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可憎

因為周同的到來,青陽塵躍躍欲試的凫水計劃自然也擱淺了。

這場聚會到底不那麽完美。

周同回去以後,對着父親一通告狀。

“爹,你不知道,姓顧的小子實在猖狂。”

他憤憤地把白日裏的事情挑揀着說了,少不得添油加醋。

“雖然我不知道顧澈怎麽動的手,但當時就我們兩個人離得最近,我跟他有怨,除了他誰會害我。”

周同氣怒不已,本就普通的五官因為扭曲的神色而變得猙獰。

周父慢條斯理地端起盞茶,用茶蓋撥了撥茶沫,輕笑道:“你沒招惹他,顧澈就動手了?”

周同臉色有點挂不住,強詞奪理:“爹,你是我爹啊。”

周父吹了吹,然後飲下一口茶,那副慢悠悠的樣子,看得周同着急上火。

他湊到周父身邊:“爹,我可是你親兒子,顧澈這番打壓我,不同樣是沒把你放在眼裏嗎。”

周父眼神一寒,睨了兒子一眼,周同讪讪閉嘴。

周父放下茶盞,重重哼了一聲:“秋後的螞蚱,且等着吧。”

周同若有所思:“爹的意思是…”

他有些猜測,但又覺得不太可能,“顧家男丁禦敵有功,在軍中極有威望,又頗得民心,這麽多年下來幾乎挑不出錯處。甚至一個多月前,聖上才提拔了顧澈的父兄,将人派去邊關。”

周父似笑非笑:“是啊,樣樣都好的顧家兒郎,聖上不把人留在身邊,卻派出去十之八九,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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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心驚。

周父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咱們如今這位聖上心有思量,真喜歡誰,巴不得把人放眼皮子底下。”

往年時候,聖上好歹還會将顧家兒郎留幾個在京中,以緩顧家人別離之苦。但從去歲開始,聖上就以各種由頭,将人陸陸續續派出去。

如今再看這京中,顧家能主事的,只留了大房一人,其他皆是婦孺,唯一一個即将長成的顧澈,也是常年體弱。

周父:“行了,你也累一天了,回屋歇着去吧。”

周同行禮退下,暮色四合,他從主院出來,沿着游廊行走。

小厮手裏的燈火被風吹動,搖搖晃晃,看起來孱弱不堪。

周同蹙眉:“莫不是要下雨了?”

小厮應道:“承公子吉言,現在天旱了許久,若能得一場雨便是極大的好事了。”

夜色中,游廊邊上的草木搖曳,遠遠看去,好似巨獸的爪牙,欲将人吞噬。

周同心裏不适,“明日将游廊邊的草木全砍了。”

小厮低下頭:“是,公子。”

周同:“走罷。”

次日天明,烈日高升,小厮求雨的願望終究是落空了。

不過他還算幸運,至少有一蔽日之處。其他人就沒那麽好運了。

京城永定門。

看門的守衛被烈日炙烤的煩躁暴烈,忍不住跟同伴抱怨。

此時,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背着一個腦袋特別大,四肢纖弱的孩子上前,欲進城去。

守衛将其攔下:“哪來的?”

“回大人話,小老兒是沉陽縣人。”老人佝偻着腰,對着守衛讨好笑,老樹皮一樣的皺紋頓時擠到了一處,被汗水浸潤的油亮。

守衛哼道:“可有憑證?”

老人顫巍巍從懷裏取出一張皺巴的紙,上面還有一些不明物體。

守衛嫌惡極了,随便看了一眼就放行。

“進去吧。”

他看着邋遢的祖孫兩人,啐道:“城裏又要添兩個叫花子。”

過了一會兒,又有兩個衣着破敗的人進城,憑證亦是皺巴,難辨字跡。守衛不願多瞧,擡手放行。

初始,守衛還未覺出什麽,直到十來個要進城的人皆是如此,他們察覺到不對了。

當又一個人拿出類似的憑證時,守衛多了個心眼,接過憑證細瞧,沒想到對方直接轉身跑了。

守衛剛要追,忽然聽見上司的聲音:“守好城門,這些日子不要随便放人進城。”

