葉音,還沒完呢。”
她要把葉音趕出別莊!
翠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忽然身上一沉,一股馊臭味直沖腦門。
那是葉音特意去廚房拎的泔水。
夜色中女子憤怒的吼叫劃破長空。
白管家面如鍋底,翠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訴苦。
葉音像根木頭似的杵在旁邊。
伴随着翠屏颠倒黑白,白管家看向葉音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
白管家喝道:“葉音,翠屏說的可屬實?”
葉音:“假的。她撒謊。”
白管家一梗,“那你說是怎麽回事。”
葉音:“她罵我娘,我打她。她往我床上潑髒水,我回敬她。”
白管家眸光一沉:“翠屏,葉音說的可是真的?”
“不不。”翠屏哪還有在葉音面前的刁鑽樣,她雙頰紅腫未褪,淚水漣漣,凄婉地講述自己的委屈。
“白管家,奴婢只是有感葉音飯量非常,勸她克制些,否則以後不好說人家,誰知道,誰知道…”
她凄凄慘慘地哭出聲:“葉音竟然惱羞成怒對我動手。”
“白管家,奴婢在院裏幹了好幾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葉音剛升上二等丫鬟就這麽作踐奴婢…”
她似有百般委屈,以至于她給葉音床鋪潑髒水也成不得已了。
葉音一直留意白管家的臉色,見狀心道別莊這份活估計得黃了。
雖然有點可惜,不過總比留這受氣好。
老天爺讓她多活一遭,可不是這般憋屈。
白管家厲聲道:“葉音,你可知錯!”
葉音還是那副不緊不迫的模樣:“我說了,翠屏謊話連篇。”
白管家怒道:“冥頑不靈。來人,把葉音”
葉音同時出聲:“我不…”幹了
“還未處理妥當?”疑惑聲将二人的話都截了去。
白管家大驚:“公子,您怎麽來了?”
“都是老奴失職,這些瑣碎小事還打擾公子,老奴馬上就能處理完畢。”
顧澈擺手,先掃了一眼翠屏,後者希冀地望着他,剛要說什麽,顧澈就挪開了視線,看着葉音。
他在主位坐下,開尊口: “前後經過再說一次。”
翠屏比先前哭的還兇,眼淚如洪水決堤,葉音甚為佩服。比起翠屏的如泣如訴,葉音幹巴巴的辯解很無力。
白管家适時道:“公子,葉音眼中毫無規矩,老奴定将好生懲戒她。”
顧澈卻問葉音:“她罵你娘什麽?”
葉音撇嘴:“左右不過是些下三濫的話。”
顧澈在問葉音,注意力卻留了兩分在翠屏身上,自然看到了翠屏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不等翠屏辯解,顧澈已然道:“你們二人皆有過錯,除了本職,另外負責灑掃院子。”
翠屏懸在眼眶的淚珠滑落:“公子,奴婢是…”
顧澈起身離開。
這件事告一段落,但葉音跟翠屏的梁子結下了。現在兩人都無視對方,連句客套話都沒有。
冬兒聽聞後找到葉音:“你也太沖動了。”
“你知不知道,翠屏她娘可是顧府的管事。”
葉音了然:難怪那麽嚣張呢。
冬兒替她着急:“你以後怎麽辦,得罪了翠屏,除非…”
話音戛然而止。
冬兒知道最近這段日子,公子令葉音至書房磨墨,只要公子說一句,就能護着葉音。
可是,她不想葉音跟公子關系更近。
冬兒生硬地轉移話題:“反正你以後讓着點翠屏。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她匆匆離去,背影透着急促和窘迫。
葉音收回目光,笑了下,眼裏卻無笑意。
天上不見雨,陽光格外灼人,葉音為了多納會兒涼,故意在書房幹活時磨磨蹭蹭。
顧澈也不戳破她。他看着葉音拿着巾子把同一個花瓶擦了三遍,開口道:“你心裏可有怨?”
葉音茫然:“什麽?”
顧澈重複:“我将你與翠屏同樣處置,可有怨。”
葉音眸子微睜,她無意識擦着花瓶:“奴婢沒有。”
顧澈:“當真?”
葉音:“嗯。”
如果沒有顧澈,結果肯定沒現在這麽平靜。
顧澈仔細打量她,發現葉音神色平和,确實無怨憤之色。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提起這茬,畢竟葉音只是一個丫鬟,何需主家過多上心。
顧澈合上書,慢慢踱步至窗前。
經過這些日子相處,顧澈相信葉音不是挑事的人。但最後他令兩人皆受罰,一來是堵衆人口,二來也擔心葉音成為衆矢之的。
白日的風都裹着熱意,顧澈在窗邊待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書房內響起一道笑聲,很輕,很快,顧澈瞬間看向葉音,葉音正認真地擦着櫃子。
顧澈抿了抿唇,回到書案後,耳尖一點點染了紅,跟桃子尖尖上的一點粉似的。
葉音背過身忍俊不禁。小主家可真有意思,臉皮忒薄。
一刻鐘後,顧澈臉上的燙意退去,他一本正經道:“會識字嗎?”
葉音搖頭。原主是真不會,葉音也沒學過繁體字。
“過來。”顧澈喚她。
待葉音走近,顧澈執筆寫了幾個大字,教給葉音,讓她臨摹。
記是記住了,只不過字跡不能看。
主仆倆面面相觑。
葉音先別開眼,這次臉紅的人成了她,臊的。
她給大一生丢臉了。
當初葉音大一期末,就爆發了末世,她好不容易跑回家,只看到家裏兩具喪屍,依稀能辨出曾經的面容。
葉音抗拒這段記憶,後來她渾渾噩噩跟着人群逃生,途中覺醒了力量和水系雙異能。
葉音試探着去尋其他親人,可是一無所獲,他們或許是在某個角落,又或許…
葉音入了異能隊,見了不少事,從開始的憤怒、悲傷,到麻木,最後變成平懷地憐憫。
遇不平事,量力而行,無愧于心。人嘛,總該跟其他生物有點區別。
後來…後來葉音死在了任務中,年23。
“葉音。”
顧澈幽幽地望着她,篤定道:“你分神了。”
葉音:“奴婢知錯。”
認錯十分幹脆利落。
顧澈噎了一下,“專心。”
葉音:“是。”
葉音沒有特意學過毛筆,哪怕經過顧澈指點,還是寫的歪歪扭扭。
顧澈看的糟心,起身行至葉音身後,猶豫片刻,還是握住她的手:“起筆露鋒…”
顧澈在說什麽,葉音沒有聽進去,那時她只聽到窗外風吹樹葉沙沙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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