守衛心裏咯噔,他已經守了三年城門,知道每次有這樣的命令,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保不齊是哪裏受了災,難民即将湧入京城。

天子腳下難民太多,豈不是在斥責天子失德,官府無能。

守衛心情沉重,他擡頭看着天上一閃不閃的日光,良久嘆了口氣。

不好的預感終究成真,至第二日時,城門突然湧來大量衣衫褴褛的百姓,黑壓壓一片。

他們蓬頭垢面,裸露的黝黑皮膚在太陽下泛着油光,踩着不成型的草鞋,甚至大多數人是光着腳踩在滾燙的地面,可無一人在意,他們聚在城門處,懇請守衛放行。

人多勢衆,守衛幾乎抵擋不住,怒吼聲,懇求聲,婦孺的哭泣聲混合在一起,逼得人崩潰。

“退下,都後退!”

援兵趕來,齊齊豎起長木倉,對準了城門處的百姓。

領頭的男人骨瘦如柴,他雙腿一彎,朝着守衛跪下,他身後的難民也跟着齊刷刷跪下。

“大人,求您讓我們進去吧。再不進城,我們會死的。”

“大人,求您可憐可憐我們,我們家鄉遭了旱,顆粒無收,實在是沒法子了。”

“大人,求您讓我們進城吧。”

“大人……”

守城官兵不為所動,只有木倉刃在烈日下閃着鋒利的光芒。

“荒唐!”養心殿內,一封奏折劃過空中狠狠砸在地面。伺候的宮婢太監瞬間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天子龍顏大怒:“季縣的縣令是幹什麽吃的,朝廷早已撥下赈災款,為何百姓依舊流離失所。”

汪忠義心知肚明,那筆赈災款肯定被貪了,但造成如今這種局面,肯定是底下人貪心太過。不但沒發一分赈災銀,甚至還從百姓那裏又搜刮了一通。

不過想到才到手的巨額孝敬,汪忠義小心道:“聖上,會不會是災情過重,而底下人不知事情嚴重性,将災情往輕了報,所以導致朝廷錯估,赈災銀撥少了。”

元樂帝沉臉不語。

汪忠義見狀松了口氣,看來聖上的怒火暫歇。他斟酌用詞,猶豫道:“聖上是明德之君,下面的官員肯定事事以您為榜樣,力求做到仁厚有為,他們輕報災情,或許也是為了盡可能靠自身解決百姓之苦……”

殿內寂靜無聲,跪地的宮婢太監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汪忠義的額頭也控制不住冒出汗,滴答砸落。他頭更低了些:“如今百姓聚在城門,當務之急,還是要想法子安置流民。不知聖上心中可有人選?”

當日申時,九門提督攜聖旨直奔城門。身後跟着整齊劃一的軍隊,穿過長街時,人群盡皆避讓。

一名老人抱着懷裏的孩子躲避不及,摔在了牆根。

待軍隊過去,旁邊的行人好心扶起他。

“老伯沒事吧,快起來。”

靠得近了,行人發現孩子的異樣。不但頭大身子小,眼睛還是瞎的。

“老伯,這…”

老人抹了抹眼睛,哽咽道:“我這孫兒生來帶疾,可憐他娘拼死生下他。他爹心裏不痛快,幹活時分心也沒了,我這個糟老頭子只好帶着他四處乞讨。”

小孩兒張着嘴,發出含糊的一聲,四肢無力垂着,僅能轉動一下那過分大的腦袋。

行人同情不已,紛紛解囊,片刻功夫,老人懷裏就塞了七八兩銀錢,有銅板有碎銀子。

“老伯,你這孫兒…”行人看了一眼孩子,殘成這個樣子估計也治不好了,委婉道:“給孩子買點好的吧。”

老人抱着孩子連連作揖:“謝謝,謝謝大善人。”

他蹒跚着腳步,緩緩走了。

是夜,京城某座院子,白日裏佝偻凄苦的老人坐在桌前,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活。

而那個大頭孩子被他裝在了罐子裏,大頭剛好卡在罐口,無神地望着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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